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無

夜裏的雨下得無聲無息, 早上起來時已見不到下雨的痕跡,山間的樹葉更綠,空氣中微微帶着些潮濕, 薄薄的霧霭氤氲在山谷間,仿似人間仙境。

明令儀自霍讓離開之後, 躺回床上許久都未睡着。腦子裏一片混沌, 所有的點點滴滴在眼前閃現, 冷靜自持在寂靜的深夜裏消失無蹤。她直到快天亮時才迷迷糊糊眯了會眼,才睡着沒多久,又被寺廟的晨鐘吵醒。

她閉眼靜靜聽着, 待渾厚悠長的十八聲之後, 秦嬷嬷已掀簾進屋, 撩起床帳笑着道:“夫人醒啦?”

明令儀笑了笑坐起身, 只覺頭有些沉, 眼皮酸澀腫脹,估摸着昨晚還是着了涼,她背靠着床背緩了緩才下床。

秦嬷嬷手腳麻利拿了床尾的外衫過來幫着她穿衣,說道:“方丈大師一早就差人過來遞過話,說廟裏今天要給聖上聖母孝賢貴妃做法事。本來先前不用回避的, 後來皇後娘娘也要來,現在山上早已布滿了羽林軍。

廟裏的香客都被請了下山,只是念着夫人是常客,才仍然讓我們留在山上,只是今天須得呆在客院裏不能出院門。”

明令儀整理衣衫的手頓住了, 秦嬷嬷低着頭正在忙碌沒有察覺,仍舊絮絮叨叨說道:“得等皇後娘娘下山之後才會撤了布防,不用聽經也無法出去散步, 只能在院子裏煮茶吃。小師父送來了早飯與一些幹果點心,還加了一小罐小君眉,說是方丈大師怕你無聊,特意差他送來的。

茶葉我打開瞧了,方丈大師真是大方,給的是頂頂好的小君眉,這茶葉量小,幾乎都進貢給了宮裏,除了親近的大臣能得一些,世面上極少見到,以前在明家時......”

秦嬷嬷說倒這裏住了嘴,自覺失言怕又惹來明令儀傷心,擡眼小心翼翼看去,她正若有所思看着前方出神,夏薇恰好提了熱水進屋,便沉默不語去了淨房洗漱。

早飯果然又有粗糧餅,夏薇與秦嬷嬷都吃得苦大仇深的模樣。明令儀從前不吃,這次她試着咬了一小口,在嘴裏咀嚼了許久才咽下,一口又一口,竟慢慢把小巴掌大的餅全部吃完,再喝了幾口粥就覺着飽了,甚至悶悶地撐得慌。

用完飯後無所事事,三人坐在廊檐下煮水烹茶,只冒出頭不久的太陽躲回了雲層裏,雲在天際飄蕩,到了午後烏雲越聚越多,天色跟着暗沉,開始下起了小雨。接着雨越下越大,雨水順着屋檐流淌在溝渠裏,廊檐的木地板也濺濕了大半。

秦嬷嬷望着連成一片的雨幕,又轉頭看向靜默少語的明令儀,關心地道:“夫人,進屋去吧,這雨一時半會不會停,等會莫濕了衣衫着涼。”

明令儀頭一直暈暈沉沉,以為午後歇息後會好,誰知睡了小半個時辰起來後,腦子更重了些,外面侍衛林立也無法出去買藥,便忍着不提。見庭院角落裏長了幾株薄荷,吩咐夏薇去采來洗淨泡水喝,清清涼涼又提神醒腦,連喝了好幾杯,總算清醒了些。

她不願讓秦嬷嬷擔心,撐着椅背站起身,小院門被推開,小沙彌在門前止住了腳步,雙手合十恭敬讓開了門,林老夫人跟前的林嬷嬷身後帶着丫鬟,身披油衣撐着傘走了進來。

她離得遠遠的,臉上已帶上了幾分笑意,見明令儀起身望着自己,忙加快了腳步上前施禮,笑着道:“明夫人,老夫人聽說你在山上,恰好皇後娘娘也想見見你,不知你可有空?”

