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無

霍讓小時候被欺負了會哭會鬧, 後來發現哭鬧無用,就養成了不管再遇到天大的事,也自己咬着牙關死忍死扛的習慣。尤其明令儀是他最最在意的人, 希望看到的她,永遠是笑意盈盈的模樣。

她的笑容很暖, 是他陰暗孤寂日子中難得的慰藉。

午後杜太後與宗正又将他喚了去, 老生常談大齊子嗣的事, 逼着他與杜琇行房生孩子。

說到激動處,她将滾燙的茶水裝作不小心朝他傾倒,那時她背着宗正, 面上帶着笑意, 眼神卻陰森森, 嘴唇翕動無聲地道:“賤種。”

她的神情, 像極了她将阿奴投進滾水中的時候, 他恍惚間愣了下神,才沒有躲開這一劫。

其實霍讓也沒有打算躲開,他不理會杜琇,在衆妃子面前讓她沒臉,杜太後心中有氣, 故意找來宗正當面折辱他。

不過沒關系,就讓她再蹦跶幾日,反正這些他遲早都會找回來。他會将杜家挫骨揚灰,會将杜太後像阿奴那樣,投進滾水裏, 剝她的皮抽她的筋。

他手背上燙出了一個個大水泡,破了皮流着黃水,痛得鑽心。霍讓不想來偏院讓她發現, 最後卻沒有阻擋自己的腳步。以前受了傷,無處可去無人可安慰,現在他有了她啊。

懷着矛盾的心情,霍讓還是出現在了她面前,聽到她的罵聲,不由得懷疑她是根本不想見到自己,心中漫天委屈蓋過了想念,抿着嘴梗着脖子一聲不吭。

明令儀只想趕緊給他敷藥處理傷處,屋子裏暗看不太清楚,她前去拿了火折子來,揭開蓋子遞到他面前:“吹。”

霍讓板着臉,昂首看着頭頂的藻井,冷聲拒絕:“不吹。”

明令儀無語至極,看他賭氣別扭的樣子,又氣又想笑。沒有與他較勁,拿了盞燈去角落的小燈上點燃了,走過來将燈放在案幾上。

她正轉身要去拿藥膏,聽到背後噗呲一聲,接着眼前一暗,回轉身瞧去,他正鼓着腮幫子,将她點燃的燈吹熄了。

霍讓見明令儀看過來,又昂起脖子盯着頭上的藻井。她深吸口氣,壓下了想揍他的沖動,借着微弱的光,去抱了藥匣子過來放在案幾上,又摸索着去箱籠裏取幹淨的紗布。

他聽着耳畔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眼睛不住偷瞄向她,見她倒了水細細洗淨手,拖着手站立片刻後急步走出門,聽她與乾一說了幾句話,不一會手上拿着壇酒進屋放在案幾上,又再次去點了燈過來。

霍讓看着酒壇有些莫名其妙,以為她要喝酒解悶,思及此又氣鼓鼓再要吹熄燈,卻被她眼疾手快幹脆伸手堵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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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上傳來的溫軟觸覺,讓他的怒氣轉瞬間沒了蹤影,不僅眼神軟了下來,心像是汪在了碧波中,蕩漾,翻滾,毫無着落。

他以為過了四季交替那麽長,又不過是眨眼間。明令儀見他沒有再發瘋,便收回了手,他的一顆心也落回了原處,止不住的失望與渴望,舔了舔唇回味着,眼神暗沉下來。

明令儀無暇顧及他的心思,他手上布巾都被染透,擔心天氣炎熱傷口不易好,若是沾上了髒污感染,這個世間只怕是無藥可治。

她認真地道:“你仔細記好了,全部東西一定要幹幹淨淨,酒也要最烈的酒。伺候你的人不要留長指甲,指甲裏面藏污納垢,讓他們剪得跟我一樣。”

她伸出雙手遞到他面前,見他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晌,才收回手又問道:“你可有何處不适,有沒有覺着乏力,發熱?”

