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無

“住嘴!”曾退之所有的躊躇滿志, 被眼前的亂象瞬間沖得無影無蹤,鐵青着臉一聲怒喝,哭喊聲戛然而止。

他暴怒中帶着說不出的疲憊, 手指胡亂指着兩個姨娘道:“究竟是怎麽回事,一個個說!”

許姨娘搶先流淚道:“晉哥兒見泰哥兒寫完了先生布置的大字, 心生嫉恨二話不說搶過去撕了, 泰哥兒去跟他理論, 他竟然伸手就是一拳揍到泰哥兒臉上,他還嫌打得不夠,上前将泰哥兒撲倒在地, 按在地上拳打腳踢。”

她拉過泰哥兒, 指着他胖乎乎臉頰上的青青紫紫, 心疼得泣不成聲:“國公爺, 雖然晉哥兒成了嫡子, 可他們終是同一父親的親生兄弟,他小小年紀竟敢如此狠毒,以後他若是繼承了國公府,哪還有泰哥兒的活路啊。”

曾退之看着泰哥兒萎靡不振的模樣,憐愛地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他卻一下尖叫起來:“疼,疼!”

趙姨娘偷偷掐了把晉哥兒,他吃痛也張嘴大哭起來:“哎喲,好痛!”

“國公爺啊,你看泰哥兒比晉哥兒還高壯幾分, 兩兄弟不過是鬧着玩,晉哥兒能将泰哥兒按着打?許姨娘愛子心切我知道,可她未免也太誇大其詞。

你瞧晉哥兒的臉, 還不是被抓得破了相。我可憐的晉哥兒,要是以後留了疤,讀書考學出仕說親都要受影響,以後說不定就成了個廢人了啊。”

趙姨娘将張嘴大哭的晉哥兒拉到跟前,他的鼻涕泡破裂糊在破了的嘴角上,看得曾退之嫌棄地皺起了眉頭,沒好氣地道:“給老子擦幹淨,真是個小混賬,瞧你髒得那熊樣。”

雖然口中罵晉哥兒,他還是掏出帕子來,親手擦去了晉哥兒的鼻涕,瞪眼訓斥道:“泰哥兒比你小半歲,是你的弟弟,長兄如父,兄弟就該友愛手足,怎麽能動手打人!”

“阿爹胡說!”晉哥兒根本不怕曾退之,立即反駁道:“阿爹怎麽不友愛二叔,二叔也是你的親弟弟,可二叔一家從來不敢回京,因為二叔是庶出,跟泰哥兒一樣,是小妾生的賤種!”

“混賬!”曾退之沒想到晉哥兒竟然敢如此頂嘴,氣得全身直發抖,擡起手掌就一個巴掌扇了過去。

他常年習武,晉哥兒一下被打得頭嗡嗡作響,鼻子鮮血直冒,抽噎着連哭都哭不出來。

趙姨娘尖叫一聲撲上去,摟住晉哥兒将他的頭往上擡,還用帕子試圖堵住他不斷往外冒血的鼻孔。

曾退之從來沒有對孩子動過一根手指,這次也是氣急了,打完之後就又悔又心痛,吼道:“去叫王大夫來,你們都是死人嗎!”

王大夫背着醫藥箱,被下人扯着急匆匆趕了來,随後跟來的還有徐延年,他們看到門口的熱鬧,也頓時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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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讓他躺低些。”王大夫急聲下令,曾退之見趙姨娘顫抖着手沒了主意,忙将晉哥兒接過去摟在懷裏。王大夫又是紮針,又是拿紗布堵,晉哥兒喉嚨直咕隆隆作響,急得手腳亂登。

明令儀靜靜瞧着眼前的鬧劇,心中說不出的厭倦,曾退之枉為人夫人父,他唯一對得起的,怕是只有他自己。

她思慮再三之後,緩步上前沉聲道:“把他扶起來坐着,輕輕捏住他的鼻翼。”

趙姨娘本來在旁邊束手無策流淚,聽到她的話當即厲聲尖叫起來,像是要吃人一樣恨不得撲過來将她撕得粉碎:“夫人,晉哥兒也叫你一聲母親,你就這麽巴不得他死嗎?”

