14 糖人兒
郁遲三歲便跟着師父了。
更小的事情有的他還記着,有的記憶不太清晰。他活到這麽大,最深刻的記憶是疼和冷,寒毒發作的時候先是冷,一點一點地開始發抖,慢慢滲到骨子裏,渾身上下的骨頭都在打顫,冷到骨縫生疼滿頭冷汗,然後再開始發熱。腦子裏被抽空,緊繃着的身體猛地松弛下來,一張臉燒得通紅,整個人又像是在大火裏被灼燒。
他不知道自己是幾歲被種下的寒毒,冷和疼被他身體的每一處深刻地熟記,好像他打娘胎裏就是帶着寒毒出生一般。
他經常做噩夢,夢裏是熊熊大火,女人的身影有時清晰,有時模糊。
今日是清晰的。女人神情是堅毅的,看他的眼神帶着愧疚和悔恨的溫柔,她顫抖着手摸他的頭,含着淚,一聲一聲地說對不起。他們倆被圍在熊熊大火裏,火往他衣服上燒,往女人頭發上燒。
他急着開口,想說快跑,我們快跑。卻嗓子嘶啞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看着女人被火吞沒,也變成一團火。
眼淚把視線模糊掉,女人猛地把他推開,将他從火海裏推出去,火舌舔着他,每一寸皮膚都灼熱生疼。他回頭只能看見女人晃動的影子,凄厲的尖叫哭喊着響起來,“走啊小遲,走啊!啊——小遲,離開慕容家,活下去!!”
那女人被燒死了嗎?那女人是誰?
郁遲猛地驚醒。
他從床上坐起來,灼熱感好像還沒褪去,他伸手碰自己臉的手指都是顫抖的。顫抖指尖蹭上皮膚,帶着清晨的涼,還好,只是夢。
郁遲兩個呼吸間就調整好情緒,眸裏又換上一潭死水般平靜。
“碎風刀”躺在床頭,是謝懷風取的名字。
當時謝懷風垂首想了會兒,不知道是不是比照着自己的流雲劍,想出來碎風刀這麽個名字。倒是極貼切的,郁遲這刀形狀可怖,好似凜冽又不定型的冬風都能一斬為二。
他問郁遲名字怎麽樣,郁遲點頭。
謝懷風又問,“真好聽?”
郁遲答:“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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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把刀是郁遲七歲的時候從一具屍體上撿回來的。別人家六七歲的娃娃還在街上哭着同娘親要糖人兒,郁遲七歲的時候冷眼看着山匪和一行押镖的互相厮殺,他安靜地躲在路邊的巨石後頭,滾燙的血能濺在他眼皮上,往下滑,溫度慢慢降下去,在他眼睛上留下一道粘稠又惡心的印子。但他毫無波瀾,像站在鬧市看皮影戲一般平靜,不害怕,也無憐憫。
押镖的輸了,山匪也不剩幾個人。足足兩大箱的東西,不知道裏頭裝着什麽,餘下七八個山匪嘴裏罵罵咧咧,用腳去踹镖頭的屍體。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被踹得往旁邊一偏,正好和郁遲對上,郁遲靜靜注視了他一會兒,漠然移開視線。
這刀就從他身上來。
那群山匪趕着劫來的物資走了,郁遲從石頭後面出來,蹲下身子把镖頭的佩刀拿下來。一句話也沒說,再也沒回頭看過山路上七零八落的屍體,走了。
寒毒把他的七情六欲擠成一團,早不知道扔在了哪個角落。他不知道同情,不知道憐憫,不知道善惡,更不知道什麽是愛。大抵也是命不太好,他遇見的第一個好人是師父,第二個就是謝懷風。寒毒發作的時候謝懷風把他往懷裏一攬,溫熱的,他頭一遭在徹骨的冷裏碰到一點鮮活的熱。
眼眶紅着,顫抖着,對抗着心裏對人以至于世界的厭惡,他往謝懷風懷裏擠。
他的懵懂無知竟然持續到整整十二歲。
十二歲之前他活着只是為了報仇,他和慕容家有血海深仇,此仇不報他定死不瞑目。他在人世間走,別人是誰,別人在做什麽都同他無關。十二歲之後他的世界突然活了起來,每每結賬時他都想起來謝懷風跟他斤斤計較的樣子,每每看見恩愛夫妻都想起謝懷風那不着調的樣子,每每……
他是走火入魔,從謝懷風身上不小心得來的那一點暖,這麽多年了還念着,還念着。
郁遲醒了就沒心思再睡,碎風刀拿在手裏,推門出去。
天剛亮了不久,他再早出來一會兒的話還能看得見日出。落日山莊還安靜得很,只依稀能聽見前院的飒飒風聲。郁遲尋着聲音去,看見了手持流雲劍的謝懷風。
謝懷風師承劍鬼白邙,白邙一套鬼影劍法使得是出神入化,謝懷風卻覺得鬼影劍法太過刁鑽,少了些大氣。年少輕狂的謝懷風肩背挺拔立得像棵松,對着自己師父說他的絕學小家子氣,氣得白邙吹胡子瞪眼,提劍就要抽他。
不過最後還是由着謝懷風化用了他那套“鬼影劍法”,自創了現在的“流雲亂”。
取了鬼影劍法的出其不意和劍不見影,又添了幾分自在悠閑,流雲劍真同天上流雲,無形無狀,随着風便拉成一片殘影。
郁遲正看得出神,劍光來了!
