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死人了 無

大雪紛紛揚揚下個不停,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清居院裏,四下靜悄悄,丫鬟婆子們怕冷都躲在屋內烤火,無人出來灑掃,任由庭院被積雪覆蓋。

“砰。”院子大門被人撞開,發出一聲巨響。

門房婆子吓了一跳,起身跑出去一瞧,見來人是綠菊,臉上露出一絲不屑,卻又忙堆起笑臉,迎上去招呼道:“綠菊,去給夫人提中飯回來了啊?”

綠菊目不斜視徑直越過她往正屋走,木屐踢得震天響扭動腰肢,縱是穿着厚厚的冬衫,仍舊看得出身段妖嬈。

“呸。”門房婆子吃了個癟,在她身後恨恨淬了一口,低聲罵道:“賤蹄子,夫人懦弱不管事,不過搭上了李姨娘院子的小丫鬟,就抖起來充做主子了。”

綠菊來到正屋,掀起門簾,屋內光線昏暗,只放着幾把半舊的案桌塌幾,又冷又寒酸。

明令儀如同尋常那般,一直端坐在軟塌上,手上捏着一串佛珠嘴裏念念有詞,如老僧入定,佛前燃着的香燭,散發出濃烈刺鼻的氣味。

綠菊想到李姨娘院子的富貴溫暖,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大步走過去将手裏的食盒哐當一下扔在案桌上,連禮都懶得行了。

她瞪着迎上來的秦嬷嬷訓斥道:“夫人不管事,難道你也不管事?屋子裏也不知道散散味,一股子佛堂的味道,沒得晦氣。”

綠菊向來嚣張不把人放眼裏,秦嬷嬷見她又在指桑罵槐,氣得剛要開口罵回去,餘光瞄見食盒沒放穩,歪歪倒倒要掉到地上,忙不疊沖上去扶住了。

裏面的碗碟稀裏嘩啦一陣響動,她揭開蓋子一看,湯湯水水已灑得到處都是。

“瞧你笨手笨腳的,連這點子小事都做不好,留着你有何用?”

綠菊罵完秦嬷嬷,止不住的幸災樂禍,看向明令儀道:“夫人,府裏有規矩,飯食都有定數,要重新做可得自己掏銀子。”

明令儀仍面無表情,到底放下佛珠起身走到案桌前,見飯盒裏煮爛掉的青菜豆腐,結了層油的肥肉塊,加上小半碗碎米飯都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

秦嬷嬷又是憤怒又是傷心,難過得眼淚汪汪,看着明令儀哭道:“夫人,這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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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行下效,國公府早就沒了規矩,明令儀自然不會與一個丫鬟吵嘴,平靜地道:“端出來還能吃,無妨。”

秦嬷嬷忙應下,拿起筷子夾起倒掉的飯菜,綠菊看得更不屑了,她眼珠子一轉,又笑了起來,“夫人,今兒個宮裏來了人。”她說到一半,故意停下來,揚起下巴看着明令儀。

“哦,來人何事?”明令儀瞄了她一眼,随口問道。

綠菊咬了咬唇,眯縫着眼看過去,明令儀曾祖母是胡人,她肌膚猶如外面的雪般白得發光,一雙勾人貓兒眼,眼珠比常人淡上幾分,卻尤其亮,在暗暗的屋子裏,仿若兩只明珠在閃爍。

雖然消瘦病弱,只那淡淡的一眼,勾得人的心像是被貓撓了一下,令人心癢癢。

綠菊嫉妒得發狂,卻又鄙夷至極。

生得這副狐媚子樣,又有什麽用,沒有娘家支撐,蠢笨懦弱,還不是被國公爺與老夫人不喜。

再說姨娘們誰不是風情萬種的美人兒,這定國公夫人遲早得換人。

國公爺,綠菊一想到豐神俊朗的國公爺,心裏湧起一股熱流。自己要是能被他看上,就能如李姨娘那樣,不但執掌中饋威風八面,還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可國公爺厭惡明令儀,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怎麽會踏進這個偏僻的小院。