曾退之頭也不擡,煩惱地道:“明氏你回你的院子,這裏沒你的事,你不懂就不要瞎摻和。”

許姨娘神情是止不住的幸災樂禍,看着一身命婦服,與尋常判若兩人的明令儀,眼中又閃爍着隐隐的嫉妒恨意,陰陽怪氣地道:“夫人,可不是誰都懂治病,如果只看了幾本書便充當懸壺濟世的大夫,那要真正的大夫還有何用。”

明令儀只管說完,他們聽不聽是他們的事。她只淡淡掃了一眼書卷氣與淡然蕩然無存,變得尖酸刻薄的許姨娘,突然愣住了。

依靠在她懷裏的泰哥兒,神情癡呆眼神茫然,頻頻點頭昏昏欲睡。先前他還在笑嘻嘻地看着晉哥兒挨打,此時好像眼前的一切他都沒了興趣。

她心中悲涼,雙手适合道:“阿彌陀佛。”

然後不再去看,轉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先前留在明莊的兩家陪房終于回到了府裏,明令儀将他們做好了安排,如今偏院不說銅牆鐵壁,至少不會再如以前,阿貓阿狗都能随便闖進來。

她想着先前門口的混亂,立即吩咐道:“嬷嬷,你出去吩咐大家一聲,一定不要出去亂走動,府裏要出亂子了。”

秦嬷嬷雖然不知所以然,還是依言出去傳話了,不一會她回到屋子,神色驚慌:“夫人,真出大事了,泰哥兒吐個不停,都神志不清了。王大夫說自己治不好,府裏已經差人去請了太醫正來醫治。”

泰哥兒的傷,在明令儀以前的世間都危險萬分,請太醫正來診治,跟燒香拜菩薩保佑也沒什麽區別。她問道:“晉哥兒的鼻血止住了嗎?”

秦嬷嬷又憤怒地道:“止住了,他都血流得胖臉發白,直在那裏哼哼唧唧。最後還是徐先生當機立斷,用了你的主意才止了血,趙姨娘連聲道謝,就差沒跟徐先生跪下來,半點都沒有提到你。”

夏薇也跟着憤憤不平地道:“這府裏要說最壞,晉哥兒第一,以前的齊哥兒是嚣張跋扈,可沒什麽腦子。這晉哥兒可不一樣,就算是親姐姐岚姐兒也照打不誤。他不是當着面打,而是背地裏使壞,趙姨娘又将他看做眼珠子似的,國公爺也只管着寵,根本就是個大禍害。”

“先前他頂撞國公爺與二爺的那些話,他那麽小哪裏懂這些,還不是平時聽到趙姨娘說了,在背後學了嘴。這做人父母的不能以身作則,能怪得了誰去,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活該!”

秦嬷嬷最恨趙姨娘,狠狠的淬了一口後,又抱怨地道:“夫人就不該出主意,讓他血流而死才好。當年趙姨娘可害苦了你,如今她的報應到了,就該讓她嘗嘗失子之痛。”

明令儀笑了笑道:“誰叫我心善呢。不過成為曾退之的孩子,才是最大的錯誤。”

秦嬷嬷愣了下,長嘆口氣道:“這倒是,這府裏從上到下都爛透了,李老夫人就算是卧床不起,還不忘折騰人,我前些日子遇到過汪嬷嬷,她都瘦得不成人形,這麽短短的時日,頭發都全白了。”

夏薇也心有餘悸地道:“先前趙姨娘身邊的紫藤,比汪嬷嬷還要慘,趙姨娘将所有的過錯都安在了她頭上。說是她欺上瞞下,故意偷了她院子裏的東西,想要嫁禍給夫人,聽說被毒啞了後,交給人牙子遠遠發賣了。”

偏院裏井然有序,所有人都各司其職安靜呆着,趙姨娘院子裏愁雲慘淡燈火通明,許姨娘院子裏更是徹夜未眠,哭聲一直沒有停過。

太醫正與王大夫,輪流忙碌了一天一夜,泰哥兒還是沒有救過來,在傍晚時分終于去了。

天氣漸漸轉涼,真正入秋的第一場雨終于淅淅瀝瀝下了起來。秋雨纏綿,開始還是蒙蒙細雨,漸漸地越下越大,再大的雨,也掩蓋不住許姨娘發瘋般的哭喊聲。

她已經連着幾天沒有阖眼,眼眶充血,像是瘋子般沖進雨幕,尖聲道:“賤人,我跟你拼了,我跟你拼了!”

曾退之怔怔看着躺在床上了無生機的兒子,聽到許姨娘的哭喊,他要楞一會才聽明白她在說什麽,緩緩站起身,閉上眼睛掩去眼底的傷痛,低聲道:“去拉住她,熬副安神湯好好讓她睡一覺。”

他又癡癡看了床上的泰哥兒一陣,才啞聲道:“收斂了吧。”

許姨娘被丫鬟嬷嬷拖了進屋,她衣衫頭發全濕,上前抱住曾退之,嚎啕大哭道:“我們的兒子沒了,泰哥兒還那麽小,他還那麽小啊!”

