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無
連續陰雨連綿好幾天的天氣, 在納小孫氏進門的這日終于放晴。曾退之見着秋季的暖陽,也難得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自從泰哥兒去後,晉哥兒又病了, 定國公府的門檻都快被趙姨娘與許姨娘的娘家人踩低了一截去,接二連三來探病的探病, 陪哭的陪哭。
許姨娘原本病恹恹躺在床上, 不知道娘家人勸說了什麽, 她終于打起精神,開始幫着操持府裏的筵席。
趙姨娘在許姨娘病好之後,她的病也立竿見影跟着好了, 不過還是死死防着許姨娘報複, 将晉哥兒關在了院子裏, 哪怕他再哭鬧打滾, 也堅決不敢讓他走出院子大門半步。
明令儀本來現在就不打算接手國公府這個爛攤子, 見到許姨娘瘦得一陣風就能吹走,仍然強打起精神來奪取管家權力,着實佩服她。
趙姨娘在床上病着倒白胖了些,笑起來臉頰的酒窩更深,忙着朝許姨娘幸災樂禍地笑, 又還要忙着向明令儀挑釁示威,怕她太忙累壞了,明令儀借機徹底撒手不管,由着她們兩人去折騰。
曾退之這次倒學聰明了,先下了帖子給曾二老爺邀請他來吃酒, 哪知他并不領情,被他在府門口當場将帖子撕得粉碎,還跳腳大罵了一場。
“這是在打老子的臉, 你不過是納個小妾,居然敢請老子來吃喜酒,這算哪門子的喜,你是要老子給你擡臭腳,還是要老子給你的小妾擡臭腳!”
他人比泥鳅還要滑,見長平滿臉郁悶領着小厮出來要趕他走,反正他早已鬧完,已有不少愛看熱鬧的閑漢對着門口指指點點,撩起長衫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了。
原本接到曾退之帖那些關系不遠不近的人家,先前還在猶豫要不要來赴宴,在曾二老爺在門前罵過之後,便找各種借口推遲了,只差下人随意送了份賀禮到定國公府。
酒席在趙姨娘與許姨娘互相別苗頭之下,倒辦得還算熱熱鬧鬧,杜相一系官員,與那些想要借機攀上關系的,全部來了府裏吃酒。
曾退之被曾二老爺攪局,收到那些中規中矩的賀禮之後,原本煩悶的心情更雪上加霜,酒喝得更勤了。
他見今天來捧場的賓客不算少,心中終是好過了些,一高興又喝得紅光滿面,走路都搖搖晃晃,還要急着跟着人拼酒。
最後還是英國公看不過去,強奪去他手中的酒壇,笑着道:“今晚可是你再做新郎官,要是喝醉了可損失大了。”
曾退之抹了一把嘴,踉跄着亂揮手傻笑:“酒可是好東西,好東西!”
大家都知道他最近連着沒了兩個兒子,也同情起他來,倒沒人笑話他。英國公招呼來長平:“你扶着國公爺回去歇息,給他熬碗醒酒湯醒醒酒,等下可別走錯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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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坐的武将多,在軍中說習慣了葷話,随即拍着案幾大笑怪叫,又彼此推杯換盞,直喝得天黑才散場。
小孫氏早就由一頂小轎從偏門送進了府,她住的院子先前李姨娘住過,自從李姨娘沒了之後這裏就鎖了起來。當初趙姨娘與許姨娘聽說要又要進新姨娘,曾退之讓她們收拾住處時,兩人不約而同選了這處。
曾退之當時有些疑慮,畢竟李姨娘與李家都算慘死,小孫氏住進來只怕心裏會膈應。他當時歇在趙姨娘院子裏,她自嘴上抹蜜将他哄得服服帖帖:“國公爺,府裏除了空着的正院,就這處院子最為精致,只稍微收拾粉刷之後就能煥然一新。
這房子裏哪有沒死過人的,再說國公爺身上陽氣盛,有你護着,那些髒東西哪還敢出來興風作浪。”
小孫氏端坐在床邊,見自小貼身伺候她的孫嬷嬷出去了趟後回屋,神色隐隐不對勁,她忙問道:“怎麽了,可是發生了何事?”
