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熱湯面
郁遲的聲音随着房門一起顫,他有片刻的局促,謝玲珑出去後房裏只剩他和謝懷風兩個人,他不知道現在他在謝懷風眼裏是個什麽樣子。
郁遲打算說點什麽,因為謝懷風一直沒開口,雖然其實沒過去多久,但郁遲沒法在這種氣氛裏安靜地坐下去,他如坐針氈。他開始分析魔教。
“謝莊主的死和州蒙縣衙都可能是魔教幹的。”
郁遲腦子轉得飛快,嘴裏說出來的話卻有點跟不上,說一句便要頓上一會兒好好組織一下語言。
“魔教餘孽和江湖正派不共戴天,仙尊早早退隐江湖,下一個被推出來的人是你,二十年前的賬會算在你身上。”
“魔教要一個擋箭牌,也要一個最好人盡皆知的教主。”
他越說越快,不知道是在說服謝懷風還是在說服自己。
“二十年前魔教被清繳,短短二十年的時間不足以讓魔教重振,他們需要我……夜修羅的號召力來擴充自己的勢力,同時也能震懾住五大家族。魔教在暗你在明,如果放任魔教不管會有更多州蒙和州蒙百姓,如今想要清繳魔教絕不像二十年前一樣,他們小心地藏起來,慢慢蠶食着江湖。”
“沒有太多時間了,武林盟主的位子不能遲遲拖着沒人坐上去,也不能放任魔教太久。事到如今夜修羅肯定要出現,但在魔教出現才能對你更有利。”
“還有,江湖傳言……”郁遲猛地一頓,“我不能在你身邊。”
郁遲目光灼灼,說完了才發現自己身上出了一層的汗,腦子裏發空,甚至想不起來自己剛剛說了什麽。他對江湖格局的了解全都是圍繞着謝懷風的,所以他很清楚謝懷風身處其中的利弊。郁遲只覺得自己調動了這十幾年來的言語能力,他恐怕是這輩子唯一一次說這麽多話,只為了說服謝懷風。
謝懷風目光微動,手往桌上的流雲劍上去。
郁遲猛地一愣,下一刻劍鞘死死抵上他胸口,隔着層布料,布料裏頭他胸口還裹着厚實的紗布。謝懷風說話了,“想幫我。”
郁遲不敢動,默默任他抵着自己的傷,嗓子有點啞,“想。”
“唐漠的刀夠了嗎,我去借,贏了我讓你走。”謝懷風臉上表情匮乏,眸裏結着冰霜。
謝懷風在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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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遲一瞬間也感覺到憋悶。
他搞不清楚謝懷風為什麽要生氣,他只是想幫他而已,他的命根本就不值錢,最多也就只剩六七個月的時間。謝懷風到底在想什麽?郁遲以為謝懷風或許是覺得自己的這個提議很蠢,他确實很蠢,私心太重,任誰都能看出來他拼了命想讓謝懷風多看他兩眼。
他本身就夠笨的了,偏偏還喜歡謝懷風,風流劍風流劍。你多風流啊,抱我,親我,我想讓你多看我兩眼還要任你發脾氣拿劍指向我。郁遲恨恨地想,心裏酸得很,但是越酸竟然還越覺得暢快,覺得謝懷風的情緒确實在被自己牽動。
郁遲咬着牙,“我贏不了你。”
“那你憑什麽去?”
“為什麽不行?”郁遲伸手抓了他身前的劍鞘,“我想幫你,我能幫你。我知道我該去,你也知道我該去。反正不能留在你身邊。”
他說完似乎覺得力度不夠,剛剛卡在嘴邊沒能說出口的話也脫口而出,“江湖傳言你聯合夜修羅殺了謝堂風,我就憑這個!”
謝懷風猛地欺身過來,他一只手卡着郁遲的下巴,帶着人狠狠掼在門板上,木門難以承受猛烈的撞擊,發出吱呀一聲響。郁遲被掐地咳嗽兩聲,眼眶逼出來些難以自制的紅,眼裏卻含着兇狠的光,不知道被什麽激起了脾氣。他被謝懷風這一摔胸口震動,傷口不知道有沒有牽動,隐隐地疼。
郁遲現在像一只被激怒的獸。
謝懷風還是頭一遭見他這模樣,但他無暇好好欣賞小狼崽的憤怒,他自己也憋着怒火。謝懷風活了這麽多年,也是第一次有人要為他做到這份上。奇異的是他沒有感動,沒有驚訝,心裏只盛着惱火,讓他恨不得把郁遲按在這扇門上撕碎了才好。
他掐着郁遲下巴的手又用了點力,生生把人逼得面色漲紅,卻還是瞪着那一雙眼睛看自己。
謝懷風聲音低到聽不清,含着朦胧的啞,“前幾日求我別趕你走的人是你嗎,郁遲。”
郁遲伸手扒那只胳膊,卻始終記得謝懷風肩上也有傷,不敢太用力。
他咬牙,“是。”
謝懷風突然松了手,郁遲猛地放開呼吸,狼狽地吸了幾口氣。
“為了報恩,想償還我,想幫我。”謝懷風聲音是冷冰冰的平靜,他換回了白衣,整個人像是冰原裏的一塊冰,“傷還沒好,身上帶着寒毒,随時可能發作,你拿什麽幫我?”
