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小米粥

夜終于能靜下來,一晚的兵荒馬亂,生命被高高捧起,再重重落下。

郁遲好像又魇進夢裏,不安地喘了兩聲,兩片唇幹裂,裂出來道道血痕。謝懷風指腹在茶杯裏沾了些溫水,輕輕往郁遲唇上點。郁遲下意識做了個吞咽的動作,舌尖往外伸,溫度灼人的舌尖無意識地舔上謝懷風指腹。

身後的油燈被謝懷風身體擋了大半,床上只能投下大片陰影,郁遲整張臉隐在暗裏。寒毒發作讓他面色潮紅,眼角盈着難忍的水光。

昏成這樣了還撩撥他,謝懷風手指不舍得撤離,在他下唇留戀地蹭。

“篤篤。”敲門聲響起。

“怎麽?”謝懷風動作頓住,兩個字說得沙啞。

“莊主,您傷得也重,要不我來照顧郁公子吧,您去休息會兒。”青喙說。

謝懷風眉峰一提,“師父派你來的?”

門外的青喙咽住,沒敢說白邙的原話:去叫謝懷風那沒良心的東西回房間休息!生怕自己死不了,屁颠颠去照顧別人去了,他那大少爺做派被狗給吃了!怎麽不見他過來伺候我?我還是他師父嗎?新鮮!

但根本不用青喙說,謝懷風仿佛都已經聽見了白邙的聲音,他無奈一笑,“休息去吧,他老人家生氣呢,拿你我撒氣,明日我去認錯,你別管他。”

“那莊主您也注意休息,不用幾日就該動身回穩州了,您好好養傷。”青喙說。

“嗯,去吧。”

津洲一戰,江湖格局徹底重新洗牌。

現場這幾個知曉謝懷風就是嚴泺的人除了卞鷹都被白邙控制起來,白邙對卞鷹的了解比對他們多,他既然不擔心謝懷風身份洩露出去,那謝懷風索性也不去想。

如白邙所言,謝懷風将這個身份看得太重了。

這是種別人無法理解的,長年累月被謝懷風壓在心底無法釋懷的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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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泺肩膀前有一處胎記。

從小他就知道祖父是個大人物,所有人對祖父畢恭畢敬,他對其他人冷着一張臉,卻很喜歡自己,經常把自己抱在膝上,講他是怎麽一手創建起魔羅殿。祖父名為嚴羅,他有那樣尊榮的地位,他名字裏的同音字後代一定該避開,他卻給自己起名叫嚴泺。祖父喜歡他肩膀前的胎記,聽聞是剛出生的時候便有高人說過,這胎記意義非凡,此子以後定能攪動武林。

祖父聽了仰天大笑,流水般的金銀財寶賞給高人。

三四歲的嚴泺不懂,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武林。

嚴泺性子很悶,家裏人都以為性格使然,甚至都覺得以後嚴泺定是個沉穩之人。

只有嚴泺自己知道原因。他太早觸碰到死亡,他看見祖父一只手提起帶他放過風筝的伯伯,伯伯的腳在空中踢了幾下,然後四肢垂下來,沒了聲息。嚴泺不太懂,他問祖父剛剛在幹什麽,祖父笑得暢快,“泺兒以後也會學這些。”

嚴泺漸漸開始視生命為草芥,祖父說他有資本和資格輕視,嚴泺想了想,認同。他從小生活在弱肉強食的環境中,祖父最強,他可以随意處置別人的生死,弱者只配被處置,因為他們不夠努力,不夠拼命,這是有道理的。

但嚴泺還是不喜歡那處胎記,他不敢說,不敢違逆祖父,只偷偷地用指甲時不時去摳,摳得皮膚通紅,血絲都滲出來。有一遭被照顧他的嚴伯看見,老人心疼壞了,和他一起暗地裏對那胎記下手,什麽民間偏方都用了,那胎記卻像頑疾一般寸步不離。

“謝懷風……”短促的驚叫突然将謝懷風從回憶裏抽離,床上的人手指在錦被上猛地抓緊,呼吸急到差點嗆住。謝懷風将郁遲的五根手指慢慢掰開,同他五指交錯着握緊。

謝懷風靜靜看他,過了半晌低頭将額頭貼在錦被上。凜州時他托柳蔓香試着解這寒毒,柳蔓香的師父并非中原人,說不定能摸出什麽門道,任誰都知寒毒無藥可解,若不是郁遲的師父能力通天,他是否在十六歲時就已殒命。

五指交握的力道加重,謝懷風感受到了細細密密的心疼。雖然事情算不上塵埃落定,但他終于能透一口氣,那個名為“嚴泺”的巨石被掀開,給了他一點喘息的機會。謝懷風更像是折磨自己一般,将嚴泺這幾個字攤開鋪平,讓所有人都去看,他心裏麻木又暢快,但總能喘口氣了。

能讓他敢這麽仔細看看郁遲。

郁遲當時想的是什麽?驚訝嗎,厭惡嗎?謝懷風心裏很清楚,他甚至覺得自己不太磊落,他告訴郁遲別将辨別善惡的責任扛在肩上,他其實是在為自己狡辯。青喙撞見傀儡生食心髒時的震撼和恐懼在謝懷風腦海裏揮之不去。