霍讓擡起頭,眼中是難掩的疑惑,問道:“為何要這麽做?太醫院太醫正也沒有這般複雜,只是在傷處上藥,再包起來。”

“為何有人受了傷,哪怕是點小傷,最後傷口化膿開始惡化?”明令儀無法給他解釋,他極為聰明,只能謹慎引導:“有些大夫切去了患處腐爛的肉,最後病人還是迅速高熱不退沒了性命,就是因為傷處有看不見的髒東西進入。”

霍讓回憶起幼時見到的阿娘,臨死前燒得都糊塗了,全身潰爛慘不忍睹。他難過地閉了閉眼睛,低聲道:“阿娘就是這樣沒了的。”

明令儀聽了也心酸難忍,輕聲安慰着他道:“都過去了,你看着我的動作。”她倒了酒出來擦拭過剪刀,再将紗布剪成長條,最後又用酒再次淨手,一切準備齊全後說道:“伸出手來。”

霍讓不錯眼地看着她的一舉一動,将手伸出來放在案幾上,明令儀輕輕揭開他手上的布巾,眼睛霎時泛紅了。

他本來白皙的手背上,水泡破了皮流着濃血水混沌不堪,她強忍住呼吸,将酒倒在布巾上,細心擦拭幹淨未受傷的部位,再從藥罐裏挑了傷藥膏,柔聲道:“有些疼,你忍着些。”

霍讓見她原來這麽在意自己,甜蜜喜悅湧上心頭,哪裏還記得手上的痛,最後她仔細包好了他的手,他還咧着嘴在傻笑。

“仔細着別碰到了。”明令儀囑咐完,開始收拾好案幾,将換下來的布巾拿出去交給乾一,吩咐他燒掉之後再回了屋淨手。

霍讓定定看着她,驀地問道:“若是咳嗽不止,所吃的藥裏面有什麽禁忌?”

明令儀怔楞住,片刻後垂下眼簾問道:“藥方裏開了哪些藥?”

霍讓凝神回憶,說出了一長串藥名,明令儀在聽到馬兜鈴時,擡眼看了過去。他極為敏銳,立刻問道:“馬兜鈴有何不妥?”

明令儀思索後才謹慎答道:“會引起腎髒器受損,極小劑量,即便不是長期服用,短時日內無甚大礙,以至于後來若是發生其他病症,也無法判定是由此藥引起。”

霍讓沉默下來,良久後才問道:“你是從何處知曉這些事?”

明令儀在打算給他上藥時,就已經做好了他會起疑心的準備,只是沒料到他舉一反三,問起了自己藥之事。她不去問為何他會如此,只怕這些說出來都是驚天的秘密。

現在當然千好萬好,可他是帝王,是野心勃勃絕對不甘于做傀儡的帝王。等他真正一呼百應的時候,不再是他們兩人都還在掙紮着求生的時候,他會不會還一如既往,是當初那個夜裏前來探望她的霍讓。

她緩緩笑起來,笑容在燈光下如同徐徐綻放的花朵,難得俏皮地眨着眼:“久病成醫,我吃過許多藥,以前我身子不好病了許久,差點連命都沒了。”

霍讓并不相信她的說法,有些難過她的不信任,卻還是沒有追問。若她真不想說,也就随她去,反正來日方長。

明令儀松了口氣,想着先前他鬧的脾氣,正色道:“身子第一要緊,我希望你能好好的,受了傷先去醫治,別只顧着為我着想,你萬無一失,才是對我最大的好。”

霍讓聽她還在計較前面的事,不服氣地辯解道:“我是男子漢大丈夫,豈能讓女人為我擔心。再說我願意這樣,你不領情也就算了,居然還嫌棄。”

明令儀見他振振有詞,又梗着脖子開始望天,簡直快被他氣笑了,“好好好,我知道了大丈夫,時辰不早了,你快回宮去吧。”

這下霍讓本來只有零星不被重視的怒氣,瞬間又被點燃了起來。她每次都趕自己走,連自己受傷了也不能多呆一陣,根本就是嫌棄自己,那還留在這裏做什麽?

以後都不來了!

