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無

曾退之一踏進門, 就聞到了屋內濃濃的藥味。

他眼神微沉,目光如炬掃視了一圈屋子,案幾上擺着打開的藥匣子, 紗布攤開着,裝着藥膏的瓷瓶邊還擺放了一壇酒。

屋內只明令儀獨自一人, 她施完禮就垂手侍立在旁, 神色雖然如常, 他卻無端端覺得莫名詭異。

曾退之疑惑心頓起,原本帶着喜意的臉瞬時變了顏色,冷聲問道:“誰受傷了?”

明令儀暗自叫苦不疊, 她只來得及将霍讓換下來的紗布胡亂扔在了案幾下, 正要去收酒壇時, 曾退之就已進了屋。

她正要回答, 門簾又一下被掀開, 趙姨娘手上抱着個包袱走了進來。見曾退之神色不虞,接着鼻子翕動,使勁聞了聞,腦子轉得飛快,心裏興奮不已, 嬌笑着道:“哎喲,夫人這屋子裏藥味怎麽這麽濃?”

曾退之冷眼看着她,明令儀也面無表情看過去,她笑着拍了拍手中的包袱,盈盈曲膝施禮:“國公爺, 夫人要去宮裏參加筵席,代表着可是國公府的臉面,怎麽着也不能穿尋常衣衫去。

我又從庫房裏尋了幾匹時興的料子, 想着送來給夫人選一下,讓繡娘多趕幾套衣衫出來,讓夫人選着最好的穿,也不會丢了國公府的臉。”

“嗯,還算你有心。”曾退之神色緩和了些,贊賞地點點頭。

趙姨娘将包袱放在榻上,打量了一圈屋子,奔到案幾前翻動着紗布藥膏,誇張地瞪大了眼,驚呼道:“夫人,怎麽,有人受了刀劍傷嗎?”

曾退之臉色又一下暗下來,猛地回頭看向明令儀,她只靜靜看着趙姨娘,沉默不語。

“夫人,伺候你的人呢?怎麽就你一人在?這......”趙姨娘故意拉長了聲音,停頓片刻,語焉不詳又意味悠長,“這進院子門的時候,這院子裏就安靜得不像話,伺候的人也不在,好似整個院子就夫人一人。”

這時,秦嬷嬷與夏薇聽到屋子裏的動靜,實在不放心,悄然進屋站在了她身後,“夫人.....”

“國公爺,你瞧瞧看,全府就夫人的院子規矩不同,下人竟然不在主子身邊伺候着。”趙姨娘指着秦嬷嬷與夏薇,笑吟吟地看着曾退之:“就不知是夫人體恤下人,還是夫人不方便,要支開她們了……”

曾退之雖然知道趙姨娘是在挑撥離間,卻覺得她話中卻有幾分道理。若是屋裏的主子受傷,為什麽不敢請王大夫來看,莫非院子裏真藏了人?

他一聲怒喝,指點着秦嬷嬷與夏薇,威脅着道:“你們從實招來,院子裏究竟藏了誰,若是敢撒謊,我要你們的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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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嬷嬷與夏薇皆臉色發白,忙垂齊聲答道;“回國公爺,院子裏并無他人。”

曾退之眯縫着眼死死盯着她們,像是要找出她們撒謊的破綻,趙姨娘卻輕笑起來:“瞧這整齊的,先前早就準備好了,哪會怕問話。國公爺,你這般問肯定問不出什麽名堂,有些人就是賤骨頭,得吃點苦頭,打一頓就老老實實了。”

“趙姨娘,你究竟想說什麽?”明令儀将秦嬷嬷她們喚到了身後,淡淡地開了口。

“夫人真是,我哪能哪敢說什麽,國公爺也在,國公爺英明神武,心裏斷比我更清楚。”趙姨娘神情尴尬,不時偷瞄黑着臉的曾退之,見他神色狠戾,額頭青筋暴起,終是在滾油中添了那一瓢水。

她輕飄飄地道:“任誰看了這種情形,都會以為你屋子裏藏了男人呢。”

曾退之被趙姨娘的話點醒,盛怒之下,全身都止不住發抖,厲聲道:“來人,把明氏給我捆起來!”