郁遲眼眶紅着,剛剛是被謝懷風掐出來的,現在是被自己猛地沖上來的脾氣激的。他動作很快,劈手抓了桌上的刀,刀尖貼着流雲劍露在桌子外的劍鞘狠狠一壓,流雲劍淩空翻起來,落在謝懷風手裏。
郁遲看着謝懷風。
唐漠連夜就到了縣衙,昨晚幾乎沒怎麽休息,他身上有點小傷,被一路跟着他過來的郎中按在客棧裏休息。謝懷風壓着心裏的火,還算禮貌地敲門,開門的是昨夜見過一面的郎中,他看着不太像個普通郎中,但謝懷風對唐漠的私事不感興趣。
“謝四爺,有事嗎?”那人叫出來他的名字。
謝懷風禮貌點頭,“唐漠,借刀一用。”
唐漠坐在桌前吃一碗熱湯面,他對上謝懷風的視線,沒說別的,擡手虎嘯攜着風聲至謝懷風面前,虎嘯這等名刀,就算借出去了別人也不一定就能用得好,謝懷風肯定比他明白這個道理。
“謝了。”謝懷風伸手接了,道了謝便轉身離開。
兩人一言不發地往外走,看見了蹲在樓梯口的謝玲珑。玲珑一下子跳起來,正好看見謝懷風冷着臉把唐漠的刀扔給郁遲,這不得了啊!她瞬間就看明白這兩個人想幹什麽,急得跟在他倆後頭,又不知道說什麽好。
謝懷風縱身一躍,跳到客棧屋頂上去,避開街上的百姓。郁遲抿唇,也跟着上去。
謝玲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上去,生怕刀劍無眼別他倆沒打出什麽事來自己倒受了傷。不過沒等她猶豫完,上頭兩人已經交了手。
謝懷風早說過,他倆要是真打起來,郁遲想贏只有四成可能,但現在郁遲身上的傷還沒好,恐怕只剩下二成。但他還是要打,就因為謝懷風說的那句憑什麽。
郁遲擺不清自己的位置。
他根本沒想過自己能跟在謝懷風身邊,從江南開始一切發展都脫離了他的預想。從謝懷風跟他搭話的那一刻,他就應該拒絕,直接離開江南。但是他看着謝懷風含笑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臉映在那雙眸裏,哽着嗓子根本沒法控制自己坐到謝懷風那張桌子上去。
這一切都恍如一場夢,他甚至都要覺得謝懷風是有一點喜歡自己的。他落進一個夢魇,幾年前的謝懷風會在他寒毒發作的時候抱着他,現在的謝懷風依舊會,為什麽?
劍光和刀光對上,炸開強烈的沖擊,郁遲手裏的虎嘯隐隐震動,似乎有些不聽他的使喚。
他現在算是什麽,和柳蔓香一樣嗎,心甘情願坐在一個類似于下屬的位置上,想他所想,憂他所憂。這就夠了嗎?郁遲咬着牙,劍影貼着他頰側切過去,他旋身往側退出去一點距離。
這就夠了嗎?郁遲問自己。不夠,不夠,他不想停在和柳蔓香一樣的位置上。他想讓謝懷風看他,就算謝懷風覺得他手段幼稚無聊,就算謝懷風會生氣惱怒。
虎嘯“嗡”地一聲,徹底從郁遲手上脫落。
他倆已經從客棧屋頂打到了不知何處,周圍一片空地,只有幾個孤零零的燈柱。謝懷風收劍回鞘,下一刻卻直接劈掌過來。郁遲擡起胳膊招架住,一雙眼睛裏盛着不服輸的光。他明明白白感受到謝懷風的怒氣,那一掌似乎都裹進了殺氣,郁遲被推着急速往後退,手腕一翻胳膊轉過半圈想把自己從他掌風下抽離。但下一刻他傷口猛地一疼,動作被迫頓了瞬間,這個瞬間足夠被謝懷風抓住,郁遲身子偏開一半,正好被謝懷風反剪了雙手死死按在身後燈柱上。
郁遲肩膀抵着木制的燈柱,他背朝着謝懷風,看不清謝懷風的表情。
卻能聽見謝懷風扯出來一個笑,氣息全撲在他耳廓上,那語氣飽含着譏諷,“你能從魔教活着出來?你能幫上我什麽?”
“想幫我,想報恩,想去探清魔教的底細,想只手遮天,你有幾條命夠你這麽折騰?你還想要什麽?”
郁遲呼吸都發狠,他緊緊閉着眼睛,從喉嚨深處低吼出來。
“想要你!”
郁遲吞下一口口水,吞咽的聲音甚至蓋過他粗重的狼狽的呼吸聲,他渾身都壓抑不住地細微地發抖,“謝懷風,我想要你。”
“我不想要命,也不想要臉。謝懷風,我只想要你。”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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