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無

杜琇病恹恹斜靠在軟塌上, 太醫正神情專注在替她把脈。林老夫人緊盯着她,神情中難掩焦急擔憂。

杜太後坐在旁邊,杜琇眉眼與她有兩分相似, 但遠不能與她相比,雖然上了年紀, 還是面若凝脂, 豐神綽約。只此時臉色看上去不太好, 不時掩嘴咳嗽幾聲。

約莫小半柱香後,太醫正恭敬地道:“皇後娘娘身子已無大礙,只些許肝火過旺。微臣開一劑清肺下火方子, 連着服用幾副, 再平時忌諱着些, 不宜大動肝火。”

林老夫人松了口氣, 見杜琇仍舊怔怔出神, 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勸解道:“娘娘,身子是自己的,切莫仗着年輕就覺着無關緊要,到老了病痛纏身才後悔莫及。”

杜琇看着林老夫人鬓角的銀絲, 強忍住心酸難過,輕輕點了點頭:“阿娘,我醒得。”

太醫正開了藥方交給管事嬷嬷,囑咐了用法後便躬身告退。杜太後斥退屋裏伺候之人,方才恨恨地道:“可是聖上又給你氣受了?”

杜琇垂下眼簾無聲飲泣, 心裏羞愧不甘難受萬般滋味翻滾。她自小就想成為第二個杜太後,做大齊最尊貴的女人,心裏也存了與姑母比較的心思, 進宮之後卻發現遠遠無法跟杜太後比,更要處處仗着她的權勢,才能在後宮站住腳。

這次出了如此大的醜,她更不願意讓杜太後知曉,早就對伺候的人下了死令不許聲張。可在後宮裏又哪能真正瞞過杜太後去,杜琇掐頭去尾後,輕描淡寫道:“只是拌了幾句嘴。”

杜太後心裏說不出的煩悶,這個侄女心比天高,一心與自己別苗頭,更蠢得真心喜歡霍讓那賤種,那點子小心思她又豈會看不出來。

這輩子她沒有生育,又只有杜相這個娘家兄弟,與嫂子林老夫人關系也親近,就算再怒其不争也無法發火,只得将滿腹的怒火硬生生咽下了。

她越憋着喉嚨越癢,捂着嘴咳得停不下來。林老夫人又忙上前撫着她的背,關切地道:“才剛剛立秋呢,今年怎麽提早開始咳了?”

杜太後年輕時與先皇的後宮嫔妃鬥得你死我活,曾在大冬天落了水,雖然被救了起來,從此卻落下了個季節相交時咳嗽的老毛病。

她深深喘了口氣,勉強笑道:“許是人越老,這毛病也跟着早發作起來。喝了治咳嗽清肺的藥湯,已好上了些,嫂子不用擔心。”

“你哪裏老,我都沒有說老呢。”林老夫人從茶壺裏倒了杯水遞給她,勸解着道:“你且回宮去歇息吧,娘娘這裏有我守着,等下我再過來陪着你說話。”

杜太後知道她們母女要說些私房話,反正自己說話杜琇也不一定聽,更覺着意興闌珊,喝了幾口水之後,便起身回了宮。

屋子裏只剩下了母女兩人,林老夫人也沒有了顧忌,知女莫若母,以前杜琇也沒少受霍讓的氣,卻從來沒有被氣病過。她直截了當問道:“究竟發生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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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琇所有的委屈心酸齊齊湧上心頭,猛地撲進林老夫人懷裏,叫了一聲阿娘之後,就哭得肝腸寸斷說不出話來。

林老夫人摟着她,胸前衣衫被她眼淚濕透,心痛如絞,也跟着流下淚來,兩人抱在一起哀哀痛哭。

許久之後,她才拍了拍杜琇瘦得幾可見骨的後背,痛心疾首道:“當年,我就不該一時心軟答應你入宮,都怪你阿爹,都怪他!”

