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無
前院晉哥兒的院子裏, 空氣中彌漫着濃濃的藥味,四下不見下人小厮,莫名地詭異。
曾退之斜靠着廊檐, 神情頹喪,手上拿着的酒壇倒了過來, 裏面剩餘的酒偶爾滴落, 在地上留下斑斑點點的痕跡。
許姨娘原本病得起不了床, 這時病好了趕了來,正溫聲細語勸解着他:“國公爺,晉哥兒也是自己不争氣, 你管教他都是為了他好, 咱們府裏就這麽一根獨苗, 你哪能真正舍得動他一根手指頭, 你不過是大怒之下一時情急, 才出手教訓了他。
再說這祖宗,唉,我真不知道祖宗有沒有怪罪咱們,以前也從未聽說過有這等子孫砸掉祖宗靈牌之事啊。
這事要是傳出去,國公府真是沒有臉面見人, 我已經吩咐了下去,下令府裏的所有人都不許亂嚼舌根......”
兩人這時見到明令儀走了進來,許姨娘停下了說話,臉上神色微變,曲膝施禮後尖聲道:“夫人這是來看晉哥兒, 也是,夫人是晉哥兒的嫡母,身負管教之責, 倒是應該來看看。”
明令儀認真打量着許姨娘,直看得她神色有些不自在起來,才溫聲問道:“我是晉哥兒嫡母,來看是應有之義,許姨娘你怎麽也來了,我還怕你瓜田李下,為了避嫌會繼續在床上病着呢。”
許姨娘不由自主偷看了一眼曾退之,見他神情無異,心裏稍稍松了口氣,眼神怨毒恨恨盯着明令儀,卻極為大度地道:“我一個大人豈能與小孩子計較,沒得說出去讓人笑話。
先前晉哥兒可是因為夫人受罰的,夫人也能不計前嫌前來探望,我又豈能不來。罷了,夫人說得也是,我留在這裏若是晉哥兒有個三長兩短,我倒說不清楚了。”
她曲膝施禮,仰着頭關切至極地看着曾退之:“國公爺,你千萬得保重自己的身子呀,你是府裏的頂梁柱呢......”
曾退之原本痛楚的神色終于緩和了些,他擡手撫着許姨娘的臉頰,心疼地道:“你也瘦了,回去好生歇着,我等下來陪你說說話。”
明令儀沒有去看兩人你侬我侬,越過他們匆匆走了進去,屋子裏藥味濃得讓人透不過氣,晉哥兒躺在床上臉色白得發青,只餘胸脯微微起伏,能稍微看出來他還活着。
王大夫與太醫正神色凝重,正忙着在施針,徐延年安靜站在一旁,垂眸深思着什麽。
“現在情形如何?”明令儀微微蹙眉,低聲問道。
徐延年聽到她說話才恍然回過神,難過地道:“好不容易有了口氣,只醒來後又睡了過去,大夫說約莫髒器有傷,已經開了止血的方子,熬了藥已經喂過了,不知道能不能挺過去。”
太醫正撩起了晉哥兒的中衣,認真凝視着他胸口的淤青,明令儀順着看過去,見他胸下凹陷塌了一小塊,估計被踢斷了肋骨。這肋骨斷了倒不會即刻要了他的命,就怕斷了的骨頭戳破心肺,那他真是小命難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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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下得了手,怎麽下得了手。”徐延年抹了把臉,喃喃低語。
明令儀沒有做聲,靜靜站了會就轉身從屋裏走了出去,許姨娘已離開,曾退之仍舊靠在那裏出神。
她見長平縮在角落裏發呆,将他喚了過來問道:“祠堂裏究竟發生了何事,你從頭到尾仔細說清楚,一點都不能漏下。”
長平頭發已經被他抓得亂蓬蓬,嘴唇都起皮泛白,哭喪着臉道:“國公爺這幾日累極了,一直沒有歇息好,回到院子好不容易才睡着,這時守祠堂的下人前來着急忙慌禀報,說晉哥兒被關進祠堂裏後,先是哭鬧罵人,吵着要放他出來。
下人得了國公爺的吩咐,哪裏敢擅自作主,晉哥兒見哭鬧無用,最後竟然幹脆發狠砸起了裏面的祖宗牌位。下人聽到裏面的動靜,吓得再也顧不得其他,開了門進去一看,祠堂裏面已經亂得不像樣,祖宗牌位胡亂丢得到處都是。
國公爺一聽氣壞了,趕到祠堂前二話不說,對着還在哭鬧的晉哥兒擡腿就是一腳,當時晉哥兒就再也沒哭了。”
明令儀斜了長平一眼,快被他最後一句逗笑了。只是這守祠堂的人也有意思,晉哥兒開始砸的時候,外面的人居然沒有聽到動靜,非得要他将祠堂掀翻了才開始大呼小叫。
不過想到現在府裏由許姨娘在掌管中饋,這些倒也說得通。
明令儀嘆了口氣沒有再問,心底只餘深深的疲憊與悲涼。許姨娘太急不可耐,可若是曾退之沒有将趙家的恨意怪罪到晉哥兒頭上,他踢出的那腳怎麽也會收斂着些。都說虎毒不食子,他為了前程連自己唯一的親生兒子也能下狠手,真是禽獸不如。
曾退之慢慢直起身,啞聲問道:“裏面可好?”