孫嬷嬷神色複雜,小孫氏被嫡母做主送出來做妾,盡管她心裏有再多不甘,也不敢反抗。親爹一心顧着自己的前程,哪會拿她這個親娘早逝的庶女當回事。萬幸的是給定國公做妾,他年輕俊朗又手握重權,也不算太糟賤了她。
孫嬷嬷扶着小孫氏在院子門前下了轎子,進去院門後見到院子裏面花團錦簇,亭臺樓閣富貴又氣派,原本提着的一顆心才放下了些,定國公府還算重視她這個姨娘。
只是出去聽到下人偷偷嚼舌根,說這處院子是李姨娘曾住過的地方時,孫嬷嬷就當即像是吞了只蒼蠅般難受。她年紀大看得多,住進死過人的院子倒是小事,誰家後院沒死過人,難道那些死過人的院子都全部不要了。
這有規矩的府裏,下人哪裏敢到處說閑話,肯定是有人故意來講給她聽,就是為了尋新姨娘的晦氣。
孫嬷嬷不想給小孫氏的大喜之日添不快,勉強笑道:“沒事,我只是起早了些,現在有些乏了。姑娘你餓不餓,先吃些東西墊墊肚子吧,前面的酒席估計還要一會才能散。”
小孫氏自小在嫡母手下讨生活,早就學會了半聾半啞,她見孫嬷嬷不肯說,知道定會沒什麽好事,也就不去追問,笑着嗔怪地道:“嬷嬷怎麽還叫姑娘,該開口叫姨娘了,錯了規矩可不好。我還是先等等吧,吃了東西嘴巴裏總有股子味道。”
孫嬷嬷想想也覺得不妥,小孫氏還摸不清國公爺的喜好,若是第一天進門就惹他不喜,以後在府裏更難立足,便先倒了杯溫水給她潤口。沒等一會,就見小厮扶着滿身酒氣的曾退之進了院子。
小孫氏原本還算鎮定,此時倒開始緊張起來,手指緊緊拽着衣衫,慌忙吩咐道:“快,嬷嬷前去迎一迎。”
孫嬷嬷小跑着上前,恭敬曲膝施禮,曾退之半眯着眼睛一聲不吭,被小厮扶着放在床上後,就沉沉睡了過去。
小孫氏原本的緊張退去,看到鋪着喜被的新床上,曾退之臉色潮紅睡得已經開始打鼾,隐隐有些難過起來。
她曾無數次想象過自己的新婚之夜,卻沒有想到這一種。咬着唇愣了半晌之後,無奈只得吩咐孫嬷嬷去打了熱水進來,兩人一起伺候着給曾退之脫去鞋襪,擦洗手臉。
熱帕子覆上曾退之臉頰時,他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定定看了小孫氏片刻,突然眼神狂熱起來。
曾退之嘴裏含混不清說了句話,小孫氏還沒有聽清楚,就被他鉗住手腕往床上一拖,她睜大眼驚呼剛到嘴邊,就被他翻身壓了上來堵了回去。
孫嬷嬷也吓了一跳,面紅耳赤幫着放下床簾後,忙不跌從屋裏退出去,小心翼翼地帶上了房門。
趙姨娘院子裏,嬷嬷手上端着裝了苦楝子汁的碗,掀開簾子正要正屋,掀起一半的簾子卻突然斜斜掉落下來,将她手裏的碗打翻掉在了地上。
趙姨娘自打回了院子之後,就黑沉着臉不說話,伺候了她多年的嬷嬷知道她是見了新人進門,心中有氣,哪敢去招惹她,此時臉都吓得蒼白了。
嬷嬷來不及去管簾子,只忙着躬身告罪:“姨娘,都是小的不好,小的馬上再去廚房重新端一碗進來。”
丫鬟們吓得縮成一團也不敢出聲,只放輕腳步忙着上前打掃清理地上的碎片汁水,趙姨娘恨恨地一眼剜過去,尖聲罵道:“都是一群捧高踩低的賤蹄子,你們是不是見着新人進門,就覺着我要失寵了,當差也開始不上心,門簾子松了也竟然沒人察覺。
簡直瞎了你們的狗眼,我的晉哥兒可是府裏唯一的嫡子,岚姐兒是府裏唯一的女兒,想要看我笑話,做你們的春秋大夢去!”
她直罵得口幹舌燥才住了嘴,瞪着嬷嬷道:“你還愣着做什麽,莫非要等着我親自動手去端來!”