明令儀愣了下,微笑着道:“嬷嬷客氣了,我閑着無事,再說皇後娘娘與老夫人召見那是天大的榮幸,不是怕打擾到她們,我早就前去求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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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夫人想得周到,連着秦嬷嬷與夏薇的油衣雨傘木屐都已準備好,明令儀穿戴妥當之後,跟着林嬷嬷走出了院門。

雨下得太大,山石小徑上已經有流水嘩嘩流淌,她雖然穿了木屐,鞋子也濕了大半,裙擺濕答答貼在腿上,到了地藏殿旁邊的小院,脫下油衣木屐,裙擺更是可以擰出水來。

秦嬷嬷拿出備好的幹爽衣衫正要伺候明令儀換下,林嬷嬷忙着道:“皇後娘娘即将啓程下山回宮,現已來不及換了,明夫人別擔心,娘娘與老夫人都是和善之人,自不會怪罪于你失儀。”

明令儀垂下眼簾掩去了眼裏的疑慮,只理了理貼在額邊的濕發便跟着林嬷嬷前去了正屋,宮女內侍神情端肅立在門口,見來人是林嬷嬷沒有阻攔徑直讓她們走了進去。

不大的屋內或坐或站都是人,見到她們進屋都轉眼看了過來,林老夫人站起身笑臉相迎,其他人見狀也忙跟着站起了身。

其中一年約三十左右,容顏秀麗的婦人,神情怔怔盯着明令儀看得目不轉睛,待身邊年老的婦人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悚然回過神,紅着眼眶垂下了頭。

明令儀壓下了心中的疑慮,目不斜視上前恭敬曲膝施禮。杜琇端坐上首,因着法事只身着一襲素淨天青色衫裙,頭上卻戴着百鳥朝鳳珠冠,鳳凰嘴裏銜着的珍珠足足有大拇指般大,華貴異常。

她容顏清秀,與林老夫人長得有幾分相似,只是神情威嚴,比林老夫人多了幾分淩厲,打量了她片刻之後叫了聲起。

林老夫人笑着對她招招手道:“明夫人坐我身邊來吧,上次匆匆一見也沒好好說說話,恰好今天有這點子空,屋裏也都是熟悉之人,你也不用拘泥。

阿蓉雖然與你大哥合離,可你們總算姑嫂一場,她不久就要遠嫁江南,只怕你們以後再也見不着,這會說說話也好。”

段蓉是永平侯的嫡次女,嫁給明令虞後生明程時傷了身子,以後便未再生育,明令虞也未納妾,在明家遭難之前,匆匆寫了合離書讓她回了娘家,不用跟着一起去西北受苦。

原來永平侯府早已投靠了杜相,明程今年不過年方十歲,明令儀無法再細想,只覺得胸口悶得透不過氣。

她手藏在袖子裏拽得緊緊的,仍舊神情不變颔首朝林老夫人施禮:“多謝老夫人。”她轉頭看向段蓉,微笑着道:“恭喜蓉姐姐。”

段蓉雙眸中迅速蓄滿了淚,她忙低下頭掩飾住,嘴角強扯出抹笑意道:“多謝阿儀。”

明令儀客套完便眼觀鼻鼻觀心坐着,杜琇嘴角泛起絲冷意,出聲道:“明夫人,如今定國公打了勝仗回京,只李老夫人身子不好病了,你能為她上山念經祈福,也是你的一份孝心。”

她的神色嚴厲起來,“只這孝道也要講個章法,定國公府如今還未有嫡子,你身為國公夫人,該一心念着為國公府開枝散葉,讓國公府後繼有人才是頭等大事,也是對長輩最大的孝道。”

明令儀不知杜琇為何對自己在人前突然發難,想起霍讓遞來的那封信,覺得好笑又荒唐。莫非是因霍讓不甘願當種馬,她追到山上來祭奠他生母,也沒有得到好臉,所以将怒氣發洩到了自己身上?

屋子裏衆人眼光各異,有同情的有幸災樂禍的,明令儀全當未看見,忙垂着頭恭聲應是。

杜琇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這本是明夫人的家事,按理也輪不到我來說,只是定國公不是尋常百姓,他是大齊的英雄,是國士無雙,就算是聖上在,定也會過問幾句。”

林老夫人暗自嘆息,只忙着打圓場道:“明夫人與國公爺都還年輕着,生孩子的事也不急,李老夫人又是真正有福氣之人,哪愁抱不上嫡孫。”

其他夫人也忙跟着附和,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了家長裏短,杜琇神情惱怒,不過總不能當着衆人面對着自己的母親發火,深覺索然無味,只坐了片刻便擺駕起身回宮。

其他夫人也緊跟其後,下山的下山,回京的回京,寺廟裏羽林軍撤去,又恢複了先前的安寧。

雨仍舊淅淅瀝瀝下着,明令儀轉頭看向旁邊森嚴的地藏殿,駐足片刻後往裏面走,說道:“我進去給貴妃燒柱香,你們在殿外等着我。”

殿內已經空無一人,惟餘長明燈幽幽閃爍,明令儀取了佛龛旁邊的香點燃了插在香爐裏,跪下來恭敬地磕了幾個頭起身,在神情慈悲的地藏菩薩面前肅立片刻,回轉身走出了大殿回了小院。

