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邪祭4】鬼化人

雖然女鬼秋容打定主意不說自己在哪學的, 可楚淩霄一聽這個話就知道,肯定是誰家夫妻說房裏話的時候被她聽了去的。

回院子以後,楚淩霄叫來嚴莊頭一問, 就知道了嚴莊頭自己跟他婆娘就住在兩個院子之外的僻靜角落。

那裏靠近下人房,是嚴莊頭一家人常住之所。

楚淩霄想了想,“嚴莊頭這些年在小淮山勤勤懇懇照管莊子,果園也打理得很不錯,今日我去轉了棗林,就發現裏面的棗子又大又甜, 品質上乘。”

忽然被東家這麽誇獎,嚴莊頭一粗老爺們兒, 當即臉都紅了, 連連擺手, “哪裏哪裏,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

楚淩霄嗆咳一聲, 笑道:“嚴莊頭不必如此自謙,我向來講究個賞罰分明,做錯了事要罰,做好的事也該得到應有的獎勵。這樣吧, 莊子靠東那邊還有個單獨的院子, 霍青, 你明日就跟嚴莊頭一起, 去衙門走一趟, 以後那院子,就屬于嚴莊頭一家了。”

這年頭, 能有一處屬于自家的家産,作為下人, 可說是稀罕事。

你說為何?還不是因為下人多是有賣身契在主家手裏,他們本人都是算在了東家的財産中。

像嚴莊頭這種能單獨幫東家管理一個莊子的人,肯定是要絕無二心。

人心善變,只有被握着賣身契的下人,才能得如此重用。

現在楚淩霄說的給他一套獨院,還是要去衙門備案的那種,對嚴莊頭來說,就是他們一家人以後要贖回賣身契,做個平民,有了能立足的根。

被餡餅砸暈了頭的嚴莊頭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了,當即噗通跪下,嘭一聲磕頭磕得紮紮實實。

為了充分表示自己對東家的忠心耿耿,嚴莊頭打了雞血似的,回去立馬就招呼婆娘孩子全部搬家,也不管那院子已經許久沒人住,需要多加打理才能住人。

跟得到屬于自己的房子相比,年久失修不能住人能算問題嗎?

當天晚上,嚴莊頭全家老小都去了院子裏打地鋪,隔壁的隔壁院子就沒人住了。

女鬼秋容懷着繼續學習的偉大抱負豎起耳朵偷聽,結果豎了一晚上也沒能如願以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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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導致第二天她的心情都很不好,具體表現在逮着什麽都怼都杠,楚淩霄只好拿吃的東西來給他們倆送進去。

昨日楚淩霄送進去的兩枚棗,女鬼秋容嘴上罵着負心漢居心不良,回頭還是偷偷把棗給吃了。

變成鬼産生意識以來,女鬼秋容還從來沒吃過人的食物,也沒受過香火,所以不僅僅是活了三個月就跟着娘親一起死去的小鬼對食物很好奇,女鬼秋容也覺得新奇。

――因為缺少一魂一魄,雖然她有作為人時的記憶,可一切都如霧裏看花,看是看了,卻不知道。

然而這厮吃是吃了,吃完了都不用抹嘴,那張嘴還是不饒人,想盡辦法使勁戳楚淩霄的痛點。

老實說,攤上這麽一個跟炮仗一樣的小妻子,楚淩霄也有些頭疼。

不過在頭疼的心理下,更有一層慶幸。

雖然女鬼秋容成天就惦記着殺楚淩霄報仇,可真正的恨意卻談不上,更多的是秋容死後産生的強大執念與怨氣。

女鬼秋容不能說是秋容本人,失了一魂一魄的她,沒有七情六欲,只為殺負心漢存在着。

想到這裏,楚淩霄剛舒展的眉宇重新蹙攏。

在天一道長離開後的半個月,也就是楚淩霄在小淮山暫居的第十五天,王管家趕過來,興高采烈地跟楚淩霄禀告:“老爺,道長讓人傳回來消息,說是果然在虎嘯山下發現了那帶崽女鬼的蹤跡,現下道長已經把二鬼都給除了,老爺你以後都不用擔心被女鬼找上門來了!”

