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無
一夜雨疏風驟, 清晨陽光照進窗棂,光影中塵埃飛舞。明令儀半倚靠在床上看了許久,還是忍住全身的酸軟無力, 掙紮着爬起了床。
秦嬷嬷将熱水匆匆提到淨房,又匆匆走回卧房。先是盯着明令儀的臉上下打量, 拿手背貼了貼自己的額頭後再貼到她的額頭上, 心疼又自責地道:“哎喲我的夫人, 瞧你額頭都熱得燙人,昨天還真是着了涼,都怪我老糊塗了, 晚上你不要我們值夜, 我們就真沒有值夜, 都是我的錯……”
“夏薇, 夏薇。”秦嬷嬷着急忙慌揚聲叫了幾聲, 伸手将明令儀穿了一半的衣衫往下脫:“快別起來,回床上躺着歇息去。”
明令儀哭笑不得,按住秦嬷嬷的手道:“躺着全身都疼,外面天氣那麽好,我不過是有些着涼發熱而已, 這病就該出去山間多走走,才能好得快些。”
“哎呀我都聽你的,你快少說話,嗓子都啞了。”秦嬷嬷一疊聲地道,手腳麻利幫着明令儀重新穿好衣衫, 夏薇也進了屋,她急着吩咐道:“你快把早上小師傅送的藥拿進來。”
夏薇見明令儀面孔潮紅,臉上帶着淡淡的疲倦, 不用問也知她病了,忙跑出去将小沙彌早上送來的一大籃子藥捧來放到案幾上。
“夏薇早上去提飯食,說藥是特地送來給夫人的,我當時還納悶,好好的誰吃藥啊,當真晦氣。原來大師早知道夫人病了,大師難道真會算命嗎?”
秦嬷嬷邊伺候明令儀洗簌,邊絮絮叨叨,又不時擔心地打量着她,眼裏滿是憂慮與緊張,好似她已病入膏肓般。
明令儀垂着眼眸沉默不語,大師不會掐指算命,昨晚見到她的是霍讓,雖然他什麽都沒說沒問,又是在黑暗裏,卻憑着聲音将她的情形摸得八九不離十,敏銳得令人心驚。
他不會只嘴上虛假關懷問候,從來都是默默去做。讓方丈大師親自出馬來幫她瞎指明莊風水,讓高莊頭摔斷腿,給她送來乾一,幫她找來曾二老爺,給她送藥。
可他自己面對朝堂與後宮,身上肩負着霍家江山的大任,前面危機重重,過得只會遠比她更為艱難。可他從不訴苦,只給她說那些開心的小事,唯獨那次的信,算是他難得的發洩吧。
她細想,原來他已不動聲色為她做了這麽多事。可是憑什麽呢,她何德何能得到他的這份保護?她并非十全十美之人,甚至冷酷無情,心裏全是得失算計。
就算是身邊貼身伺候的兩人,除了秦嬷嬷,連着對夏薇還有所防備,會套她的話,看清她有多少忠心。
正因為太明白,所以她會掙紮拒絕,怕會萬劫不複。知道他喝酒是為了壯膽,她知道他究竟想說什麽,更了解他心思細膩敏感又柔軟,所以能不動聲色拿明家的事出來說,準确無誤堵住了他的嘴。
洗漱完來到案幾前,桌上擺滿了藥與飯食,夏薇指着碗裏黑乎乎的藥湯說道:“小師傅說了,喝了這個可以退熱。”她又拿起青瓷罐,揭開罐子,裏面香甜的氣味散開,濃濃的藥味很快被沖淡了些。
“這是枇杷膏,小師傅說用溫水沖了喝,可以止咳潤喉。”夏薇放下枇杷膏,又揭開另外的罐子一瞧,登時樂得叫出來:“還有蜜餞呢,大師還真是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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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令儀眼裏浮上淡淡的笑意,端着藥碗放到嘴邊聞了半天,最終定下心來,揚着頭一鼓作氣全部喝下了肚。秦嬷嬷忙遞上溫水漱口,夏薇也及時送上了蜜餞,酸甜在嘴裏蔓延壓制住了苦味。她以前從不喝這些湯藥,這時發覺湯藥也沒有那麽難喝。
才用完早飯,方外大師就來到了她的小院。
明令儀有些驚訝,方外大師雖然一直在福山寺,卻極少走出來見外人,沒想到才吃完藥他又親自來了。她忙将夏薇與秦嬷嬷都打發了出去,恭敬地道:“多謝大師施藥。”
方外大師滿臉的煩躁,瞪着她道:“伸出手來。”
明令儀有些懵,卻仍然聽話伸出了手臂。方外大師切上她的脈,片刻後道:“不過是着了些涼,只要好好歇息幾日便會好,連藥都不用喝。”
原來又是霍讓拜托方外大師來給她看病,不過他自己人呢?