明令儀冷笑,好不好他自己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她賭他根本沒有勇氣進去,他怕見到晉哥兒,也怕自己絕了後,他的難過頹廢,關心問候,甚至包括恨意嫌棄都是真。
她有些不明白,他這樣左右糾結,怎麽還沒有瘋掉呢。
長平忙探頭從窗棂裏望進去,搖了搖頭輕聲道:“還是老樣子。”
曾退之閉上眼,神色痛苦不堪,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也像是在解釋:“那是曾家祖宗祠堂,他怎麽能砸掉祖宗的靈牌,不孝不仁不義,逆子,真是逆子!”
夜色一點點降臨,秋風起了吹得人全身發寒,給原本靜悄悄的院子更添了些凄涼肅殺之意。
明令儀摸了摸手臂,吩咐道:“長平,院子裏的燈都點上吧,四下亮堂也能看得清楚些。伺候國公爺回去用飯歇息,這裏有大夫看着呢,晉哥兒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我留在這裏也無用,也先回去不在這裏添亂了。”
偏院裏溫暖又舒适,廚房裏拆了蟹黃出來做了蟹粉豆腐,瓦罐裏的新鮮板栗煮肉還在汩汩冒着泡,甫一進屋香氣就撲面而來,将明令儀在前院的郁氣一掃而空,覺得肚子也餓了起來。
秦嬷嬷将熱水倒在銅盆裏伺候她淨手,嘀咕着道:“夫人真是操不完的心,晉哥兒是死是活那是國公爺的事,你去管了說不定最後反而會怪罪到你頭上來。”
明令儀接過帕子擦手,微微笑了笑沒有說話。
晉哥兒沒了生母,又被親生父親厭棄,還有個虎視眈眈等着要他命的許姨娘,能活下去那是上天保佑。
可若是他現在沒了,曾退之沒了兒子繼承爵位,難道要她生一個出來不成。
夏薇手下不停擺着碗筷,低聲道:“夫人,我又去四處打聽過,廚房裏說那晚小孫氏院子裏,國公爺從前院吃完酒席進去後,廚房裏送過一次熱水進去伺候他洗漱。
然後不過小半柱香的功夫都不到,小孫氏又讓廚房送了熱水進去,有那已成親的媳婦,私下在嚼舌根,悄悄猜國公爺與小孫氏有無圓房。”
明令儀訝然,怪不得提到小孫氏時曾退之如此厭惡,原來一旦失去了男人雄風,成了半廢人,哪怕是吳國大長公主的權勢,也沒辦法讓他能坦然面對小孫氏,畢竟她是目睹了他不行的人。
她随即歡快笑了起來,夏薇有些不解,愣愣問道:“夫人,你笑什麽?”
秦嬷嬷拍了下她的手臂,嗔怪地橫了她一眼:“你這個死丫頭,待你成親以後就知道了,不懂別瞎問。你不是餓了嗎,快下去吃飯吧,走走走......”