王管家是真心實意的高興,畢竟老爺沒有生命危險了,他這個管家才能當得長長久久啊。

楚淩霄低聲咳嗽,霍青連忙捧上一盞溫熱的白開水。

楚淩霄身體還是像之前那樣肉眼可見的臉色蒼□□神不振,咳疾也不見好轉,不宜飲茶水。

喝了口水,壓下喉嚨間的癢意,楚淩霄笑着捏起兩枚棋子把玩,一邊對王管家說道:“這确實是好事,不知天一道長何時回來?”

王管家連忙說:“替道長帶消息的是城裏祥慶镖局的镖師,據說道長在虎嘯山除了女鬼後回來的路上,碰到個村子被只野鬼禍害得雞犬不寧。”

楚淩霄表示理解,擺擺手,示意王管家可以下去了。王管家遲疑:“老爺,你這,準備何時動身回去?”

雖說老也不在家,管家稱大王。

可眼看着就是秋收後佃戶要交租子的時候了,要是老爺不回去,那許多事他也不敢自作主張地沾手啊。

楚淩霄捏棋斟酌,一手下意識地撫着陶罐,聽到裏面女鬼秋容又在嘀嘀咕咕,說他剛才放進去的點心沒早晨的水晶蝦餃好吃,“你這良心被狗吃了的負心漢……”

楚淩霄露出一抹笑意:“那就準備明日回去吧。”

王管家跟霍青都笑着應了,忙不疊就下去準備行李去了,雖然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

距離四十九天,還有三十四天,剛好帶他們出去走走。

回到雲鶴別莊後,楚淩霄果然沒在家多停留,第二日就帶上霍青并幾個孔武有力的護院,坐上馬車開始了他一年兩次的田地巡視。

作為一名擁有上千畝良田的大地主富員外,楚淩霄每日要處理的事務不算少,可要想讓自己清閑一點,也很容易。

每年春耕的時候,下去看一看農田耕地,一個季度查一次酒坊布莊以及山頭莊子的賬本,秋天的時候再忙活一下秋收後的收租。

到了冬天該貓冬的時候,有想要借糧的佃戶,自有下面的管事來禀報,楚淩霄窩在家裏就行了。

要說麻煩的事,大概也就是每年都要上交的孝敬以及維持人脈的應酬。

不過捐錢得了個員外郎頭銜後,楚淩霄就保持着低調,也不熱衷于發展生意,反而努力維持在一個既不會太窮,也不會太富的程度。

總體來說,就是個富家翁的平凡生活。

要說最不平凡的,大概就是這位員外郎老爺,都三十好幾了,身邊卻從來沒有過一個女人。

秋收後,鄉下沒有什麽好看的景致,到處都是剛收割後光禿禿的農田耕地,只偶爾路過山野,能看見成片的野菊花。

雖是為了收租子而去的,楚淩霄卻并不需要親自去每個村子裏走動,只到了一個地方就在鎮上客棧下榻。

等玩夠了,順便了解一下當地當年的秋收情況,就可以趕着馬車繼續搖搖晃晃前往下一個地方。

一個月之後,輾轉多處,楚淩霄抵達了鹽城隔壁的慧城。

“去買個院子,我要在這裏住一段時間。”

剛在慧城一個僻靜的小客棧住下,楚淩霄就讓霍青去安排。

霍青滿心疑惑,面上還是抱拳應了一聲,轉身就馬上去辦事。

自從遇到女鬼後,老爺的很多行為都讓霍青不解,比如說那個奇怪的陶罐,比如說在女鬼沒解決之前忽然去小淮山小住,比如說陸陸續續要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東西……

又比如,每次到了一個地方,都要找最冷清偏僻的客棧下榻。

霍青能感覺到老爺藏着個大秘密,這個秘密還事關能讓老爺牽腸挂肚不得開懷的人或事。

這年頭,有錢,很多事都好辦。

當天下午,霍青就找到了一個院子。

第二日中午,楚淩霄就得以住了進去。

随行的護院都被安頓在了前面,楚淩霄獨自住在後院,拒絕了添置丫鬟小厮的提議,只讓霍青随便找幾個洗衣做飯灑掃的婆子在前面忙活便是。

晚上,諾大的後院空空蕩蕩,傍晚的時候,外面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如今夜風裹挾着牛毛細雨斜斜地飄飛,沒關的窗戶邊,一張剛買回來的梨花木書桌上,被雨水打濕了一大半。