方外大師簡直滿肚子的苦水,抱怨不停:“真是,還以為你患了不治之症呢。大齊聖上半夜不讓人睡覺,生拉活拽要讓我來給你看病。我聽他一說就知道你的症狀,可他偏不聽,還說拖久了會愈發嚴重。啊呸,大晚上的把人吵醒,才會患大病!又是抓藥又是守着爐子熬藥,啧啧啧,怎麽說都是堂堂大齊的聖上,我還以為見到的是誰家的婆子呢。
你說我這麽大年紀,一大把老骨頭身子又弱,真是不懂得尊賢敬老,大清早又将我吵醒,說你已起床,這時不會把你吵醒。這人的命啊,真是不同,吵醒我怎麽不算吵醒,吵醒你就算是吵醒呢?”
明令儀完全呆住了,慢慢地,眼裏蒙上了層水霧。她努力眨了眨眼睛,微笑着颔首施禮:“此事因我而起,聖上也只是憐惜我孤苦無依,更是仗着大師心慈才會如此行事,還請大師原諒。”
方外大師目光炯炯,仔細打量着她的神色:“明夫人,出家人以慈悲為懷,就算是見到阿貓阿狗遭難,我也會施以援手,所以你無需感到歉意。只是明夫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心懷慈悲,過後你且看他。”
他的眼神太過淩厲,令明令儀忍不住後背發寒。她繃緊了身子,平靜地道:“大師的話我不明白。”
“明夫人是明白人,豈會不明白貧僧所說的話。”方外大師紅光滿面的臉上,重新浮上了溫和的笑容。明令儀聽到他将自稱變成了貧僧,心裏防備更重,只擡眼靜靜看着他。
方外大師搖搖頭,嘆道:“你看你,眼神跟那小子一模一樣,所以你們是同路人。不,他遠比你善良,也比你傻。如今貧僧勸你一句,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明令儀心裏了然,方外大師無非在指責她不該報仇。她不由得笑了起來,問道:“大師,還有句話還叫感同身受。大師自是心懷慈悲的有福之人,這世上還有許多沒有大師這般福澤深厚之人。我若慈悲,大師下次該主持的,就是我的法事了。
如果勸人向善真能有用,那為何又要立律法?大師肯定要說我參不透沒有慧根,還心胸狹窄蠢笨不堪教化,對,我就是這樣之人。聖上是遠比我心善,可他過得比我難多了,如今我能坐在這裏跟大師說這席話,也是因為我的不慈而争取到的。”
方外大師越聽眼睛瞪得越大,最後大大地翻了個白眼,冷哼一聲,怪叫道:“啊喲,我不過說了一句話,你倒說出長篇大論來反駁我,我覺着你該去讀書考科舉,別的不說,你的策論定能拿個頭等。”
他撫着胡須,氣得直喘粗氣,“再說我是出家人,出家人看到你殺人,難道我不得勸一句施主切莫殺生,還要在旁邊鼓掌說殺得好?我可是吃勸人向善這碗飯的!”