他多怕在郁遲心裏自己那點形象徹底破滅,飄散,甚至颠覆。

怕郁遲眼睛裏那點炙熱的光暗下去,變成冷漠的疏離;怕在郁遲心裏自己不再特殊,他不會再因為自己一句話臊到說不出話,耳垂紅起來;怕他已經不可自制地喜歡上郁遲,郁遲卻要抽身離開。

謝懷風輕輕出了口氣,緊張到他能聽見自己胸膛裏心髒跳動的聲音。

“砰,砰,砰。”

第二日謝懷風被白邙跳着腳罵醒。

他人趴在郁遲床頭,昨晚心思太重,就這麽趴着睡着了。身體又累,竟然也一覺睡到天亮,白邙今日要去宋府清點餘下的人,臨走的時候想看看謝懷風情況如何,沒想到房裏根本沒有人影。

“前輩,您先消消氣,莊主也身受重傷,他……”青喙跟在白邙屁股後面勸,被白邙一嗓子打斷。

“身受重傷?!他有個受傷的樣子嗎!被打成那樣了等我這個當師父的來救他和他小情人!不說先來孝敬孝敬我這個老頭子!倒是在小情人的房間裏睡了一晚!像話嗎!你說!像話嗎!”

青喙和在場的一幹人等:“……”

“說啊!怎麽不說?!不敢說?怕得罪他還是怕得罪我?”白邙叉着腰,氣勢洶洶,壓根沒有七十多歲的樣子,那模樣一個人能吊打一群二三十歲的小夥子。

青喙擦汗,“老祖宗,您說得都對!不像話,确實不像話。”

“吱呀”一聲郁遲房間的門被推開,謝懷風從裏面走出來,回身将門關得嚴實。

白邙瞪着眼睛看他。

謝懷風無奈:“師父,您老人家小聲些,小情人還在昏迷。”

白邙氣得頭發飛起來,一把抓過來青喙,“你看他要不要臉!”

青喙欲哭無淚,只敢在心裏說:何止是不要臉!我都已經麻木了老祖宗!

謝懷風花了些時間安撫了白邙,白邙帶人往宋府去了,兩個一大早被白邙吵醒的這會兒才往樓下吃早飯。白邙留下的小米粥已經冷了,青喙端着想去廚房裏熱,被謝懷風攔下。

“廚房不能用了,這應該是師父去山下買回來的。”

謝懷風說着伸手往碗上貼了一下,不用一會兒青喙便感覺到手裏的粥再次溫熱起來。

“昨晚已經将程火的屍體安置好,您看怎麽處理?”青喙問。

謝懷風勺子在碗裏攪,有些心不在焉,“等郁遲處理吧,程火是他爹的故人。”

“好,是否等郁公子醒過來就動身回落日山莊?”

謝懷風想了會兒,“幻鵲呢?”

昨晚一切平息後一直立在屋頂上的傀儡悄然消失,幻鵲也不知所蹤,青喙已經第一時間趕過去,待他去時山崖底下沒有一絲氣息。他給幻鵲設下的半個時辰禁制早已經過去,青喙不知道幻鵲是否已經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此刻也無處去尋,只能孤身回了雷火樓。

青喙搖頭,“我昨晚将她放在後山崖底,等我再去時已經不見蹤影。”

“你呢,跟我回落日山莊嗎?”謝懷風淡聲問。

青喙吓了一跳,他一勺子小米粥正往嘴裏送,吓得手一抖淅瀝瀝全落回碗裏。

他連忙從凳子上跳起來,撲通一聲單膝跪下去,“莊主!青喙對落日山莊絕無二心。”

卻聽見謝懷風說,“該聽見的你也聽見了,更想跟着我還是去找幻鵲,你再想想吧。”

“跟着您。”青喙立刻說。

青喙其實後來才反應過來謝懷風就是嚴泺到底是什麽意思,也不怪他反應太慢,他打小就崇拜謝懷風,在他心裏謝懷風就是謝懷風,不管他還有什麽別的身份,他依然是謝懷風。

只不過有一個情況是他沒想到的,以前他假扮是嚴泺的屬下,沒想到現在他真成了嚴泺的屬下。青喙不免愁苦,覺得自己和幻鵲之間隔了道天塹一般。

青喙垂着頭,聲音堅定。

“莊主,或許這個身份在您心裏很重,但于青喙來說,莊主就是莊主。我知道定會有人因為嚴泺二字就斷然否定您為正派武林做過的所有事,但青喙明事理,嚴泺也好,謝懷風也好,您永遠是青喙打小就崇拜的人。”

謝懷風淡淡一笑,挑眉,“幻鵲應該日日都想殺了我吧。”

“要是幻鵲逼你殺了我,你怎麽辦?”

青喙頓時垮下臉,欲哭無淚,“我才剛剛表了忠心,您能不能讓我緩緩!”

作者有話說:

地震且更新!碼字人!人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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