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無
正慶殿。
殿內寂靜得落針可聞, 偶爾能聽到翻動紙張或挪動棋子的聲音。
霍讓慵懶地斜靠在圈椅裏,受傷的左手搭在椅背上,面無表情盯着案幾上的棋盤, 攤開的杜太後脈案與官員名冊擺在旁邊,已許久未變動過姿勢。
黃貴悄然上前, 将乾二遞來的消息躬身放在他眼皮底下, 又悄然退下, 偷偷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見他微微動了動身,暗自松了口氣。
從昨晚起, 黃貴就察覺聖上好似憋着一股子氣, 猶如平靜的油鍋地下, 早已翻山倒海。他吩咐從太醫院暗中取來杜太後的脈案時, 黃貴就知曉要發生大事了, 心中驚駭莫名,同時以更加謹慎小心,将正慶殿的小黃門敲打了無數遍,以防萬無一失。
霍讓看完紙上林淮中的消息,眉眼間終于有了些松弛, 想起先前是明令儀提出了林淮中此人,又拉下了臉怏怏不樂。
她見到自己生氣,為什麽沒有反應?
她為什麽不來哄自己?
她是不是真不在意自己?
她肯定在忙碌吧,她今日要去收嫁妝鋪子呢。
昨晚都沒有來得及說自己會幫她。
不對,她不稀罕自己的幫忙。
那自己也不要幫她了。
如果她被欺負了怎麽辦呢?
她一直都在被人欺負。
不對, 曾退之好似最近态度緩和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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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要和好了嗎?
好生氣。
總有一天要殺了曾退之。
不行,說好了不再想她。
這次一定要她先低頭。
霍讓發完誓,擡起手想要去翻名冊, 可用一只手怎麽都不習慣。昨晚她手指尖細膩的觸覺好似還留在掌心,她壓抑着的清淺呼吸,她的溫柔細致,她淺淺的美眸,她生氣時透着粉紅的雪白面孔.....
他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心,咬牙切齒暗罵:“沒出息,沒出息!”
沒出息的霍讓,最終無力癱倒在案幾上,臉貼着冰涼的桌面,讓滾燙的臉頰稍微舒适了些,甕聲甕氣地道:“黃貴,乾二有沒有別的消息?”
黃貴小心翼翼地答道:“回聖上,沒有。”
霍讓快被失望淹沒。
他猛地坐直身子,不行,一定不能被她看扁。他咳了咳,打量着自己被紗布包裹着的左手,這還是她昨晚親手上的藥,他覺得有些礙眼,沉聲道:“傳太醫正來。”
黃貴忙吩咐下去,霍讓起身走出東廂書房來到正殿,沒一會太醫正背着藥箱前來,他伸出手晃了晃:“換藥吧。”
太醫正忙恭敬上前,半跪着伸手要去拆紗布,霍讓愣了下,拿開手道:“先淨手。”
“這......”太醫正以為霍讓嫌棄自己,低頭打量着自己幹淨的雙手,卻不敢辯駁,忙道:“臣遵命。”
小黃門打來熱水倒在銅盆裏,太醫正挽着袖子上前洗了洗,霍讓目不轉睛看着他的動作,看他接過布巾擦幹手,又放下了衣袖,上前來再次替他拆紗布,他盯着太醫正長長的指甲,許是常年抓藥,指甲縫裏總是有洗不淨的污跡。
“算了,不用換了。”霍讓神情恹恹收回手,太醫正吓得一身冷汗,忙跪下來道:“都是微臣的錯,請聖上責罰。”
“起來吧,沒有怪罪你。”霍讓說不出的郁悶煩躁,面上卻不顯,閑閑地問道:“定國公腰腹的傷與我手上的傷勢孰輕孰重?”
