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不過生死

天寶十四年十一月。

安祿山于範陽起兵謀反，長驅直入，兵臨東都洛陽。

盛唐之名一夕不複，亂世來臨，民不聊生，餓殍遍地。

浩氣盟、惡人谷雙方盡釋前嫌，聯手抗敵。

畢竟無論如何，他們都經歷過一個同樣的盛唐。

他們的歸處也只會是那樣一個大唐。

“徐曠？”葉采桑走進了他們居住的小院。

惡人谷是個窮山惡水的地方，常留在谷中的人也不多，他們在谷中頗為偏僻的地方尋了一方小小的無主院落，兩人便在此安定下來。

他們自己挖了一畝菜地，種了些青菜；葉采桑也會做些刺繡。

就好像他們一直都在那個小山村裏，就那麽長大，什麽都沒有發生。

只是這所謂安寧的生活并沒有過多久，好像……這只是一場短暫的夢。

葉采桑手中抱了一疊衣服，冬日裏的衣裳總是厚重的，她有些費力地側着頭往前看去，只見徐曠正站在院中皺眉掂着一杆長槍。

徐曠聽見她喚，擡起頭來對她微笑，“采桑？辛苦了。”說着，反手将長槍背在了背上，幫葉采桑分擔了一些衣服。

葉采桑松了一口氣，問他，“昆侖的鐵匠鋪打的槍？看上去似乎沒你原來那杆好？”

徐曠苦笑道，“那一杆好歹是我爹留下的。”

葉采桑将手中的衣物往屋裏的炕上一扔，反手從桌上拿起一個木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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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卻是她的雙劍。

“啧，看這樣子幸好我的劍沒丢。”她将雙劍從盒中小心地拿了出來，仔細地打量着。

徐曠愣了一下，猶疑道，“采桑你……”

葉采桑轉頭沖他笑了，“你們天策的，都這德性。如今安祿山謀反，便是把你綁在了這裏，你也會想法子出去。倒不如，我與你一同去。”

“不行！”徐曠想也不想地反對，“你出去是尋死！”

葉采桑豎起一根指頭沖他搖，“難道你出去就不是？”

徐曠被她噎住，無語。

葉采桑瞧他的樣子，笑了，“徐曠我問你，你們天策的……怕死嗎？”

徐曠看着她，無奈地嘆了口氣，“人哪有不怕死的？只是……”他忽然頓住。

“對了，就是這個只是。”葉采桑擡了擡她的下巴，“這一生總歸是要死的，一樣是死，我要選擇我的死法。”

徐曠張了張嘴，還想勸她什麽，卻被葉采桑一根手指按在了唇上，“徐曠，我們好不容易又見面了……我不想再與你分開了。”

看着葉采桑認真的目光，徐曠很輕很輕地颔首。

葉采桑卻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是的，人哪有不怕死的。

可同樣是死，他們寧願為了一些不得不去追尋的東西而死，而非毫無意義地死去。

天寶十五年正月初一，安祿山于東都洛陽稱帝，國號大燕。

這一天昆侖的雪下得格外大。

盡管身逢亂世，但此時戰亂離這裏還很遠，故而家家戶戶都挂起大紅燈籠、貼起春聯，一派喜氣洋洋，準備過年。

徐曠和葉采桑就在這一天離開了惡人谷。

隐元會沒有找上他們。

不可能是因為真的以為他們死了，畢竟在惡人谷中他們并未改頭換面隐姓埋名。

那麽就是有更重要的事情。

“不知道到底怎樣了。”葉采桑緊了近身上披着的毛皮鬥篷，“隐元會太安靜了反而覺得哪裏都不對。”

徐曠皺眉，“這邊消息還是閉塞了些，縱然王谷主他們也不知道現在的情狀。”

葉采桑偏頭瞧着徐曠，微微一笑，“徐曠，你說，咱們兩個已經死透了的人……是不是能做點什麽？”

徐曠一愣，透過風雪仍能看見葉采桑那雙狡黠的眼睛。

“可……有多少人認識咱們？”徐曠有些猶豫。

葉采桑微笑，“不多，但總也不少。——你說，如果放出消息說咱們的死與安祿山謀反有關……我師父會怎麽樣？”

徐曠沉默片刻，道，“你在拖整個七秀坊下水。”

葉采桑搖頭，“誰能獨善其身？”

“……依你。”徐曠想了想，點頭。

隐元會消息，半年前便有人察覺安祿山謀反意圖，是為天策宣節校尉徐曠。

但在他将消息公布之前，便于黑龍沼蹊跷戰死，連累于七秀弟子葉采桑。

此事疑為安祿山或其手下所為。

天策知道這事是假，況且他們本就必然要與狼牙軍死戰，并無多大影響。

卻是江湖武林之中，漾起了小小波瀾。

葉采桑在七秀坊中人緣不錯，聽聞這個消息，一些原本不願離開秀坊攙和到戰争之中的弟子也離開了江南。

然而自以為毫無用處的徐曠在早年幫助過的那些初入江湖的青澀少年，此時有不少人早已混成了老江湖。

他們都把他當朋友，他們的朋友也會為了他們而改變自己的決定。

也許這些人的力量還是微乎其微，但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勝算。

無論如何，這都是好的。

葉采桑得意地一笑，徐曠卻毫不注意她手中的信紙，只道，“我們快到長安了。”

“什麽身份？”葉采桑收了信紙，“雖說江湖中許多人都來幫忙，但天策的人肯定認得你。”

徐曠搖頭，“随便什麽身份，他們會裝作不認識我的。”

“李将軍交代過？”葉采桑有些好奇。

徐曠笑道，“因為他們知道我是來做什麽的。我天策弟子，絕不背叛，從未避戰！”說着，他一夾馬腹，□□黑馬嘶鳴一聲，朝着長安城撒開四蹄而去。

葉采桑也一提馬缰，喚道，“你等等我——”卻是緊随其後趕了上去。

同年六月，長安失陷在即。

地處長安附近的萬花谷宣布閉谷，召回在外弟子，若執意出谷或不能回谷的弟子，不得再以萬花之名行事。

于是一夕之間，仿佛萬花谷從未在世間存在過一般，抹去了除留在人們記憶中的轶事外的一切痕跡。

天策府終于等來了機會，從東都一路殺到長安，誓要死守。

戰火未曾燒到的江南卻也有從軍之人，西子湖畔七秀樂坊已久未開門迎客，倒是藏劍山莊的鑄造之聲日夜不絕。

本是江湖逍遙客，于家國面前又能如何。

卻是普通百姓無計可施。

四處都是戰火，他們的家早已不複存在，曾經繁華的都市、曾經安寧的村莊都早沒了本來的面目，也沒有人在意他們的死活。

跑得動的便往南方去了，跑不動的只好留在原地，指望能熬過這一場災劫。

長安附近的人們總還是聽過萬花谷這一方世外桃源的，而萬花醫者總是心軟的。

終究有人違背了師門之命，帶了些難民回谷。

于是萬花谷之所在不再是秘密。

像書生多于江湖武者的隐世門派就此洞開。

最終，沒有一個人能脫開這動蕩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