曾退之神色木然,任由許姨娘抱着他推搡痛哭。他也不明白,為什麽他打了勝仗,官越做越大,年紀輕輕就已位列同相之職,可府裏卻愈發倒黴,阿娘重病,又痛失愛妾愛子。

難道,定國公府真應了老姨娘臨死前的詛咒,府裏上下都不得好死。

他想起老鎮國公去後,老姨娘被李老夫人強行往口中塞了金子,她死得痛苦又慘烈的模樣。悚然而驚,猛地推開懷裏的許姨娘,跌跌撞撞沖出去,一口氣跑進曾氏祠堂,長跪不起。

明令儀更加約束着偏院的下人,不許他們出去走動看熱鬧。現在偏院有了小廚房,天氣涼了之後送上來的飯菜也還是熱乎乎的,此時下雨潮濕又有些冷,吩咐廚房晚上做鍋子吃。

夏薇端着小爐進屋,秦嬷嬷捧着擺放整齊的跟在後面,除了青菜蘿蔔粉條,還有切得薄薄的羊肉,銅鍋裏裝着乳白色的湯,炭火通紅,裏面的湯已經快翻滾。

“廚娘按着你的吩咐,用魚與骨頭熬了湯,又過濾了幾遍,裏面一點渣子都沒有。”夏薇最喜歡吃肉,一邊擺芝麻醬料碟子,一邊笑着道:“就是羊肉少了些。”

“晚上可別吃太多,當心積食。”秦嬷嬷笑罵,将爐子裏又加了些炭,鍋子裏的湯滾了起來,正要幫忙下菜,明令儀笑着道:“我自己來吧,你們也坐,自己動手才有趣味。夏薇動得多,多吃一點肉也沒事,吃完了再去廚房裏要便是。”

“我現在就去拿一些,今晚偏院都吃鍋子,夫人又不拘着他們吃,只怕他們只緊着肉吃,去晚了就沒了。”

夏薇樂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急忙放下碗碟往外跑,才掀簾走出去,小丫鬟就上前來禀報:“夏薇姐姐,國公爺來了。”

夏薇心裏一咯噔,臉上的笑意僵住,真是,難得吃個晚飯都吃不清淨。她打發走小丫鬟,見曾退之已經繞過了影壁,忙轉身進屋去遞消息。

明令儀也煩躁不已,放下筷子起身迎了迎,見曾退之幾日不見,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眼底淤青嘴唇發白,完全沒了先前的精氣神,衣衫濡濕皺巴巴貼在身上,身上隐隐的酸氣與香燭混合在一起,熏得她幾乎想吐。

他看着案幾上汩汩冒着熱氣的鍋子,愣了下方道:“還沒有用飯嗎?”

“是,我晚上用得有些晚。”明令儀後退兩步,側身讓過他,卻見他徑直走到案幾邊坐了下來,盯着鍋子半晌後道:“我也還未用飯。”

“給國公爺再拿副碗筷來。”明令儀轉身皺眉吩咐秦嬷嬷,話音剛落,見他已經拿着她的碗筷悶聲不響吃了起來。

“我再去給夫人拿副新的來。”秦嬷嬷也看不下去,低聲說完忙轉身往外走,明令儀拉住她輕輕搖了搖頭。

鍋子鮮美無比,曾退之低頭吃得幾次燙了舌頭,卻仍然沒有放下筷子,他已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用過飯,小厮将飯菜一次次送上來,他都胃口全無。

前院自己的書房太過冷清,坐在那裏空洞得令人快被逼瘋,其他姨娘的院子不是哭就是鬧,李老夫人的院子終年一股散不去的藥味與尿騷味,夾雜着她含混不清的怒罵。

幾乎下意識般,他走到了偏院。

屋內明亮溫暖,令曾退之莫名地安寧。他手下不停,秦嬷嬷在旁邊伺候,不時地加湯加炭,他撈完鍋底所有的菜,擡起頭看着明令儀,竟有些委屈地道:“沒了。”

明令儀示意秦嬷嬷将碗筷撤下去,微笑着道:“晚上不宜吃太多,當心積食。”

曾退之撫摸着肚子,深深呼出口氣,胃裏半飽,他總算恢複了些精神,見秦嬷嬷與夏薇已經飛快收拾好案幾,頓了下道:“你不吃飯嗎?”