霍讓暗暗發誓,沉着臉蹭地起身,怒氣沖沖往外奔了去。明令儀被吓了一跳,詫然看着他離去的背影,不知道自己哪裏又惹到了這個祖宗,可明天還要早起去收鋪子,沒有功夫理會他,自去上床歇息。

日次早上夏薇還是先去大廚房提早飯,估摸着曾退之找趙姨娘訓過話,雖然廚娘沒有推三阻四,給到她的飯菜不再是難以下咽,卻也好不了多少。

明令儀早有準備,拿銀子讓黃婆子去買了吃食回來,反正收拾好小廚房之後,趙姨娘再想找她的茬也難。再有吃食入口是重中之重,她還擔心趙姨娘或者其他人在飯食中做手腳,那真是防不勝防。

“國公爺昨晚去找了趙姨娘,最後卻歇在了趙姨娘院子裏,晚上還傳了宵夜。”

夏薇嘟着嘴,嫌棄地看着桌上清得可以當鏡子照的粥,這些東西她根本吃不飽。幸好夫人買了濃稠的胡麻粥,烤得香噴噴的胡餅,羊肉包子,再加上各種醬菜,比起大廚房吃得也不差。

明令儀心下了然,曾退之訓斥趙姨娘訓得滾成了一團,又被吹了枕頭風,所以趙姨娘雖然不敢如先前那樣明目張膽,卻還是要向她示威顯擺。

她斟酌後道:“夏薇,等下我帶秦嬷嬷出門,你就留在府裏。小廚房的事你看着些,尤其是廚娘。你在府裏消息靈,暗自尋幾個老實的來廚房幫忙。要是沒有人,你去問問張廚娘,讓她給你推薦幾個相熟信得過的。”

夏薇笑着應下,興奮地道:“張廚娘最信得過,要是她能來小廚房就好了。”

廚房裏對府裏的動靜可以說是了若指掌,對主子們的喜好也是門清,張廚娘與夏薇交好,留在大廚房也算是個眼線。明令儀笑着道:“那倒不用,不是說府裏的主子都喜歡吃她做的菜嗎,若是她來到小廚房,咱們着院子就該更讓人眼紅了。”

夏薇原本還有些遺憾,轉念一想也覺着不可能,便不再糾結。明令儀又叮囑了她幾句,領着秦嬷嬷出了門。長平與徐延年王大夫三人,早已等在門外,見她們前來,分別上了馬車先去了朱雀大街的銀樓。

雖然時辰尚早,街上已經有不少人走動,鋪子前的門板都已卸了下來,夥計們有的在門前蹲着用飯,有的買了藥湯捧着碗喝得極為起勁。

鮮活的市井百态,她直看得津津有味,想到京城裏百姓的富足安穩,她又心裏嘆息,霍讓在朝堂上,只怕會更加難。

到了銀樓前,馬夫停下馬車,明令儀與秦嬷嬷下了馬車,後面車上徐延年幾人也已到達。等在門口的趙大掌櫃迎上前,圓圓的臉龐上挂着和氣的笑容,抱拳團團施禮打招呼。

趙大掌櫃熱情地領着她走進大堂,掌櫃賬房夥計已等在裏面,他笑着道:“聽說夫人要來,小的早就備好了賬冊,将所有的人也都召了來,以便夫人核對。”

明令儀微笑着道:“我已看過賬冊,心中也有數。長平,你領了國公爺的訓,由你來說話吧。”

趙大掌櫃愣了下,很快笑容又重回了臉上,側身讓開請長平上前,自己退到了角落裏遠遠看着。

長平上過戰場,雖然只寥寥幾語,不外乎是做生意與做夥計的本分,無形中卻帶着股殺氣,大堂內鴉雀無聲。

明令儀在旁邊翻着手裏的名冊,在長平訓完話之後,只溫和地道:“你們中有明家老人,有新來的夥計,我好些人都不認識,你們自己報上名字與所領差使,我與手上的冊子核對一下,以後見着也不至于眼生。”

趙大掌櫃臉色變了變,卻忍住了沒有吭聲。掌櫃飛快瞄了他一眼,硬着頭皮上前介紹了自己,賬房的見狀也跟着上前照做。待夥計們陸陸續續介紹完,他已臉色慘白,汗濕透衣背。

明令儀只沉默不語,長平已氣得臉色發青,厲聲道:“名冊上所有掌櫃加上賬房夥計共計五十六人,其中管事們占去三十人,餘下二十六個夥計,實際管事人數卻只有六人,還有二十四人去了何處?我只聽過軍中吃空饷,沒想到鋪子裏也有吃空饷的!”