楚淩霄手上拿着塊木頭并一柄鑿刀,在偶爾跳動的燭火下安靜地刻着一只小馬。

小馬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擡起一只前蹄,歪着腦袋回頭看着翹起的馬尾,憨态可掬栩栩如生。

看起來十分安靜,可楚淩霄卻能聽見小妻子叭叭叭地嘀咕:“負心漢,你到底想幹什麽?為什麽我這段日子越來越沉了?都要飄不起來了,平安也總是睡覺......”

“咳。”楚淩霄掩唇,把咳嗽憋下去,眼眸專注地看着手上的小馬,眼底是黃昏燭光倒映的暖光。

“能睡總是好的,至于你飄不起來,豈不是挺好的,至少以後不用擔心一陣風來,就要把你吹得飄到天上下不來。”

“無知!你見過那只鬼會被風吹跑?”

女鬼秋容也有些精力不濟,她覺得自己大概是要被負心漢這個陶罐給煉化了,沒能殺了負心漢報仇雪恨,是挺讓鬼不甘的。

可吃吃喝喝罵罵這麽久,她也差不多接受了這個現實。

“你這個該千刀萬剮的負心漢,等你下了地府,上刀山下油鍋,十八層地獄在等着你......”

聲音越來越弱,到最後徹底沒了響動。

楚淩霄咳嗽兩聲,捂着嘴回頭看陶罐,眼裏有不舍,也有等待最後結局的如釋重負。

過了今夜,以代表他壽命的掌心血澆灌,以小妻子跟孩子的骨骸灰燼孕育,死去的人,亦能回歸。

燭火搖曳,發出輕微炸裂的哔啵聲,楚淩霄看着陶罐愣愣出神。

許久之後,楚淩霄起身,抱着陶罐一步步走到早就以血引魔,繪制出繁複陣法的床榻上。

陶罐被放到陣法中間,在那裏,陶罐會破碎,然後一個生命,将會在充滿邪魔之氣的陣法中心複蘇。

放好後,楚淩霄站在那裏看着陶罐,良久沒有動彈。

楚淩霄不禁想,如果現在站在這裏的是那個還未經歷過兩個世界的自己,大概率絕對會無動于衷。

哪怕是為了證道,他也一定會選擇就這樣把她關在陶罐裏,等到她七魂六魄都融合在一起,再花幾十年的時候用語言去哄騙她。

腳站到麻木的時候,楚淩霄收回視線,轉身回到桌前坐下,拿刀垂眸,繼續雕琢小馬。

鑿刀被放下,玉白的手拿着砂紙,一點點打磨着小馬。

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在即将天亮的時候終于停歇了。

附近不知誰家養了雞,一聲高亢的雞鳴驟然響起,一夜未睡的楚淩霄遲疑了一瞬,放下手上已經打磨好的小馬。

站起身的時候因為渾身又麻又僵,既是太久沒動,也是因為太冷了。

昨夜心神不寧之下,楚淩霄忘記披上狐裘了。

第一聲雞鳴已響,夜已盡,天将明。

就像是跟楚淩霄的思緒同步,身後的床榻上忽然響起一陣清脆的破碎聲,然後是稀稀嗦嗦的雜音,說不清楚像什麽。

像蛇游動,像魚游到水面吐泡泡,又像老鼠偷偷搬動雞蛋,雜亂無章,又繁雜多樣。

聽在楚淩霄耳中,卻彙聚成一種象征:像是種子發芽,鑽出土壤,成長為一個茁壯的,能坦然生活在陽光下的生命。

咳嗽的沖動湧上來,楚淩霄皺着眉抿唇壓住。

不再做無用的猶豫糾結,楚淩霄轉身擡眸,一步步走近床榻,掀開一層又一層遮光嚴密的帳幔。

最後,楚淩霄在陣紋已經消失的床榻上看見了一團正在飛速生長的粉紅肉球。

這個畫面稱不上好看,甚至可以說是惡心。

只見肉球像是有生命一樣,在不斷抽搐彈動,外圍,粉紅的肉芽像蛆蟲,向周圍蠕動伸展。

很快,肉球變成了一個仿似孕婦的肚子,而後,上下同時延展。

向下,腰部,三角地帶,雙腿,膝蓋,小腿,腳踝,腳掌,腳趾......