“我不餓。”明令儀答道,他随意點點頭,又起身往軟塌邊走去,坐下後倚靠在上面,舒适地伸了個大懶腰,毫不見外地吩咐道:“上杯清茶吧,正好解解羊肉的膩。”

明令儀坐在他對面,只提起銅壺倒了杯清水遞給他:“看國公爺神色,只怕許久都未睡好,不宜吃茶,還是早些回院子去歇息吧。”

“是,晚上吃茶不好。”曾退之沒有生氣,接過杯子捧在手中吃了兩口,喃喃地道:“我是許久未睡過,一閉上眼就看到泰哥兒在面前哭,還有七哥兒李姨娘他們,都圍上來對着我哭。”

他閉上眼睛,仰着頭靠在塌幾背上,眼角有淚慢慢滑落,接着抽噎起來,聳動着肩膀像是野獸般,哭得撕心裂肺。

明令儀靜靜看了會,起身走到門邊掀開簾子,見長平嘴角還沾着醬料,滿臉驚惶奔了過來,她安慰他道:“讓他哭一會吧,哭出來就好了。你餓了吧,快去用飯,我讓秦嬷嬷打些水來等會伺候他洗把臉,你吃完再來帶他回前院歇息。”

長平探頭看了一眼,見曾退之滂沱無人嚎啕大哭,松了口氣道:“多謝夫人,總算能哭出來了,這幾天沒有吓壞我,要是國公爺一直不吃不喝,就算是鐵打的也支撐不住。”

秦嬷嬷去了小廚房打水,夏薇笑着問道:“長平,菜可夠吃,廚房裏還有新鮮的羊肉,我再去給你拿幾盤來。”

長平有些不好意思點頭道了謝,以前在其他姨娘院子裏,她們只管着國公爺,從來不會管他們這些小厮是不是餓着肚子。也就是到了明令儀這裏,哪怕她以前身邊沒有銀子,可只要院子裏有的,哪怕是一把幹果,也會分些給他們這些下人。

他深深施禮,轉身回了廂房去用飯。明令儀站了會,聽到屋裏哭聲漸停,才與秦嬷嬷一起進去。

曾退之眼睛紅腫,失神地看着前方,聽到腳步聲驀然回過頭,接過秦嬷嬷遞上來的帕子覆在臉上,溫熱之下,他好半晌才舍得揭開,胡亂擦了幾把臉。

“國公爺,佛說父母子女之間,是上世修來的緣分。泰哥兒塵緣已了,已回到天上去輪回轉世,如果你一直傷心,只怕他還惦記着,誤了他輪回的路。”

明令儀溫聲勸解着他,半晌後試探着道:“迎小孫氏進門的日子快到了,府裏總得準備起來。說實在的,看到你這個模樣我也不好過。不是我心狠,泰哥兒他們再重要,也比不過你,我總想着你能快活些,你身邊有小孫氏伺候,也能忘掉些傷心事。”

曾退之哭過之後心裏亮堂了許多,人也難得輕松起來,嘆了口氣無奈地道:“這些道理我都明白,只是心裏一直堵得慌,就不知道哪裏出了差錯,什麽倒黴事都輪到了我頭上。也罷,小孫氏那邊的日子已經定好了,要是囫囵應付,只怕吳國大長公主會不高興。”

明令儀垂下眼眸,掩去了眼裏的鄙夷。他所有的哀恸都真真切切,對子女全心縱容呵護,可都敵不過他對權勢的渴望,這時候還沒忘記不能得罪吳國大長公主。

“趙姨娘與許姨娘如今都忙着,府裏的那攤子事也沒有人管,你多費些心思就幫忙管着,別到時候出了差錯,讓賓客看了笑話去。”

明令儀忙推辭道:“府裏的規矩立得好,只要依着規矩做就不會出差錯。我也許久未管事,讓我貿然接手反而會照顧不周。這樣吧,你還是讓長平與管家商議着辦,我在旁邊看着搭把手,幾個人總比一個人強。”

曾退之想想這樣倒算妥當,點頭應了下來。明令儀微笑着道:“你已多日未去上朝,若是精神不濟出了差錯,只怕那些禦史又要參揍你一本,早日回去歇息吧。”

屋內太過寧靜舒适,曾退之根本不想走,長平已經在門外恭候着,秦嬷嬷也已經打開了簾子,他不情不願起身,“我回去了,你也早些歇着。”

明令儀将他送到門邊,微笑着道:“國公爺,晚上若是實在睡不着,稍微吃上杯溫黃酒,酒意上來就能安睡了。”

曾退之想着這倒是不錯的主意,笑着答應下來。明令儀見他走遠了,冷聲吩咐道:“把所有他用過的碗碟等都扔掉吧,給我換新的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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