杜琇抽噎着,直起身胡亂抹了淚,搖搖頭道:“不怪阿爹,都是我自己願意的,阿娘,如今走了這條路,已經無法回頭,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哥哥們根本無法與阿爹比,侄子們雖還小,卻也已經能看出一二。難道杜家以後就要完了麽,阿娘,杜家上下幾百人口,絕對不能就這麽倒下來。”

林老夫人嘴裏直發苦,杜琇心氣高,關乎着家族榮辱興衰的重擔,又豈是她一個弱女子能擔負得起。

杜太後當年能獨掌後宮,一是杜太後母親早逝,自己早早當家理事,心眼手腕狠勁樣樣不缺,哪是從小在富貴溫柔鄉長大,從來沒有吃過苦的杜琇能比。

二是先皇荒淫無度貪戀美色,置江山于不顧,杜相借機把握了朝政,杜太後與他相輔相成,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可如今的聖上哪有半點先皇的影子,杜相在私下裏咒罵霍讓是狼崽子的次數越來越勤,她不懂朝政,可見着杜相早出晚歸,頭上白發見天增長,便知道外面的局勢,已經愈發艱難。

林老夫人親自倒了溫水到銅盆裏,拿布巾擰幹了,像是幼時那般給杜琇擦拭着手臉,“阿琇,聽阿娘一句話,咱們女人,只管着安安穩穩過咱們的小日子,外面的大事,就讓男人去打拼吧。”

杜琇紅腫着雙眼,此時眼裏又蓄滿了淚,捂着胸口神情凄婉,“阿娘,沒有安安穩穩的日子啊。他說看到我就惡心,罵我又醜又蠢。只要一想到他的話,我就痛得透不過氣來......”

林老夫人心也跟着痛,怪不得杜琇不願意在杜太後面前說出實情,這樣無異于是拿把刀在直接捅她心窩子。

她心裏恨極了霍讓,卻只得安慰着道:“他那是一時沖動口不擇言,太後娘娘燙傷了他的手,礙着孝道無法怪罪太後娘娘,只得遷怒于你。這人生氣時說幾句氣話是常有之事,你千萬莫往心裏去,只以後別去管他,由着他去吧。”

杜琇進宮時日不算短,與霍讓相處也不是一天兩天,她深知他不是在說氣話,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訴她,他就是厭惡她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

他加強宮衛,說是擋其他嫔妃閑雜人等,其實就是為了擋住自己。以前她還能時不時去他的宮殿,現在,她只能遠遠望着那道牆,與他隔牆相對。

她将嘴唇都咬得快要出血,方低聲道:“阿娘,不是那樣的,他就是恨我。”

林老夫人長嘆了口氣,溫和地道:“阿琇,不管如何,你是大齊的皇後,是一國之母。你的姓氏寫在了霍氏族譜上,大慶典時你會與他一起接受百官命婦朝拜,身去後你與他共葬皇家皇陵。他再恨你又能如何,更何況,外面還有你阿爹在呢。”

杜琇只垂首不作聲,管事嬷嬷熬了藥端上來,林老夫人看着她吃完藥後歇息下,又去杜太後宮裏坐了一會,才出宮回府。

杜相在宮門口等着林老夫人,兩人一同上了馬車後,他便急急開口問道:“阿琇可還好?”

“能好到哪裏去,只怕是鑽了牛角尖出不來。”林老夫人滿臉愁容,自責道:“都怪我當初沒狠下心,這人上人又豈是人人都做得了。”

杜相沉默片刻,冷笑道:“阿琇做不了,別人也一樣做不了。只要我在的一天,她就是大齊的皇後,誰也動不了她。”

“皇後皇後,你就知道那個位置,阿琇也是你女兒!”林老夫人心裏還難過着,難得發怒道:“難道要阿琇抱着冷冰冰的後印過一輩子?你們男人哪懂女人的苦,真是與你說不通。”

杜相見到老妻生氣,忙笑着勸道:“你看你,又跟我急眼。幾個孩子我最疼的就是阿琇,她過得不好難道我不心疼?

是她自己一心想進宮,我是她阿爹,她要的我都去給她掙,哪怕是她要皇後之位,我也給了她,這天下能有幾個做父親的能做到?難道你覺着她嫁到尋常人家,以她的性子就能滿意?”