明令儀始終處變不驚,神色淡定,眼神堅定毫不躲閃,直視着前方。

突然,她長長的眼睫毛顫動了下,瞳孔猛縮,神情痛苦,五官皺成一團又很快松開。

侯着的下人湧上來,長平在最前,他先是一愣,硬着頭皮正要走向明令儀時,又停下了腳步,難以置信看着眼前的情形。

電光火石間,明令儀高高揚起了手,紅色的血珠在空中劃過一道血線,落在了趙姨娘那張幸災樂禍的臉上,打得她站立不穩,耳朵直嗡嗡作響。

“啊!”趙姨娘回過神,尖叫哭喊起來,手撫着自己的臉頰,手上摸到溫熱的觸感,怔怔拿到眼前一看,手上鮮紅的血跡,讓她又張大嘴,凄厲喊叫穿透雲霄。

“啪!”又是狠狠的一巴掌,趙姨娘像是被點了啞穴,哭喊噎在了嗓子裏。她頭暈腦脹,臉上血跡斑斑,又痛又燙,清晰的巴掌印浮現了出來。

後窗邊,那抹淡淡的暗影終于在停頓片刻後,慢慢消失。明令儀長長松了口氣,抽出帕子擦拭着自己的手,然後将髒污帕子扔在了趙姨娘的臉上。

“趙姨娘,原來我以為,趙家雖然低賤,可既然你做了國公爺的小妾,進門也這麽多年,該學到些府裏的規矩禮法。”

她神色冷清,不疾不徐地道:“可上不得臺面的,永遠上不得臺面。哪怕你穿着绫羅綢緞,耀武揚威吆三喝四,你終究是妾。

妾是什麽呢,妾通買賣,就是主子拿來取樂的玩意,所以你才會以己度人,恨不得天下的女人都像你一樣靠着身體逗男人開心,為家裏掙來榮華富貴。”

“國公爺,國公爺救命呀,夫人.....,夫人聽到自己的奸情被挑破,就要殺人滅口啊。”趙姨娘恨極,口齒不清哭喊着,向呆愣在旁邊的曾退之撲去,仰着頭揪着他衣衫前襟,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曾退之也被眼前突發情形鎮住,趙姨娘身子貼上來,對他又搓又揉,他回過神低頭看去,見趙姨娘臉頰紅腫髒污,眼睛哭得腫泡成一條縫,哪有半點風情可言?

他眼裏閃過嫌棄之色,伸手将趙姨娘推開,沉聲道:“明氏,究竟是怎麽回事?”

“沒事。先前我只是不小心傷了手,準備包紮一下,我正要告訴你時,趙姨娘就沒規矩闖了進來,一直在這裏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

明令儀目光沉靜,舉起左手掌,掌心赫然橫着一道血肉模糊的長傷口:“正好國公爺也在,趙姨娘說院子裏為什麽看不見伺候的下人,為什麽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是因為院子裏都是你派來的下人,故意偷奸耍滑,想要處處找我麻煩。國公爺,這些人我都不要了,讓他們随趙姨娘回去吧,我伺候不起,也再禁受不住他們一再的污蔑冤枉了。”

“你撒謊!”趙姨娘臉頰火辣辣地疼,鼻尖是怎麽都驅散不去的血腥味,又被曾退之嫌棄推開,她理智盡失,厲聲喊道:“你的手怎麽會受傷,你有嬷嬷丫鬟伺候,什麽事會讓你手受傷?再說這麽深的傷口,你居然一聲不吭......”

“國公爺,讓趙姨娘滾吧。”明令儀根本不理會發瘋的趙姨娘,轉頭朝曾退之平靜地道:“她在這裏,我怕髒了我的地。”

曾退之回府之後,李老夫人成日瘋瘋癫癫吵個不停,那是他的親娘所以只得咬牙死忍,可是趙姨娘如明令儀所說,不過是個通買賣的小妾,如此沒有規矩大吵大鬧,直讓他讨厭至極。

他皺眉揚聲道:“将趙姨娘帶回去,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趙姨娘的貼身嬷嬷丫鬟忙上前,半攙扶半拖,将還不住掙紮哭喊的她強帶了出去。