太醫正聽他沒有怪罪之意,不再害怕,老老實實地答道:“定國公腹部斜斜中了一刀,他穿着盔甲傷得不深,邊境寒冷,傷口倒比天氣炎熱時愈合得快,臣曾去診過脈,現在他已無大礙。
聖上的手卻不一樣,燙傷了大片肌膚,就算傷愈,也會留下大片疤痕。臣其實最擔心,聖上的傷口會化膿腐爛,若......”
太醫正額頭又開始冒冷汗,沒有再敢說下去。霍讓卻聽得清楚明白,心中得意又遺憾。得意的是有人早就擔心會如此,提早做了防範。遺憾的是,為什麽曾退之不是在天氣炎熱時受傷呢?
霍讓斥退太醫正,打起精神回到書房,仔細研究先前的名冊與脈案,深思熟慮之後,手下不停奮筆疾書,傳來乾二連着下了多道密令。
直忙到太陽西斜,他才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左手伸到一半覺着手背又痛又癢,愣着盯了好半晌,心中打定主意,臉上方露出得意的神情。
這時黃貴躬身上前禀報道:“聖上,皇後娘娘來了。”
霍讓才開心起來,又聽到了讨厭之人,頓覺晦氣,黑着臉幹脆利落地道:“關門。”
黃貴頓了下,飛快轉身小跑着奔到門邊,招呼着小黃門一左一右,砰地一聲在杜琇面前關上了那扇厚重的大殿門。
杜琇:“......”
她難以置信地盯着面前緊閉的大門,臉先是慘白,接着慢慢漲紅,心中怒意上湧,尖聲道:“黃貴,你好大的狗膽!”
屋內安靜如常,沒有任何回應。
“開門!”杜琇快被氣瘋了,以前霍讓對她也是愛理不理,卻從未将她攔在門外過。她不顧嬷嬷的阻攔,上前瘋狂拍打着大門,“黃貴你個腌狗快給我把門打開,否則我要你的狗命!”
杜琇對着大門又踹又踢,突然,門一下被拉開了,霍讓渾身冷若寒冰站在門口,淡淡地道:“你要闖宮嗎?”
“什麽?”杜琇怔楞住,驚得連禮都忘記了行。
霍讓神色平靜,眼中卻殺意湧動:“朕問你杜家是要造反,硬闖朕的宮殿了嗎?”
別說杜琇,這頂造反的帽子扣下來,杜相現在都承受不住,她吓得雙腿發軟跪地,俯身幽幽飲泣:“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憂心聖上傷勢,特意熬了藥前來送給聖上治傷。”
“加了催.情藥的治傷藥嗎?”霍讓擡腿跨過門檻,腳停頓在杜琇的頭前,站住不動了,“覺着以前下的藥還不夠多嗎?”
“臣妾不敢。”杜太後以前教了杜琇許多法子,下藥勾引萬般手段使勁,卻半點用處都無。
她不敢辯解,擡起頭已哭得滿臉淚,臉上脂粉被沖散,說不出的凄慘狼狽,哀哀地道:“臣妾只是關心聖上,一顆心日月可鑒,若有半點謊言,叫臣妾不得好死。”
霍讓輕笑起來,他緩緩蹲下身子,輕聲道:“你知道朕為何不與你同房嗎?”
杜琇從未見過他如此溫柔的神情,直愣愣盯着他,呆呆地答道:“臣妾不知。”
霍讓臉上的笑意散去,字字如刀,狠狠将她的希冀擊得粉碎:“因為你太醜太惡心,讓朕倒足了胃口。”
杜琇再也受不住,嘤咛一聲軟軟癱倒在地。嬷嬷宮女慌亂着上前,七手八腳扶起她往外退,去報信的報信,傳太醫的傳太醫。
霍讓轉身大步進殿,厲聲道:“傳朕的口谕下去,若未經朕同意,擅闖正慶殿者,一律按照反賊處理,朕要誅他九族!”