濕鞋濕衫穿下來,先前神情緊繃還不察覺,回來後梳洗換衣之後,明令儀才覺着嗓子已開始發疼。正想去床上躺一會,秦嬷嬷進了屋子,神色有些不自在地道:“夫人,段娘子來了,在院門口等着說想見你。”

明令儀想起先前段蓉的難過,嘆了口氣道:“請她進來吧。”

秦嬷嬷應聲走出去領着段蓉進了屋,她眼睛比先前更腫了些,想是回去之後又哭過了。她曲膝施禮之後上前幾步,想要來握明令儀的手,半道又慌亂地收了回去,努力擠出一絲笑,卻看起來比哭還要難過,哽咽着道:“儀妹妹,你過得可好?”

她不待明令儀回答,雙手捂住臉蹲下來嗚嗚哭得傷心至極:“你過得不好,他也過得不好,怎麽會好,怎麽會好?”

明令儀被她哭得也心酸不已,只靜靜站着由她痛哭,凄婉的哭聲回蕩在屋內,與雨聲混在一起,向人密密撲過來,纏得心都快透不過氣。

段蓉哭得嗓子都啞了,才總算哭了個暢快淋漓。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擡起頭,想要站起來腿卻發麻差點摔倒,明令儀眼疾手快拉住她,扶着她站起身,溫聲道:“哭出來就好,先去洗把臉吧。”

夏薇打了熱水進屋,秦嬷嬷伺候着段蓉洗漱,她看到秦嬷嬷眼又開始酸澀,用熱帕子捂住臉,仰着頭好一陣才好過了些。洗完臉坐下來吃了杯熱茶,總算長長舒出了口氣。

“林老夫人一大早遞了帖子進府,約我與阿娘上福山寺給孝賢貴妃做法事。當時我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阿娘說皇後娘娘上福山寺也是臨時起意,我才沒有多想。後來見到你進來,我才知道為何林老夫人要叫上我一起。”

她深深打量明令儀,自嘲地笑了笑:“我有什麽臉面在你面前說這些,你在定國公府裏的事我也聽過許多,卻從沒敢站出來幫着你說一句話。”

明令儀神情始終溫和,給她茶杯裏添了些熱水,微笑着道:“你也有自己的難處,能想到這些我就已經非常感激,無須太苛責自己。”

段蓉捧着茶杯,垂下頭低聲道:“你大哥說,明家男人都會護着女人,再說我跟去西北,除了吃苦受罪再無任何其他的幫助。他堅決要與我合離,當時我還恨他,為什麽母親那麽大年紀都能跟着去,我卻不能受那份苦,覺着他是嫌棄我不能再生,故意找借口不要我了。

後來我才知道,只怕是你大哥早已知道了什麽。我姓段,明氏一族倒下,也有段家在背後推波助瀾。我若是跟着去了西北,明氏族人會恨我,只會讓生活更艱難。”

她的眼淚又滑落臉龐,放下茶杯拿出帕子擦拭了,轉頭四下看了看才輕聲道:“我四處打聽你大哥他們的消息,西北離得太遠,能得知的也只是一星半點,說父親平時免費教人讀書習字,看管的人也沒有為難他們,日子還算過得去,程哥兒也長高了許多。”

明令儀見她提到程哥兒又開始悲恸萬分,忙安慰道:“程哥兒有大哥還有阿爹阿娘照看着,不會有事,你且放寬心。”

段蓉怔怔看着她,半晌後方難過地道:“儀妹妹,母親她沒有走到西北,在半路上就病倒去世了。”

明令儀倒水的手停在半空中,她沒有見過蔡夫人,在偶爾聽到秦嬷嬷提起時,也只是她如何溫柔善良,如何寵原身。到了這個陌生的異世之後,她只管着怎麽在國公府內活下來,幾乎沒有想過原身的父母親人。

段蓉見明令儀呆住許久也未動彈,以為她驟然聽到噩耗傷心過度,急着安慰道:“儀妹妹,母親身子本來就不好,到了西北也只會受更多的罪,如今人死不能複生,你千萬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啊。”

明令儀凄然笑了笑,颔首謝過她道:“我醒得,事情已經過了這麽久,再多的悲傷也淡了。”

段蓉見她沒事,總算呼出了口氣,瞧了瞧外面天色已晚,忙起身道:“我與阿娘住在山下的莊子裏,外面下雨下山不易,再黑點就不好行路,我先回去了。”

明令儀起身送她出門,到了門口她又停下腳步,輕聲問道:“他會原諒我嗎?”