明令儀直聽得瞠目結舌,看着他氣咻咻說得眉毛胡子亂飛,噗呲笑出了聲,覺着不妥又忙垂下了頭。
方外大師聽到她笑,斜睨着她滿臉不悅,蹭一下站起身,氣呼呼地道:“我走了,藥你愛吃不吃,不對,藥你還是繼續吃。蜜餞枇杷膏那小子做得還真是不錯,平時我從未吃到他親手做的,還是沾你光才搶了那麽點。唉,人心不古,不知孝敬尊長喽。”
明令儀笑着恭送方外大師出門,卻被他嫌棄地攔住了,“送什麽送,又不是不知道路,麻煩。”
太陽高照,庭院裏灑滿了陽光,廊檐下的地面上也鋪上了一層暖意。明令儀低垂着頭,腳踩在那團光中,又縮回來,看着光影明明滅滅,心中漸漸堅定,臉上的喜悅越來越濃。
她喚來夏薇秦嬷嬷,擡頭望着碧藍的天空,微笑着道:“我們出去找個人。”
秦嬷嬷與夏薇面面相觑,她們從未見過明令儀如此輕松快活的樣子,被她身上的喜悅沖得鼻子直發酸。她似乎很急迫,嫌走回廊太慢,徑直從庭院中間穿過,來到院門邊雙手拉開大門,突然停住不動了。
院門外,赫然立着曾退之。
他明顯愣住了,目光深深打量着她,眉毛微蹙神情疑:“你這是要去何處?”
明令儀如被一桶冰水兜頭淋下來,心慢慢冰冷墜落,笑意僵在了臉上。她猜測不到曾退之的來意,極力穩住心神垂下頭曲膝施禮,恭敬地道:“前去大殿誦經,國公爺前來是有何事?”
曾退之擡頭看了看太陽的位置,擡腿往院子裏走去,不悅地道:“這時才去誦經?是早課還是晚課?”
明令儀定定看着他的背影片刻,才跟着上前,淡淡地道:“先前有些着涼,所以晚了些。”
曾退之回頭,目露懷疑,她生病還那麽開心?待進了正屋聞到裏面的藥味才未多想,大馬金刀坐在上首,指着下首的圈椅道:“坐吧。”
明令儀依言坐下,秦嬷嬷上了茶,退下去時還不住往屋裏張望,擔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夏薇一把拖開她,低聲道:“嬷嬷,別惹怒國公爺,到時候倒黴的又是夫人。”
屋內安靜清幽,只聽得到外面偶爾蟬鳴的聲音。曾退之許久未曾這般獨自與明令儀共處一室,反而有些不自在起來。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掩飾住自己的尴尬,開始時還未察覺,待喝了兩口之後才回過神。
茶水又苦又澀,一看茶湯黃黃綠綠,上面還漂浮着茶葉碎末,頓時失去了胃口,将茶杯扔回了案幾上。他還是有些自知之明,沒有質問明令儀為何不上好茶。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臨到這時又覺得那些話如同茶湯般難以下咽,下意識擡眼看向明令儀,她仍然靜靜端坐,自在又淡然。心中氣又蹭蹭上漲升騰,她算什麽東西,難道自己能指揮千軍萬馬,還會怕她一個後宅柔弱婦人?
他狀若随意問道:“聽說昨日皇後娘娘召見了你?”
明令儀愣住,先前他還一副難以啓齒的模樣,問出口的這句話可不是他真正的來意。不過她還是不動聲色,答道:“是,昨日是孝賢貴妃的忌日,皇後娘娘前來祭拜,林老夫人也在,召我前去說了幾句話。”
曾退之又繼續閑閑地問道:“說什麽了?”