曾退之也揮手斥退下人,屋裏安靜下來。明令儀嘆了口氣,淡淡地道:“國公爺,你還是四處搜一下吧,我只怕你信了趙姨娘的話,心裏仍然存有懷疑。”

曾退之見她神情坦然不卑不亢,又見到她手上的傷口,原本的那點疑惑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眼神複雜看着她的手掌:“不用了,都是趙姨娘故意在挑撥離間,你手上的傷要緊,還是傳王大夫來幫你包紮一下吧。”

明令儀搖搖頭道:“國公爺,我的這點子小傷,與你在邊疆打仗所受的傷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想着你又升了官,京城裏不知多少人眼紅,加之府裏老夫人還病着,所以我才沒想着聲張,不想讓人閑言閑語看笑話,說國公府裏盡是些糟心事。”

她神色嚴肅起來,認真地道:“趙姨娘出身低賤,我就算再生氣,也不會真跟她計較過不去,只是苦了晉哥兒。他是你親生的兒子,能有什麽不是,還不是被趙姨娘養壞了,才這麽大了連大字都不識幾個。

晉哥兒是嫡子,以後要繼承偌大的國公府,就該多為他考慮幾分。我想着吧,府裏也沒有幾個孩子,幹脆把晉哥兒與泰哥兒養在一起,兄弟倆不但有個比較,也能增進感情,長大後也互相有個倚靠。”

曾退之就這麽兩個兒子,任誰都是他的心肝寶貝,誰是嫡庶他根本沒有在意過,只是依着規矩禮法才不得不選一個出來。

他早就想把他們挪出去,只是兩人在生母跟前習慣了,一搬出去就哭,最後哭得他心軟,便就此做了罷。兩人要是搬到一處,彼此有個玩伴,也不會再吵着不肯離開。

樞密使之位更是得來不易,朝堂之上多少人虎視眈眈等着抓他的把柄,就為了參奏他一本,府裏真得小心為上,不能讓禦史參奏他管不好後院,根本不配為官。

“你說得對,趙姨娘是該好好學習規矩,兩個哥兒明日我就讓人收拾個院子出來,讓他們搬進去。”

他随着她在案幾邊坐下,看着她拿起酒壇倒了酒在紗布上擦拭着傷口邊的血跡,不解地問道:“為什麽要用酒?”

明令儀羞澀地笑了笑,“不瞞你說,其實傷口有些疼,我用酒,想着醉了就沒那麽疼了。”

“胡鬧。”曾退之忍俊不禁,笑着訓斥她:“還是讓王大夫來看看,你別亂動,仔細着破了相。”

明令儀擦拭完血跡,挑了藥膏塗抹在傷處,“倒不用勞煩他,讓他好好歇息吧,老夫人那裏還要他費心呢。”

曾退之拿起藥罐湊到鼻子邊聞了聞,藥味中夾雜着薄荷的清香之氣,思索片刻問道:“這是哪裏來的,府裏好像從未見過這種傷藥膏。”

明令儀掀起眼皮瞄了一眼,說道:“上次在福山寺生了病,方丈大師好心,不僅給我治了病,還順手送了我些傷藥膏,說是長期跪在蒲團上禮佛,擦了膝蓋的淤青會散得快些。

我平時禮完佛後會抹上一點,用過之後果真有效,膝蓋也不那麽疼了,只現在就只剩下這麽一丁點,唉,我還在發愁,怎麽才能去向大師再讨些呢。”

曾退之放下藥罐,他與福山寺方丈大師不熟悉,也說不出自己去幫她讨的話。見她低着頭裹纏紗布,長長的睫毛在眼前投下一片陰影,面孔雪白細膩光滑,瓊鼻櫻唇,似乎察覺到他的注視,擡起眼看了過來。

她原本比常人淺淡些的眼眸,在燈光下更像是閃爍的琉璃。他記起兩人說親時第一次見面,她神情羞澀,那雙貓兒眼卻流光溢彩。

這麽多年過去,原來自己一直不曾忘記,哪怕他再恨明家,嫌棄她遷怒她恨不得置她于死地,其實在內心深處,仍然不得不承認,明氏是他所有女人中,不僅出身好,又是生得最好看的女人。