黃貴抹了把眼淚,腳步飛快前去傳旨,回到正殿時,霍讓站在寬敞的大殿中央,清瘦孤寂的身影,讓他眼眶又頓時發紅。
“聖上.....,聖上無需為了小的如此動怒,小的本來就是閹人,被皇後娘娘罵上一兩句根本不算什麽。”
黃貴越說越害怕,聖上現在的處境才好上一些,若是激怒了杜相,豈不是得不償失。
宮裏自小善待霍讓的,也不過區區幾人,黃貴算是一直陪在他身邊。霍讓本來不欲與杜琇計較這麽早徹底撕破臉,可那聲閹狗,他再忍下去就枉為人。
自受傷後,後宮裏的嫔妃就接連不斷打着探傷的借口,前來想在他面前現殷勤,簡直讓他煩不勝煩。
這些嫔妃他認不清誰是誰,可他知道出自誰府,無不與杜相一系的官員有幹系。前有鬻官賣爵,今有杜相聯合杜太後,将他的身子賣了出去,拉攏官員保證杜家的權勢富貴。
以前他還能忍受,大不了視而不見,今日卻再也不想忍,不想見到杜琇裝腔作勢的臉。
“你無需自責,杜相現在還不敢直接造反。”霍讓神色冷靜沉着,轉身快步走進書房,沉聲吩咐:“傳宗正前來見我。悄悄安排被杜家占用西山山頭案的苦主進京,暗中護好他們別被人發現滅了口,待過幾日兵部尚書之位落定之後,馬上讓他們現身出來告禦狀。
他微微沉吟,冷笑了下道:“至于西山山頭,準備好傳出消息去,說是整座山正恰好壓在了霍家龍脈上。”
明令儀整日片刻不停,将所有的鋪子都轉了個遍。雖然中間有些小問題,因着借了曾退之的勢,卻終是沒什麽大錯,總算與趙大掌櫃做好了交接。
一行人回到府裏時天色已晚,在二門處下了馬車,她颔首施禮謝過徐延年與長平,又微笑着對王大夫道:“拜托将何首烏等補藥拿去給國公爺與老夫人他們,以後若有什麽缺的,只管來找我。”
王大夫忙應下,互相道別之後,明令儀領着秦嬷嬷回了偏院。偏院位于定國公府東北角,從府裏的二門穿過垂花門,沿着夾道邊的回廊走回去,大約要用上一炷香的功夫。
平時其他主子與姨娘們在二門下了馬車,都早早有婆子擡着軟轎來接,明令儀自然沒有這種待遇,她沒将這等明顯怠慢的事放在心上,邊走邊回憶今日之事有無纰漏之處。
“這不是夫人嗎?”趙姨娘手上牽着晉哥兒,恰從東邊園子裏走出來,只胡亂曲了曲膝,晉哥兒忙着啃梨,根本連頭都未擡。她神情中是掩飾不住的得意,咯咯嬌笑:“夫人這下可是府裏最有銀子的人,只是呀......”
她故意拖長了聲音,拿着帕子擦了擦晉哥兒嘴邊的汁水,才挑釁一笑:“這以後還不是我們晉哥兒的,否則呀,身後連個摔盆的人都沒有。”
明令儀瞧着趙姨娘雖然在笑,眼神卻冰冷恨意難掩,只怕她早已等了自己許久故意來找茬。
本來累了一天懶得理會她,可聽到她的詛咒,明令儀神色如常,平靜地問道:“趙姨娘,你可曉得要怎樣才能做這府裏最有銀子的人嗎?”
趙姨娘頓住,一時摸不清明令儀話裏的意思。
明令儀沖她笑了起來:“死早超生,下輩子投個好胎。不過我看再投胎也玄,捕頭吃了西家吃東家,貪的都是些窮苦人家的血汗錢,造了太多的孽,怕是生生世世都要被打入阿鼻地獄。”
“你!”趙姨娘氣得臉色鐵青尖叫起來,手不知不覺握緊,晉哥兒手上吃痛立即張嘴大哭,她又心疼得慌忙低頭哄他。
“你現在死,他也不能給你摔盆。”明令儀臉上笑意更甚,緩步上前,居高臨下看着趙姨娘,冷冷地道:“區區一小妾而已。”說完頭也不回徑直離去。
趙姨娘胸中怒意翻滾快要窒息,原本嬌俏可人的已經扭曲變形,咬牙切齒罵道:“賤人,以前是我看走了眼,才着了你的道,以後我定要你不得好死!”