趙大掌櫃後悔不跌,這麽明顯的纰漏,而且不過是些小利,趙姨娘下了命令的時候,他當時就提出了反對,她卻根本不聽,只說是明令儀不懂經營,又怎麽會看出其中的不妥。

唉,都怪自己,也是當時自己大意了,根本沒想到明令儀會當場清點人數。她看出來倒可以糊弄推脫,可現在是長平聽出了不對,還有徐延年與王大夫在旁邊,他們可都不蠢。

趙大掌櫃慌忙上前道:“都是小的不是,先前已經撤掉的管事在冊子上還沒有來得及更改,給了夫人錯誤名冊,小的馬上去改。”

明令儀靜立在旁邊不說話,她叫長平來,也是看到他還算公正,也是打定主意要狐假虎威借曾退之的手,來給這些積年掌櫃們一個警告而已,而且以後她又不會繼續用趙大掌櫃,她不打算做太大改動。

大變動太惹人眼,只怕她一到鋪子,都已經站在了聰明人的眼皮子底下。若她現在被杜相惦記上,那倒黴的只會是遠在西北的明家。

長平沉着臉,冷冷地道:“錯誤的名冊你也敢交到趙姨娘手裏去?這些多出來的月例空饷又當如何?”

他轉頭看向明令儀:“夫人,國公爺先前叮囑過小的,說是不要心慈手軟,讓刁奴欺負到主子頭上來,你只管放心大膽處置,一切都有國公爺作主。”

明令儀心中嘲諷,國公爺昨晚還在趙姨娘肚皮上翻滾,他的怒氣可對這些刁奴的主子無甚大用。她溫和地道:“既然國公爺叮囑過你,就一切全權由你做主。”

她又轉頭看向徐延年,懇切地道:“徐先生,你見多識廣,你搭把手幫着長平可好?”

徐延年心裏透亮,明令儀明顯打算置身事外,暗自嘆息,奴大欺主處處可見,他們又是做慣了買賣的人,若是大刀闊斧,他們心懷憤恨,随便在鋪子裏做些手腳,都比現在月例上的損失來得大。銀樓裏最值錢的還是庫房裏金銀珠寶存貨,清點好這些才是重中之重。

“既然國公爺有托,我定當用心做事,夫人不用開口我也會幫着掌掌眼。”徐延年對趙大掌櫃一抱拳,笑着道:“如今時辰也不早,鋪子裏該有客人上門,我們也不要站在這裏耽誤了鋪子的生意。

長平,名冊的事既然是大掌櫃疏忽,人豈能無措,待日後重新交上新名冊,補上虧空部分就是,我們且先去庫房看看。”

趙大掌櫃聽到徐延年有意放過眼前的錯誤,連吃空饷的部分也沒有追究,忙揮手讓鋪子的人散去,悄然對小厮使了個眼色,見他輕點頭往後面庫房去了。

明令儀不動聲色看在了眼裏,趙大掌櫃又恭敬領着他們在銀樓上下轉了轉,核對櫃臺裏的貨物,最後才領着大家一起去了庫房。

有了先前那一出,明令儀料到庫房裏趙大掌櫃已經補上了明顯的缺漏,她只随意看了看,徐延年與長平細心将金銀珠寶逐一核對,甚至還用小刀刮過金塊,确定不是作假的鎏金才作數。

最後清點無誤,趙大掌櫃正式做了交接,長平沉着臉又敲打了翻銀樓的掌櫃,一行人離開銀樓去了近處的生藥鋪子。

如同先前在銀樓一樣,人員上又出現了纰漏,只是生藥鋪子的賬冊更亂一些,許多貴重藥材數量都對不上號。明令儀仍舊不管事,全交給了徐延年他們去處理。

她手上抓起人參等藥材,不時請教王大夫幾句,最後拿起比她巴掌還要大上許多的何首烏,好奇地問道:“王大夫,這塊首烏這麽大,是不是極難得的上品?”

王大夫接過何首烏,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拿在手裏愛不釋手,“這等上品首烏,我也沒有見過幾次。”

明令儀微微笑起來:“府裏老夫人還病着,需要藥材入藥,我看不懂藥的好壞,就拜托王大夫了。

既然這個首烏是難得的上品,就拿回府裏去吧,再挑些別的品相好的藥,給老夫人與國公爺他們好好補補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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