他的眼神太過明顯,明令儀垂下頭,掩去了眼裏的厭惡。她手上不停纏着紗布,閑閑地道:“國公爺,我先前就是想着你升官之事,一時走了神才不小心傷了手。”

曾退之咳了咳,收回視線不自在地道:“我來也是正好跟你說這件事,讓你準備些行頭,好進宮赴宴。你又是為了什麽事走神?”見她一只手不好打結,忙伸出手去想要幫忙,卻被她躲開了。

“哪敢讓你幫着做這些小事。”明令儀将紗布尾折了折塞進去,說道:“我想着小孫氏早些進門才好,你正好喜上加喜。又想着天氣馬上轉涼,要重新做秋季新衫,我嫁妝中還有好些料子呢。

老夫人吶,總是舍不得用。也是,老一輩的人,都恨不得将所有的好東西全部省下來,好留給兒孫們。可料子放久了說不定遭蟲蛀了去,最後倒白白浪費掉,還不如拿出來放到繡坊去,讓繡娘慢慢做成衣衫,誰喜歡什麽樣式面料,盡管自己挑去。這下半年筵席越發多,正好赴宴時拿來穿。”

曾退之想起當年阿爹納妾時,李老夫人不止一次抱着他痛哭,說不是為了他早就不想活了。他也搖頭嘆息,“阿娘就那樣,總是一心為了我們這些後輩着想,自己哪怕吃苦受罪也不在意。我明日去将鑰匙拿來交給你,你也正好去理一理庫房。”

“好,反正你走馬上任之後,送禮的定會擠破了門房,放在庫房角落裏生黴的東西早就該清理出來,收的禮也有地方可放。”

明令儀擡頭認真地看着他,微微擰眉道:“國公爺,我也不懂外面朝堂上的事,可我知道官做大了,要操心的事也會跟着更多,你可要保重好自個的身子,王大夫帶回來的滋補藥材,廚房裏可有炖給你喝?”

曾退之見她關心自己,眼神更加柔和,笑道:“怎麽沒有,每晚都要喝一大碗黑乎乎的補品湯藥,還有那首烏杵成沫用酒吞服,嘴巴裏盡是一股子藥味。”

“沒法子,你可是這府裏的頂梁柱,大家都盼着你能長命百歲。反正自己的藥鋪,缺什麽藥材你吩咐長平領着王大夫自己去取就是。”

明令儀也跟着笑,站起身道:“明日你還要上早朝呢,早些回去歇着吧。”

被趙姨娘大鬧了一場,曾退之此時也倦了,也起身道:“你自己的手多注意些,若是不好就讓王大夫來看看。”

明令儀謝過他,将他送出了門外,回身直接癱倒在了軟塌上。秦嬷嬷撲上前,眼淚汪汪地道:“夫人,你的手.....”

“真是吓死我了。”夏薇從袖子裏掏出血已經幹了的剪子,心有餘悸,聲音都在顫抖:“夫人,你轉手将剪子塞進我手裏的時候,我真吓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差點兒就沒有握住掉在地上露出馬腳。”

秦嬷嬷又心疼得直哭:“要裝樣稍微劃個小傷口就行了,那麽深的傷該有多疼......”

明令儀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她的手早就痛得麻木,全靠死忍撐到了現在。

如果她不刺傷自己,只怕霍讓已經不管不顧沖了出來。以當今的局勢,他夜裏出現在她的院子,後果不堪設想。

“唉,當時那情形,我哪裏還顧得上下手輕重。我累了,你們也早些去歇息,平時要更加警惕些,趙姨娘只怕會更加發瘋。”

明令儀嘆息着說完,強撐着起身去了卧房歇息。只手心的傷一直隐隐跳動着痛,她躺了好一會才迷迷糊糊睡着,像是若有所感,她驀地睜開了眼睛。

霍讓蹲在床前,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指尖,嘴唇貼上來,如羽毛般輕觸她的傷口。

他極力平靜,卻止不住地顫抖:“我要殺了他,我一定要殺了他。”

指尖滾燙,有淚滴落濺開。

她反手将他的手指緊緊勾住,輕聲道:“我來,他由我來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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