嬷嬷慌忙退下,轉身小跑着回去廚房,廚娘見到她過來,笑着問道:“姨娘可是要吃炖的補湯,我這裏正溫着呢。”
趙姨娘為了再懷孕,每天早晚都要吃一碗苦楝子汁,今天忙着府裏的酒席,也就吃得晚了些。嬷嬷打翻了好不容易榨出來的一碗,挨了罵心中煩悶,沒有心思與廚娘攀談,徑直問道:“先前我榨出來的苦楝子汁呢?”
廚娘見嬷嬷不搭理自己,也不屑地撇了撇嘴,随手朝案板上指了指:“擱那裏呢,又沒有人急着要生孩子,誰會去動那個東西。”
嬷嬷不理會廚娘的冷嘲熱諷,大步走到案板邊,見先前榨出來的汁還原封不動放着,端起碗又急匆匆趕回正屋,恭敬地将碗遞到了趙姨娘面前。
苦楝子汁吃得趙姨娘想起來嘴都發苦,可她自從生了晉哥兒之後就未能再懷孕,現今又有娘家有勢力的新人進門,原本跟軟腳蝦一樣的明令儀,也逐漸強硬起來,自己已經吃了多次虧。雖說府裏就晉哥兒一根獨苗,可也絕對不能掉以輕心,嫂子任氏說得對,多生幾個才更有底氣。
她屏着氣,一口氣将整碗的汁水喝下肚,嬷嬷忙遞了清水讓她漱口,丫鬟也及時送上了蜜餞,酸甜在嘴裏蔓延開,總算壓下了那股子青草味。
她長長松了口氣,撫摸着自己的肚子,這個月癸水已經遲了兩日,看來這個偏方還是管用,說不定肚子裏已經有了呢。
偏院裏。
明令儀根本不管前院的酒席熱鬧,躲在小院自成一統。晚上飯食豐盛,廚房采了湖裏的荷葉,包了雞慢慢烤熟,又拿新鮮的雞頭米熬了甜湯,再加了些時令小菜一起送了上來。
秦嬷嬷撕開荷葉,頓時香氣撲鼻,引得夏薇都快流口水,她笑嘻嘻地施禮道:“夫人,我先下去用飯了。”
明令儀知道夏薇饞荷葉雞,笑着揮了揮手,讓秦嬷嬷也下去用飯。她将黃酒倒在銅壺裏,又加了梅子進去煮開,酒香夾雜着飯菜香氣,霍讓甫一進門就被引得肚子咕咕直叫喚。
“好香,我來得真巧。”他大步上前,從身後攬着明令儀,親昵地靠在她臉頰邊磨蹭,她頭不住朝旁邊躲,笑着道:“別蹭了,癢,你是小狗麽,怎麽這麽愛蹭人。”
“汪汪。”霍讓在她頸邊深深吸了口氣,活靈活現叫了一聲,又逗得明令儀直樂:“你不僅會學貓叫,還會學狗叫,還有哪些本事全部亮出來呗。”
“我會的多着呢,幼時沒人管,我到了其他皇子死絕之後才開始讀書習字,那時候沒事就成天學這些。”
霍讓放開明令儀,對着她眨眨眼道:“不過現在不學給你聽,以後我們時日長着呢。”
明令儀抿嘴笑,知道他喜吃甜食,将雞頭米放到他面前,問道:“你手上的事都忙完了嗎,今晚怎麽有空出宮?”
霍讓見雞頭米只有小小一碗,将碗又重新放到回她面前,抱怨道:“已經好久沒有見到你,再忙下去我真會瘋掉了。”
明令儀似笑非笑看過去,他慌忙老實交待道:“今晚不一樣,我怕你受委屈......一丁點委屈,哪怕一丁點都不可以,就想陪在你身邊。”
她知道他不老實,明明是他想要看自己有沒有難過,真是小心眼。明令儀也不去戳穿他,倒了杯酒嘗了嘗,霍讓見了不滿地湊上來道:“我也要喝。”
說完他站起來墊着腳尖探過來,俯身像是街頭表演雜耍那般,刁起她手中的酒杯一仰頭,酒一滴不灑全部吃進了嘴裏,看得她又傻了眼。
“好酒,你在裏面加了什麽?”霍讓放下杯子,舔着嘴唇回味悠長,偏着腦袋問完,又躍躍欲試湊到她嘴邊來聞。
明令儀見他眼神暗沉下來,忙笑着推開他的頭,“裏面加了梅子,快回去坐下,等下還有事呢,我只是嘗嘗,不會超過三杯,你也不能喝。”
“不能喝酒真是遺憾,這麽好的日子就該好好慶祝,一醉方休。”霍讓惋惜萬分,重新在椅子上坐好,撕了小塊雞肉吃了,頓時雙眼發亮:“真好吃,宮裏從來沒有這麽好吃的飯食,以後我都來你這裏吃飯好不好?”