自己在這裏伺候她,怕是一輩子都近不了國公爺的身。想到這裏,綠菊的眼神更為怨毒。

她冷笑道:“國公爺在西北打退了鞑子,就要班師回朝,聖人親自差了人來傳話,說是待國公爺進京城,聖人還要出宮親迎呢。

聖人還重賞了國公府,可熱鬧可威風了,哎喲,可惜夫人沒福氣,被老夫人罰了禁足不許出院子,這天大的榮耀都沒夫人的份。”

定國公曾退之要回京了?明令儀驚得手一顫,碗裏的湯汁倒了些在炭火裏,呲啦一聲青煙滾滾,刺得她雙眼酸澀,眼淚不受控制流了出來。

“夫人,快快放下讓小的來。”秦嬷嬷忙放下碗,拿出帕子遞給她,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沒事。”明令儀接過帕子按了按眼角,安慰着她道:“煙太大了些,嬷嬷,你去把窗戶開一條小縫,散散屋裏的氣味。”

綠菊也被嗆得慌,她捂住口鼻氣得一跺腳,嘴裏含糊地道:“本來就如雪洞般的屋子,再開窗豈不是跟外面一樣冷,哪個姨娘的院子裏不是熱乎乎的……”

秦嬷嬷懶得理會她前去開窗,明令儀亦當做沒有聽到。夾了那幾塊肥肉放到瓦罐裏,待到裏面呲啦啦響起來,她又細心地翻了個面,讓油爆出來,再放了青菜豆腐進去一同煮。

香氣漸漸在屋子裏散開,綠菊本就嘴饞,此時更是垂涎三尺,她幹脆拿了碗筷,毫不客氣伸過去夾了一大筷子放到碗裏,悶頭吃了起來。

明令儀的神色漸漸淡了下來,眼中寒光殺意閃動。

這點冷飯菜,卻是她與秦嬷嬷兩人的午飯。早飯只有硬梆梆的饅頭加小半碗能當鏡子照的清粥,晚飯估摸着也與午飯相差無幾。

如今她大病初愈,身體還很弱,再餓着肚子病倒的話,以她現在的處境,大致就只有再死一次了。

秦嬷嬷開了窗回來,見到瓦罐裏只剩下了一點湯汁,她再也忍不住罵了起來:“賤婢,你區區一奴婢,居然敢搶主子的飯食。”

綠菊也不怕燙,狼吞虎咽吃完碗裏的肉菜,一抹嘴冷冷地道:“主子,真是笑話,府裏誰拿正眼瞧過這個院子,連姨娘面前稍微得臉的丫鬟都不如,還有臉擺主子的譜!”

秦嬷嬷嘴拙,急得滿臉通紅,顫抖着手指點着綠菊卻說不出話來,她輕蔑地斜了一眼,擰身走了出去。

“夫人。”秦嬷嬷哀哀喚了一聲,覺得自己一點用都沒有,想起明令儀所受的苦,頓時老淚縱橫。

秦嬷嬷是明令儀的奶嬷嬷,她原本的陪嫁丫鬟,被打發出去嫁人的嫁人,發賣的發賣,如今只餘下了她留在身邊伺候。院子裏除了幾個粗使下人,只有李姨娘指來的綠菊算是貼身丫鬟。

“我不餓,你把這碗飯吃了吧。”明令儀嘆了口氣,秦嬷嬷忠心是忠心,可人太老實巴交。

不過也正是如此,她才能留下來。稍微聰明厲害的,都被李姨娘打發了。

“夫人,你身子骨不好,不吃飯怎麽行?”秦嬷嬷忙推遲,擦拭掉眼淚環顧四周,說道:“拿熱水泡泡吧,就着醬菜對付一下,待晚上......”