以前林老夫人不是沒給杜琇說過親,都被她毫不猶豫拒絕了,再逼她就幹脆絕食,關在屋子裏不出來。做人父母的哪能争過孩子,最後無奈也只得答應了她。

林老夫人長籲短嘆,揉了揉眉心道:“太後娘娘我瞧着這咳嗽愈發嚴重,說是吃了藥好了些。她上了年紀,晚上咳嗽歇息不好白日精神不濟,遲早別的病也會跟着來。”

杜相也擔心,若是杜太後大行,霍讓打着守孝的借口,再也不能拿着子嗣的借口去逼他。宗正先前還站在他這邊,今日卻開始推诿,想是霍讓召見他,跟他密謀了什麽。

他沉思片刻後道:“這兩日你多進宮看看阿琇,讓她放寬心思,早點養好病。定國公的樞密使之位已正式定下,宮裏辦筵席慶賀邊境大捷,要召命婦進宮,正好吳國大長公主也在,可借着她的口,再順勢逼迫一下。”

他神情陰狠:“他不同意就不同意,宗室又不是絕了種,正好換一個聽話省心的。”

正慶殿。

霍讓在屋子裏上蹿下跳亂翻,匣子擺了一地,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黃貴在旁邊紮着手,滿頭大汗道:“聖上,你要找什麽只管吩咐小的一聲,小的來幫你找。你的手還傷着,可不能亂動啊。”

“我還有右手呢。我要親自找,你別管我。”霍讓頭也不擡,目光炯炯,将匣子再從頭到尾掃過,不時自言自語道:“這個不行,醜。”

“這個配不上她。”

“這個太重,會壓壞她。”

“這個,就這個!”霍讓笑起來,如獲至寶般從匣子裏拿出個核桃般大小的小貓木雕,吩咐道:“收了吧,快再來幫我一把。”

黃貴忙上前收起匣子,按着霍讓的吩咐,拿了顏料來倒在碟子裏,再小心翼翼扶着木雕。

霍讓用極細毛筆,蘸着顏料一筆一劃,細心地将小貓上了色,原本被磨得發亮的花貓,在他手裏變成了脖頸帶着一圈白色的黃貓。

霍讓左右欣賞了許久,才滿意地收起來,出宮帶去了偏院。

明令儀正與乾一商議西北之事,見到霍讓到來,忙起身迎上去,笑着道:“我正想讓乾一給你遞個消息呢,你來了倒正好。”

霍讓聽她居然要主動找自己,開心極了,轉身就要往外走,“那我先回去,你讓乾一再來找我好不好?”

“哎哎哎,你也不嫌麻煩。”明令儀失笑出聲,忙拉住他的衣袖,他手腕一翻,順勢握住了她的手,假裝着左顧右盼,“屋子裏黑,我牽着你走,仔細着別摔倒了。你找我有什麽事,說吧,我都答應你。”

他的手掌幹燥溫暖,掌心帶着些薄繭,她的手在他手心中開始發癢,臉頰微微發熱,跟他說了找乾一幫忙買些下人,再尋些人去西北照看明尚書他們的打算。

“原來是這些啊,我還以為是你想我了呢。不對,明尚書的事也是大事,你的安危是最最最大的事,你盡管放心,我幫你盯着,保管馬上都辦妥當。”

霍讓将她的手握得更緊了,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手下肌膚細膩柔軟,他嘴角上翹不時偷偷傻笑,磨磨蹭蹭站着不願意動彈,也幹脆不讓她走動。

明令儀瞪了他一眼,抽出手嗔怪地道:“快去坐下,我要去淨手給你換藥,咱們邊換邊說。對了,這個藥膏剩下不多,得去方外大師那裏再求些來。”

霍讓掌心一空,說不出的失望,悶悶不樂地道:“宮裏有,老和尚做出來的藥膏都讓我帶回了宮,他說懶得見我,要是受了傷可以直接用,省得去煩他。我再給你帶來便是,不對,反正你就要進宮了,你去我殿裏拿啊。”