明令儀白了他一眼,要是跟他這樣玩鬧下去,這餐飯估計吃到天亮也吃不完,她低頭認真吃飯,提醒他道:“食不言寝不語。”
霍讓又要抗議,見她堅決不搭理自己,也只得悶頭吃飯。兩人吃完漱過口,坐下來剛吃了杯茶,乾一前來禀報道:“回老大,前面筵席散了,你吩咐的事情已經辦妥,有人在廚房那邊守着,保管中間不會出事。”
明令儀松了口氣,見乾一退下後,霍讓正目光炯炯望着自己,滿臉期待,不由得笑了笑:“送曾退之一份大禮。”
霍讓急迫地問道:“什麽大禮,殺人嗎,要殺誰?”
明令儀低聲簡單說了幾句,又道:“現在還說不準,得等事情成了之後才能斷定,不過八九不離十了。”
“怪不得你要準備酒,真正是值得慶賀。”霍讓恍然大悟,又眉開眼笑地道:“我也要殺人了,京城即将也要出大事,待事情過後,我會将明尚書他們召回京城。”
明令儀知道他這些時日真的忙得焦頭爛額,沒想到他忙這麽久就是為了她的娘家人,心中既溫暖又不安:“還是以大局為重,若是能有更好的結局,先選對你最有利的。”
“對我最有利的,什麽最有利呢,放長遠去看與在當下去看,選擇不同興許結局也會大不同。”霍讓神情嚴肅起來,少見認真地道:“我會選擇當下對我最有利的,眼下我最需要什麽,這才是最為急迫的。長遠太遙遠,如果我不珍惜當下,根本沒有以後,或者得到的,早已不是我想要的。”
明令儀差點被他的話繞暈,怔怔看着他,一時不知道怎麽說才好。他眼神重又溢滿了笑意,毫不猶豫地道:“你現在對我是最重要的,我當然會選擇對你最有利的啊。讓你家人團聚,讓你不再那麽辛苦,不用費盡心思去殺人,這就是我最想做的事。”
明令儀做事喜歡一步看三步,理智是理智,有時未免太過冷酷不近人情。霍讓卻不一樣,他簡單直接,像是把鋒利的劍,劍出鞘就不管不顧直奔目标而去。
其實他說得也有道理,事情在不停變化,誰也不能預料以後會發生的事,還不如珍惜當下。
霍讓總喜歡與明令儀擠在一起,原兩人坐着離得還有些遠,不知不覺他已經貼到了她身邊,像是麥芽糖那般黏着她。
額頭靠着額頭,他每說一句話,就要停下來偷親她一下,惹得她笑個不停,“快讓開些,弄我一臉的口水。”
乾一站在門口,想進來又不敢,踟蹰半晌方裝作咳了咳,明令儀臉頰微紅,瞪了霍讓一眼,裝作平靜地道:“進來吧。”
霍讓也裝模作樣地坐直身子,眼裏卻明晃晃寫着嫌棄看過去,乾一都快把頭垂到了地下,走上前飛快地道:“回老大,都已經完全辦妥,趙姨娘開始發作了。”
明令儀微微笑起來,起身道:“好,你們撤回來吧,別讓人發現了。”她又對霍讓道:“你快回宮吧,院子裏肯定要來人了,我這裏還有得忙呢。”
霍讓知道事情重大,怕留下擾了她的心神,只關心地道:“你自己小心,我會幫你看着些。”
明令儀點點頭,見霍讓離開了偏院,進去淨房洗漱了一翻,好讓自己清醒些。
不一會,府裏燈火通明嘈雜起來,偏院的大門被砰砰砸響:“快開門,國公爺有令,讓夫人馬上趕去趙姨娘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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