向上,肋骨,胸部,鎖骨,肩膀。

肩膀處又一分為三,一為脖頸頭部,二三則為左右雙手。

到最後,只有頭部的重生緩慢細致。

下巴,嘴唇,鼻子,鼻梁......

到了此時,床榻上這個物體,也只能看出來是個懷孕的女人。

長相如何,卻是因為沒有皮膚,外貌着實猙獰可怖。

楚淩霄卻看得眼都不眨,眼底是最後放縱的柔情。

女人的生長已經到了收尾,皮膚一點點覆蓋,指甲,頭發也緩慢生長。

正當楚淩霄屏息凝神等待她睜開那雙眼的時候,外面忽然響起霍青的大喊聲。

楚淩霄渾身一震,再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女人,終是分得清事情的輕重緩急,重新整理好一層層床幔,自己簡單整理了一下衣衫,這就快步走了出去。

“霍青,發生了何事?怎地如此大呼小叫!”

楚淩霄走到房間外,看見霍青帶着個婆子進來,沒見別的陌生人,心下松了口氣。

霍青看老爺沒事,走路都能生風,雖然面色還是蒼白憔悴,可瞧着精氣神竟然比昨日好上不少,也是放了心,憨厚地笑:“老爺,這都日上三竿了,你怎地還沒出來用早飯?”

說是日上三竿,那就是誇張了。

可比起平時老爺的起床用飯的時間,确實是晚了許多。

霍青在前面左等右等,等了這半個多時辰都不見老爺像往常那樣出來,哪裏還坐得住,就怕老爺趕走了所有伺候的人,自己在房間裏生病失去知覺了也沒人發現。

霍青也是擔心楚淩霄,現在看楚淩霄沒事,又愧疚起來,覺得老爺好不容易睡個懶覺,都是他吵了老爺興致。

楚淩霄沒心思跟他多耗時間,三言兩語就打發了霍青帶着婆子出去,至于早飯,他直接端着回了房間裏。

吱嘎一聲,房間門被打開,楚淩霄單手端托盤,轉身一手關門。

就是這麽一轉身的功夫,楚淩霄忽感身後一陣邪風襲來,心頭一凝,身體的意識先于思維,腳下一轉,整個人往旁邊一閃。

只見一只皓白手臂出現在楚淩霄視線中,呈鷹爪抓來的五指恰好撲了個空。

電光火石間,楚淩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右手剛要拍擊而去的托盤瞬息之間就轉了個方向。

嘩啦啦一陣碗碟破碎的聲音中,那女人也吓了一跳,連連跳着後腿好幾步,然後就看着自己腳背上的一條紅色發呆。

楚淩霄看着穿一身紅衣的女子,也是愣愣出神。

半晌,女人陡然擡頭,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眸燃燒着兩簇火苗,憤恨地瞪過來,“就知道你這負心漢壞心眼多得很,原來你關我這麽久,就是為了讓我變成現在這樣?”

現在她渾身沉得很,甭說飛了,跑都不容易。

還有身體也變得脆弱得很,看她腳上,只是碗碟的碎片就能傷了她!

負心漢現在肯定準備殺了她!

秋容想明白後,恨得牙癢癢,當即懷着同歸于盡不成,魂飛魄散前也要咬他一口的決心,尖叫着就不管不顧地沖了過去,到得近前就是往上一跳。

楚淩霄吓得魂兒都差點飛了,連忙展開雙臂将撲上來的小妻子抱了個滿懷。

剛沉甸甸地抱嚴實了,楚淩霄就是一聲痛嘶。

秋容咬着他肩膀不撒口,唔唔地說:“唔唔唔唔唔!”我要咬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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