晉哥兒被她的狠戾吓住,哭得更大聲了。趙姨娘只得含恨淬了一口,又換上了慈愛的神色,嘴裏心肝寶貝哄勸個不停。
明令儀自不再去搭理身後發瘋的趙姨娘,回到偏院洗漱用完飯之後,顧不得全身快累散了架,先整理了所有鋪子的大致收益,将收益分配成幾份,正準備喚乾一來商議西北明家之事,霍讓又到了偏院。
他板着臉一言不發,也不坐下,只靜靜站在明令儀面前。她先是訝異,以為他傷口有恙,忙起身上前仔細打量着他的臉色,伸手要去碰觸他額頭,看他有無發熱跡象,卻被他靈活一閃,躲開了她的手。
明令儀手停頓在半空中,見他精神尚好行動無礙,才記起昨晚他怒氣沖沖離開,這是還在跟自己怄氣呢。
她不由得覺得好笑,今日太忙沒有顧得上他,沒曾想他還在生氣,這氣性還真是大,心中促狹心頓起,也裝作不去理他。
霍讓在見到她之後,憋着的氣就已消失了大半,此時見她不理會自己,委屈又開始在心裏亂竄,打定主意絕不先開口,誰先開口誰就輸了。
明令儀憋着笑,垂頭悶頭不響整理着賬冊,霍讓瞧了半天,心裏越發沒底,抓耳撓腮想了許久,肯定了男子漢大丈夫該能屈能伸。
他找了個不那麽丢臉的借口,将左手伸到她面前,擡着下巴偏開頭故意不去看她:“換藥。”
明令儀頓時黑了臉,他居然又不按時換藥,怒道:“不是讓你按時換藥嗎?你是不是又沒聽話?”
霍讓氣焰頓消,聲音低下去,還在做最後的掙紮:“太醫正手又髒又粗,沒有你溫柔。”
明令儀深吸一口氣,可瞧着他不時偷瞄自己,又怕自己發現的滑稽樣,将到嘴邊的罵又咽了回去。
她忙起身去抱來藥匣子,又仔細淨了手,揭開他手上的紗布,見傷勢已比昨晚所見好了些,提着的心落回原處,輕手輕腳給他換好了藥。
霍讓目光沉沉,不錯眼地看着她的一舉一動,到了最後心已經溫軟如水,可憐巴巴又語含抱怨地道:“你都沒有差乾一來問過我好不好。”
明令儀眼裏溢滿了笑意,手下不停邊收拾案幾,邊柔聲問道:“那你今天好不好呀?”
霍讓霎時笑容滿面,整天的較勁別扭消散殆盡,人輕松快活得幾欲展翅飛揚。像是只纏人的小狗般,跟在她身後打轉:“不好,我成日都在想着你,連正事都靜不下心來去做。”
他身上喜悅眷念太濃,直白毫不掩飾的情緒,沖得明令儀心跟着暖暖澀澀,擦手的動作頓住,他身上的氣息鋪天蓋地撲面而來,後背熱得發燙。
霍讓從身後輕輕擁住了她,在她耳邊呢喃道:“別動,我就抱一會,一會就好。”
她的心咚咚跳,他的也心也咚咚跳,白日裏他所有的忐忑不安焦躁憤怒都被撫慰,像是飄蕩的小舟終于靠岸。
他呼吸漸沉,聲音裏不知不覺帶着絲顫意:“我在心裏想了千千萬萬遍,你在我懷裏,有了你我就能獨自面對千軍萬馬,你就是我的将士,我的盔甲,我的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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