明令儀心中一動,大致知曉了曾退之的來意。想到先前秦嬷嬷對她的擔憂,暗自無奈嘆息,沒想到事情來得這麽快,她便将杜琇說的話一字不差轉說了。
曾退之臉色難看了起來,雖然他恨明家,恨明令儀,可她始終是定國公夫人,她當着衆人面被斥責,他一樣跟着沒臉。聲音不由得更冷了幾分:“明氏,你嫁進國公府七年,國公府迄今未有嫡子,你身為國公夫人,難道還不知自己的錯誤?”
明令儀只覺着荒唐至極,頭也開始隐隐跳動着疼。她抿了口枇杷膏沖泡的溫水,讓喉嚨好過了些,才平靜地道:“先前不是有嫡子麽?只是命薄,沒能長大。”
他們都明白先前的嫡子是怎麽回事,曾退之像是被當場打了一巴掌,臉青紅不定,神情漸漸猙獰起來,正要發怒,又聽到她說道:“如今府裏還有泰哥兒與晉哥兒,兩人都聰明伶俐,國公爺選一個滿意之人,再記在我名下便是。”
曾退之好半晌才回過神,她這是主動要将姨娘的兒子記在自己的名下充作嫡子,難道她真不打算自己生孩子?兩個哥兒都早已懂事,知道自己的生母究竟是誰。就算她是嫡母,有姨娘在,難道不孝順自己的生母,會來孝順她這個不相幹的嫡母?一個女人若沒有孩子傍身,到了老的時候該怎麽辦,莫非她真打算出家?
他微微閉了閉眼睛,想幹脆讓她就此剃度出家,杜相那些話又在他耳邊回蕩。
“如今聖上那頭狼崽子長大了,随時會撲出來吃人,樞密使之位空缺了許久,你不能再在當下的節骨眼上出差錯,惹來禦史的彈劾。
一個兩個我還可以壓下去,可這個位置太惹人眼紅,若是彈劾的人多了,我就是有三頭六臂也壓不住。你府裏亂成一團糟,後宅不穩,怎麽能安心在外做事?”
“明家是明家,明氏已經嫁給了你,就算流放也不禍及已嫁女。退一萬步講,你再不喜歡,等生了孩子後就當菩薩供着,孩子抱去自己養,管她吃齋念佛去,丢在一旁不去管就是。你府裏總不能沒有嫡子,又會被禦史惦記上,指責你寵妾滅妻。”
明令儀不知曾退之心中所想,她也不關心他心中作何之想,她神色平和,十足的賢惠模樣:“國公爺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選誰都一樣,再說我本就是他們的嫡母,也不好有所偏頗,還是得請國公爺自己拿主意。”
曾退之不知為何,神使鬼差般脫口而出道:“你就不恨許姨娘與趙姨娘嗎?”
明令儀雙手合十,溫和地道:“大師跟我說,人要心懷善念,得以慈悲為懷。姨娘平時替我分憂伺候國公爺,又生育有功,我作為主母正妻,理應感激她們才是,不嫉不妒,這才是賢妻之道。”
曾退之定定看了她一會,才輕哼道:“随便你。”說完他站起身,頭也不回大步離開了。
秦嬷嬷與夏薇忙進屋,見明令儀坐在椅子上發呆,也不敢打擾,輕手輕腳收走她用過的杯盞,她就那麽一直坐着,直到了天黑時分,才啞着聲喚人點燈。
“夫人,你沒事吧?”秦嬷嬷終是忍不住開了口,她又恢複了以前的波瀾不驚,沉穩寡言。對比她現在的模樣,秦嬷嬷還是喜歡她早上時靈動活潑的樣子。
那樣的明令儀,才是活生生的人,令人親切,而不是令人畏懼。
“我沒事。”明令儀無法言說自己心裏的起伏,只簡單說了曾退之的來意,末了笑道:“總算是落下了一樁大事,只是呀,新的嫡子別又早殇,否則又要再選另外的嫡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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