晉哥兒雖然蠢笨跋扈,但命卻大,第二天就醒了過來,雖然依舊虛弱,卻已經能哭着喊痛罵人。
曾退之将趙将軍傳進了府裏,兩人不知道交涉商議了什麽,最後算是握手言和。趙将軍去探過晉哥兒的病,也沒有鬧起來,将趙姨娘安葬之後,府裏總算安生了下來。
徐延年也終于要離開定國公府,他指揮着小厮,将先前替明令儀曬的書畫送回了偏院,雙手恭敬遞上單子道:“夫人,這是書畫名冊,你檢查核對下是否有誤。”
明令儀忙接過單子順手交給了秦嬷嬷,笑着颔首施禮:“多謝先生幫忙曬書,我自是相信先生的人品,才将這些書畫交到了先生手裏。”
徐延年又鄭重其事躬身大拜,說道:“是我應該感謝夫人,這些書籍字畫極為難得,尤其是大儒的批注,讀後讓我受益匪淺,從前讀起來晦澀不理解之處,也頓時豁然開朗起來,這都是托了夫人的福。”
明令儀忙道不敢,招呼着他坐下來,親手倒了杯茶遞過去,微笑着問道:“先生以後打算去何處?”
徐延年忙答道:“我想先回江南老家,去父母墳前拜祭之後,再四下游歷長長見識,待到後年再回京參加春闱。”
明令儀點點頭,贊道:“先生高見,我不懂讀書科舉,也聽過策論的試題卻涉及到民生施政等方方面面,死讀書定是無用。不過,先生老家還有哪些親人,回去之後可有落腳之處?”
“家裏還有遠房的叔伯,原本家裏的老宅也托他照看着,回去之後住進老宅也方便。”徐延年停頓了片刻,終是嘆道:“只是先前去向國公爺辭行時,他似乎有些不太滿意,想要我留下來輔佐他。”
明令儀倒沒有料到曾退之還算有眼光,他身邊除了還算忠心耿耿的長平,其他随從師爺都平庸尋常,沒一個拔尖的。
只是徐延年雖然斯文溫和,卻極有自己的主見,人又真正聰明,怎麽會願意留在他這樣的人身邊做個師爺。
她神情歉意,嘆息着道:“都是國公府耽誤了你。”
徐延年沒有如先前那樣謙遜着否認,他垂下眼眸,面上浮上了淡淡的哀傷,緩緩地道:“阿爹資質并不好,人到中年堪堪考上了舉人,他讀書考學的那些年,都是阿娘一人辛苦做活在供他讀書,生生熬得年紀輕輕就一身病痛。
阿爹心疼阿娘,考中舉人之後就到京城來候着派官,可家裏沒有勢力背景,別說好的差使輪不上,連差的也輪不上,最後在京城苦等了大半年,也沒有等到差使。
這時阿娘又偏偏病了,阿爹靠着做夫子與幫人抄書賺的那點子銀子遠遠不夠用,連賃來的房子租金都交不起,最後被房主趕了出來,恰好被定國公遇見,拿銀子幫阿爹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又幫着他尋了個偏僻之地縣令的官職。阿爹在去上任的途中病倒去世了,沒多久阿娘也跟去了。”
明令儀愣住了,沒想到徐延年身世如此坎坷曲折,他見她難以置信的模樣,被她逗得笑了起來:“老定國公對徐家有大恩,我怎麽會覺得是定國公府耽誤了我。
其實我亦時常在想,如果不一心念着讀書做官出人頭地,阿爹阿娘只安生在鄉下種莊稼,現在我們一家還是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可阿爹的遺願就是希望我考中進士,替他揚眉吐氣,我又不得不捏着鼻子繼續讀書。”
他深深看了明令儀一眼,“明尚書被彈劾科舉舞弊那一年,我恰好也是那屆春闱的考生,不過最後我落選了,其實不僅僅是我,最後考中的幾乎沒有江南考生,最後引起了所有的江南考生不滿鬧事,杜相也因此彈劾明尚書科舉舞弊,将他定了罪。”
明令儀早就翻看過明家被定罪的卷宗,肯定能判斷是杜相故意陷害,她估計所有的江南士子答卷都被調換了。因為霍讓曾說過,他曾私下拷問過當年閱卷之人,皆回答那些答卷上簡直是答非所問,一塌糊塗,閱卷之人絕對沒有舞弊。