謝懷風眉眼隐在劍後,眸裏興味十足。郁遲反應快,登時偏身躲過,但“流雲亂”不愧為謝懷風自創劍法,連同謝懷風的身法也跟着流雲劍飄忽起來,鬼魅般纏上來,劍光一直追着自己。郁遲輕功也快,他第一次對上流雲亂的劍法,邊躲邊觀察,終于碎風刀出鞘,郁遲眯着眼睛分辨流雲劍方向,手臂帶着足足內勁一揮,“倉”一聲劍鋒刀刃對在一起。
謝懷風朗聲一笑,劍已經收了回去。
高手過招只在瞬息間,只這麽一刀,謝懷風便知道百招內兩人分不出勝負。郁遲不知道師出何派,功法是謝懷風沒見過的,卻總有種隐隐熟悉的感覺,他收了劍便問,“你師父可有江湖名號?”
郁遲想都沒想便開口,“師父不是江湖人。”
謝玲珑起了不久,蹲在旁邊看了一會兒,一腦袋的頭發亂糟糟的,打着哈欠開口,“少爺,你們倆大清早的這麽有精力啊!”
“你當誰都和你似的,晨起像被抽了魂兒。”謝懷風瞥她一眼。
玲珑連着打了好幾個哈欠,嘴還張着呢,一只灰色鴿子撲棱棱落在院裏石桌上。
“哎呀,柳姐姐的鴿子!”玲珑一嗓子叫出來,蹦起來去抓鴿子腿。
郁遲本想回屋去洗個臉,聞言腳步一頓,硬生生停住,站在原地。
字條送入謝懷風手裏,修長手指把那張紙展開,他眼神停了片刻,卻是先轉頭看了郁遲一眼。郁遲被這一眼看得渾身不自在,柳蔓香說他什麽了?
謝懷風伸手,郁遲接過來看。
——凜州近日湧入外族,放消息說夜修羅在他們手上
凜州金府。
疆土最北,金府是凜州對外的關口,出了金府再往北便是遼人的地盤了。
和關州的冷不同,關州的冷浮在外頭,而凜州的冷直往骨子裏紮。
酒樓裏坐着幾個穿了一身狐貍毛的外族人,他們腦袋上戴着的帽子形狀奇怪,像一座小寶塔似的,最上頭是一顆紅色的珠子,也不嫌重。
金府這幾日來往的外族人明顯多了不少,各家酒樓裏時常有些摩擦便動起手來,遭殃的還是金府本地人。這不,那幾個戴寶塔帽子的見了一個拿劍的人進來,毫不客氣,直接就動起手來。拿劍的年輕人起先還罵罵咧咧過上幾招,最後還是灰溜溜走了,他已經是不知道第幾個了。半個時辰過去了,酒樓裏除了那幾個外族人再也不敢進別人了。
這生意還怎麽做啊……酒樓老板擦了擦腦門上的汗,終于還是壯着膽子上去,讨好地問,“幾位俠士,我是這兒的老板,不知幾位是在等人還是……”
其中一人看着老板,“耽誤你做生意了?”
他話說得不太順暢,但還是能聽得懂,老板也不敢說是,腿肚子都打顫,“幾位爺,您等的人長什麽……”
他話還沒說完,坐着的另一人聽的不耐煩,起身揪着老板的領子直接往門口甩過去。蠻族人手勁不是一般大,老板直接被甩到了酒樓外,眼看着就快要跌在地上,卻在緊急關頭被人穩穩托住。
他往後一看,先是看見那人腰間的劍,也顧不上自己快折了的老腰,大驚,“這位客人,小店今日不做生意了,您找別家吧……”
哪知這人壓根不聽,擡腳便要進去。
老板手擡起來,沒抓住他,白色的布料從指間劃過去,老板狠狠嘆了口氣,哎,又是一個。
誰知那幾個外族人竟然沒有一上來就動手。
一個面色稍微白淨些的站了起來,看了那白衣人一會兒,開口,“你就是風流劍謝懷風?”
白衣人從腰間把劍抽出來,冷眼道:“夜修羅在哪?”
外族人古怪地笑了兩聲,“憑本事見他。”
金府這等關口,出入途徑的大半都是江湖人,老板開個這麽氣派的酒樓,又怎會不知謝懷風的大名。他心下大驚,又猛松一口氣,怎麽那殺人不眨眼的夜修羅竟然在金府?還好謝四爺來了!原來他們等的人是謝四爺。
在這老板心裏謝懷風不用幾招就能把這群人都打趴下。
但眼前的景象卻讓老板下巴都驚得合不上,白衣人幾招便落了下風,被一人照着肩膀踹了一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白衣人咬牙,連滾帶爬起來,回身就往酒樓外跑,“你們給我等着!我謝懷風定不會放過你們!”
這幾個外族人竟然這般厲害!老板呆愣地看着謝四爺往自己這邊狼狽跑過來,他還沒回神,便聽見身後一聲無奈的嘆息。
謝四爺跑到門口,“砰”一聲,被一腳踹回來。
老板簡直快哭出來了,他開個酒樓怎的就如此命途多舛,這生意到底還能不能做了啊!他哭喪着臉轉頭,看又是哪方神聖。
只見一個黑衣少年臉上覆着半塊面具站在酒樓門口,冷眼看地上的謝四爺。
而黑衣少年身後,是一位白衣男子和穿紅裙的少女,兩人都戴着鬥笠,看不清面貌。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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