她說不下去了,晚飯又能好到哪裏去。府裏的下人捧高踩低,清居院的月例,一應的四季衣衫面料,經過層層克扣,拿到手裏的所剩無幾。

明令儀不想吃綠菊剩下的口水,更不想再餓着肚子,必須先解決眼前的難題解決掉,思索片刻後打定了主意,說道:“嬷嬷,匣子裏還有根銀釵,你絞了拿給偏門看門的黃婆子,讓她出去給我們買些炭回來。”

秦嬷嬷愣了下,明令儀的嫁妝早就沒了,那根銀釵是她阿娘留給她最後的物件,如今也要保不住了麽?

“去吧,這些都是死物。”明令儀知曉秦嬷嬷不忍,她頓了下說道:“唉,這天凍死人,我的腿......”說着皺起眉頭,擡手垂了垂腿。

“我來。”秦嬷嬷眼眶通紅,擡手輕輕替她捶着腿,她經常被李老夫人罰跪,年紀輕輕就落下了病根。

明令儀任由她捶着腿,随意閑聊道:“這腿啊,吃藥也不見好,貴的如今也吃不起,就是不知有沒有什麽便宜的方子。”

秦嬷嬷眼睛一亮,站起來激動地說道:“黃婆子前兒個還在跟我聊,說了好些民間偏方,我去問問她可有什麽好的方子。”

明令儀滿意地點點頭,秦嬷嬷急急出去找黃婆子,不一會就跑了回來,臉上帶着些喜意,說道:“夫人,黃婆子說,她曾聽過草烏炖肉可治療痹症,這草烏也不貴,買塊大肉擱一起炖,也花不了幾個大錢。”

“那真當好。”明令儀臉上也露出絲笑意,見門簾被掀開,綠菊不知從哪裏去逛了一圈又回了屋,她頓了下說道:“讓綠菊去買吧。”

“讓我去買什麽?”綠菊耳朵靈,聽到指派差使先是不滿地嘟起了嘴,待聽到拿銀子去跑腿,心裏又一喜,總算能落到些好處了。

秦嬷嬷猶疑不決,可想到明令儀身邊離不得人,也只有綠菊一人可以使喚,只得作罷,進卧室去絞銀釵。

“你拿去買些草烏與肉回來,記得在藥鋪裏問下大夫,草烏炖肉可否能治痹症。”

秦嬷嬷拿了銀子出來,明令儀讓她遞給綠菊,微微笑了笑道:“多買一些,反正天氣冷,放着也不會壞,免得你一趟趟跑受罪。”

綠菊聽說有得吃,心裏的不滿抛到了九霄雲外,當即抓了銀子跑了,不多時就跑了回來,手上提着藥包與一大塊肥瘦相間的肉。

“大夫說了,草烏炖肉能驅寒,又大補。只是須得小心些,不能多吃。”

綠菊自發将剩下的銀子瞞了下來,見明令儀也沒過問,心裏更為得意,真是蠢貨,怪不得手裏的嫁妝護不住,誰都能騙了去。

“嬷嬷,去廚房裏把肉切成塊,再要些鹽與姜來。”明令儀吩咐道。

秦嬷嬷拿肉去了廚房,國公府裏沒人看得上這樣的肉,她拿去後還被奚落嘲笑了一陣,不過總算一點不少拿了回來,順便帶回了一點點鹽與幾片姜。

肉在瓦罐裏煎得香香的,放了姜片加了些鹽,明令儀不經意看了綠菊一眼,她正大剌剌半躺在軟塌上歇息。

明令儀神色淡淡,毫不猶豫将藥包裏的草烏放了一大半到瓦罐裏。

“綠菊,你看着一些火,我該去禮佛了。”明令儀守着瓦罐煮了會,聞到肉與藥的味道都飄散了出來,随意吩咐了一聲,由秦嬷嬷伴着她一起進了小佛堂。

待到她們出來,綠菊早不見了蹤影,屋子裏只剩下了些許的藥香味,小爐早就熄了火,一瓦罐炖肉只剩了些肉渣。

秦嬷嬷氣得手都發抖,明令儀卻微笑起來,安慰她道:“阿彌陀佛,罷了罷了,不過幾塊肉而已,再拿些銀子,去廚房要些熱湯飯來吧。”

次日清晨時分,驚恐的尖叫聲撕破了小院的寧靜:“死...死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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