明令儀淨好手,轉身又差點撞到了跟在身後的他,舉着手嫌棄地道:“你且讓開些,小心別撞着你的手。在宮裏那麽多雙眼睛看着,我哪裏能亂跑。”

“怎麽不能,偷偷地跑,宮裏我熟悉,哪裏有狗洞我都知道。”霍讓仍然寸步不離跟在她身後,神情得意道:“我早就算好了時辰,錯開羽林軍的布防,保管沒人能發現。”

明令儀頓了下,擔憂地道:“既然你能鑽這個空子,要是被有心人知道,若同樣能避開羽林軍的布防,那你豈不是危險了。”

“羽林軍的布防都是由我親自安排,随意變換,誰也摸不出門道來,你盡管放心。”

霍讓見她擺好了藥匣子,乖巧地坐在她對面伸出了左手,滔滔不絕低聲道:“我已見過林淮中,他本來就在南羽林軍中,裏面的人員沒有大變化,也不會太引人注目。只要京城皇宮安穩,等吳國死後,我将京畿營也奪回來。”

明令儀擡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仔細地替他清理傷口。吳國大長公主上次見到她時,身體還硬朗着呢,除非他想直接殺了她。

“可惜了,只能讓吳國死得安穩些,不能将她剝皮抽筋,我還得捏着鼻子去給她上香。”霍讓毫不避諱,滿臉的失望,随即又輕笑起來:“沒關系,以後我将她從皇家譜牒裏除名,再挖了她的墳,把她骨頭取出來立好,讓她永遠跪在阿娘墓前。”

明令儀神色複雜看了他一眼,霍讓心思敏銳,笑意淡下來,問道:“你是不是也覺着我是瘋子?”

興許先前有人罵過霍讓是瘋子,他反應才這麽快。明令儀看着他緊繃的神色,心中一軟嘆息着道:“我怕以後的史官會在你頭上記上一筆,給你記成暴虐之君。”

“這樣啊。”霍讓松了口氣,瞬間又變得輕松起來:“不怕,有先皇在前,我做的這些都算不上什麽大事。”

明令儀哭笑不得,他這是在與先皇比誰更混賬。世人都講人死為大,人死之後哪怕是生前再作孽,所有的過錯都一筆勾銷。可他心中有太多的仇恨無處發洩,她不是他,無法替他大度地去原諒。

“史官想怎麽記就怎麽記,由着他去吧,人死了就一堆白骨,貓也一樣。阿奴死了後,被小黃門随意在宮裏的牆腳挖了個坑埋了,後來我找到之後,晚上偷偷去挖了出來,裏面就剩下了一堆骨頭,什麽都沒有。

不過我把阿奴的骨頭用匣子裝起來,偷偷放在了宗廟裏的神龛底下,杜太後去祭拜時,都要向它下跪。”

他似乎想起了什麽,從懷裏掏出那個小貓木雕,獻寶似的遞到她面前:“這個小貓跟阿奴很像,我塗了鮮亮的顏色,你看貓腿這裏恰好有個小洞,你拿線穿起來,再用發夾別在頭上,進宮時就戴這個好不好,保管好看。”

明令儀把他手上的紗布打好結,斜了那只黃白小貓一眼,無語至極。

誰要在宮筵時,在頭上頂一只醜不拉幾的木貓!

“你不喜歡嗎?好看的呀。”霍讓拿着木雕看得愛不釋手,神情疑惑說個不停:“貓貓最好了,誰能不喜歡貓呢?”

明令儀收拾好案幾上換下來的髒污紗布,走去架子邊淨手,任由他跟在身後唠叨。

突然,尖銳而短促的蛙叫聲響起,兩人臉色皆同時臉色一沉,霍讓對明令儀無聲點頭,身形閃動朝後窗掠去,眨眼間消失在夜色中。

明令儀的視線落在打開的藥匣上,呼吸間是散不開的酒味與藥膏味,頓時僵住無法動彈。

院子外,曾退之身後跟着仆婦小厮,已經繞過影壁,朝正屋大步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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