更為巧的是,最後偏偏在要在調答卷公開,以平息讀書人怒氣時,放着答卷的庫房又着了火,連着最後的證據也燒沒了。
徐延年從懷裏掏出幾張紙遞到她面前,“這些是我當年的答案,從考場出來之後就默了出來,我原本以為自己就算入不了三甲,取得個靠前的名次絕對沒有大問題,誰知最後一放榜,連同進士都沒有我的名字。
後來看到京城裏多少世家大族因此倒下,又有多少名不見經傳的一夕崛起,我才深知其中肯定有問題,只我不過是浩瀚天地間的一粒沙,上面神仙打架,我們這些小人物,根本無法與之對抗,被裹挾進去做了無辜的冤死鬼。
所以我最後幹脆歇了再考的心思,我亦深知為官之道,要不同流合污,要不比他們更壞,可這些又有什麽意思,倒不如自在地活着。”
明令儀翻看着已經泛黃的紙張,徐延年寫得一手端正的臺閣體,字跡卻不死板,筆鋒柔和,如他人一樣溫潤如玉。
她也不讀不懂策論的好壞,只是憑借這麽一份默寫的答案,根本無法替明家翻案,她沉默地将紙認真收拾起來,颔首施禮:“多謝先生。”
徐延年忙避開,見氣氛太過沉重,轉而說起了稍微輕松的事:“老定國公雖然沒什麽本事,可他有一個優點,就是為人仗義,當年明尚書怕是也看到這一點,才答應了與定國公府聯姻。”
明令儀對原身當年的親事不置可否,只能報以苦笑。
徐延年吃了口茶,放下茶杯像是下定決心般,一瞬不瞬深深凝視着她,輕聲問道:“夫人,你覺得一輩子在這府裏蹉跎,值得嗎?”
明令儀猛地擡起眼看過去,他面色依舊溫和,只咄咄逼人道:“寧願雙手沾滿鮮血,也要與這個原本腐爛到骨子裏的地方共沉淪?”
她從沒妄想想過自己做的所有事都天衣無縫,只敢斷定他們無法找出确切的證據,但是依着徐延年的聰明,只要前後連起來認真思考,也大致能猜出來了一二。
雖然明令儀心中驚駭不定,面上卻不露出半點痕跡,微笑着道:“我是定國公夫人,身上有朝廷诰封,不留在府裏還能去哪裏呢?”
徐延年眼神漸漸暗淡下來,良久之後終是起身施禮,語無倫次地道:“都是我胡說八道,是我冒犯了,夫人別放在心上去。就此別過,盼夫人安好,萬自珍重。”
明令儀站起身回禮,說道:“先生等等。”她轉身吩咐秦嬷嬷:“去把那幅米大家的《竹賦》拿來。”
秦嬷嬷很快拿來卷軸,明令儀接過去後遞給徐延年,微笑着道:“先生這一去山高水長,不知還沒有再相見的時候。這幅畫送給先生,盼着先生能高中狀元。”
徐延年神色黯然,他無比後悔先前沖口而出的那些話,只怕以後他們之間因此有了嫌隙,再也無法彌補了。
竹子生性高潔,乃是真正的君子,他臉慢慢發燙,接過卷軸後根本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轉身倉皇離去。
到了晚上,已有一段時日未見的霍讓又來了,他看上去神色疲倦,一進屋卻忙個不停,又是湊上來緊緊抱住她,又拽着明令儀上下打量。
他鼻孔裏卻不時冷哼,說出來的話也酸氣沖天:“不但請人幫忙曬書,還請人喝茶,臨行前又送人禮物,對着說話一直笑意盈盈,我怎麽沒見你對我這麽好過,這麽久沒見,你都從沒有問我一句,問我在宮裏好不好,有沒有念着你。”
霍讓越說越委屈,最後沉下臉,擡起下巴不可一世,冷冷地道:“不過是個又臭又酸的迂腐書生,也值得你這樣重視,我去殺了他,省得你成天瞎惦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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