沉思許久,明令儀坦白地道:“我不知道。”

段蓉沒有回轉身,聲音似泣似訴:“嫁過虞郎那般的男子,我怎麽再看得上別的人?”

她走了許久,明令儀耳畔似乎還回蕩着她幽怨的神情。用完晚飯後她坐在榻上又陷入了沉思,秦嬷嬷在旁邊轉悠了幾次,實在是忍不住問道:“夫人,段娘子可帶來了西北的消息?”

明令儀知道秦嬷嬷關心的是蔡夫人,不忍将實情告訴她,點點頭道:“只說了一些,說是家裏人都好。”

秦嬷嬷松了口氣,雙手合十連着四下拜了拜,才嘟囔道:“不是我說,段娘子怎麽能跟老夫人比,別說提出合離,就算是直接休了她,她也會眼都不眨徑直跟了去。

我只聽到段娘子一直在屋內哭,真不明白她在哭什麽,程哥兒還那麽小,她這個做阿娘的也忍心抛下不管。哭天喊地只說左右為難,真正孰輕孰重其實當下就見了分曉。”

明令儀訝然,想不到秦嬷嬷還有這般見解,其實她說得也算對,段蓉不管再傷心,她還是很快就要再嫁,來這裏哭訴,嘴裏說的那些話,不知是在發洩還是在安慰她自己。

喝了熱茶明令儀的頭還是愈發沉,便早早洗漱上床歇息,秦嬷嬷才吹熄燈走出門,一陣濃濃的酒味撲進鼻尖,她倏然睜開眼驚覺起身,霍讓低低道:“別怕,是我。”

明令儀心中惱怒,探身從床尾摸到外衣穿好,掀開被子摸索着下床,屋子裏黑,她才摸到秦嬷嬷放在床邊案幾上的火折子,被他伸手按住了:“別點燈,這樣就好。”

黑暗中只能見到他身影的輪廓,細碎的動靜卻能清晰可聞。霍讓突然加深的呼吸,與之加快的心跳,伴着酒味蔓延開來。

明令儀不知自己是病了還是醉了,一切恍惚得又不真實。

霍讓從懷裏摸出酒罐仰頭灌了幾口,酒落肚之後,并沒有讓他鎮定,反而更加情怯,良久之後才道:“杜琇給你難堪了。”

“嗯,無妨。”明令儀開口,聲音有些暗啞,她摸了摸火辣辣的喉嚨,緩緩道:“你怎麽喝酒了,方外大師準許在廟裏能喝酒嗎?”

“他不許的事情太多,不用管他。”霍讓明顯不耐煩,跟着又飛快道:“杜琇你也不用理會,杜家人都是虛僞又惡心的蛆蟲。你有沒有生氣?”

明令儀搖了搖頭,怕他看不清,又開口道:“我不生氣。”

霍讓呼出口氣,聲音中帶上了些喜悅:“你去祭拜了阿娘,後來我也去了,跟她說了是你。”

明令儀嘴張了張,最後還是幹巴巴地道:“應該的。”

霍讓卻反駁道:“怎麽說應該呢,如果別人死了,我就不會去随便祭拜,大家又不熟悉,并不是出自真心,不過為着這樣那樣的規矩禮節,說不定心裏還在嫌事多呢。

我也不喜歡阿娘的祭拜有人跟着來,杜琇卻來了,還帶着羽林軍虛張聲勢,你瞧見她頭上那頂珠冠沒有?就像乞兒得了件華服,連臉上的污垢都沒來得及洗淨,便迫不及待套在了身上。”

杜相出自寒門,勤奮苦讀才考取了功名做了官,林老夫人卻是出自名門望族林家,并沒有霍讓說得那麽不堪,看來他是氣狠了。

“嗯,林老夫人還帶來了我以前的大嫂,說她要再嫁人了,我們姑嫂一場讓我們再說說話。後來大嫂又來見了我,說阿娘在去西北的路上已去世。”

霍讓臉上的血色迅速退去,他喝酒後好不容易得來的勇氣,瞬間退散得一幹二淨。

“霍家對不起明家,你別難過......”他說不下去了,一顆心慢慢墜落到深不可測的谷底。

他喜歡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讓自己沉溺于某一種愛好。因為一旦他開始專注,他喜歡的總是會被毀掉,幼時是他的阿奴,長大學習時是某個喜歡的先生。杜琇進宮後,連他喜歡的關撲小唱,她都會派人去查個清楚。

現在他還沒有完全的把握能搬倒杜相,如果杜琇知曉他停留在福山寺不願意回宮,是因為她呢?

“你早些歇息吧,我走了。”他不敢再妄想再停留,只匆匆說完瞬即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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