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無

明令儀聽霍讓總是拿徐延年出來說事, 心中也有氣,斜了眼正殺氣騰騰往外沖的他,厲聲道:“站住!”

霍讓一只腳已經跨到門外, 聽到背後明令儀明顯動怒了,腳像是被點了穴般僵住不動了, 回轉身面無表情瞪着她, 然後倔強地将自己的另一只腳也跨了出去, 然後沉默站在門口,拿背對着了她。

明令儀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像是鬥雞般就要撲出去與人撕殺打起來, 又忍不住想笑, 放柔了聲音問道:“用過晚飯沒有, 廚房裏還有新鮮肥美的螃蟹。”

霍讓緊繃的身體明顯松弛下來, 他慢吞吞轉過身進了屋, 卻擡眼望天不去看她,板着臉道:“我不喜歡吃螃蟹,麻煩,除了你能幫我拆蟹。”

明令儀見他跟孩子般幼稚,白了他一眼好笑地道:“好好好, 我幫你拆,反正你是聖上我哪敢不從。”她喚來秦嬷嬷,愣了下後又問道:“你還有什麽忌口的?”

霍讓飛快說了一大堆禁忌:“不吃魚不吃蝦不吃一切腥氣重的,不吃太甜不吃太鹹,不吃黏糊糊難看的。”

明令儀快被他氣笑了, 還真是難以伺候,瞪着他威脅道:“要不給你做雜糧餅吧。”

霍讓見她又要翻臉,極有眼色連忙改口道:“只要你給的, 我什麽都吃。”

明令儀不再理會他,不過還是挑了幾道清淡的菜,想着廚房裏有青魚做的魚丸,放上胡椒粉與蔥,鮮美又沒有腥氣,也讓煮了幾只上來讓他嘗嘗。

霍讓聽到明令儀輕聲跟秦嬷嬷商議給他準備的晚飯,為了照顧他的愛好口味,将菜式換了又換,嘴角上揚在旁邊暗自竊喜。見她走過來忙又挺直了腰板,往軟塌旁邊挪了挪,給她留出了一個位置。

明令儀低頭抿嘴笑了笑,走過去坐在他留出來的位置上,他又朝她這邊挪動了些,兩人中間一絲頓時縫隙都沒有留,身子緊緊貼在了一起。

他将她攬在懷裏,還左顧右盼裝腔作勢地道:“這天氣愈發冷了,怎麽屋子裏連個炭盆都沒擺,價值千金的字畫說送就送,卻連賣炭幾個大錢都拿不出來了嗎?”

明令儀斜睨過去,威脅他道:“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再胡說八我真生氣了啊。”

“喏,給你,我有銀子,才不是白拿別人字畫的窮鬼。”霍讓不知從哪裏掏出幾張銀票遞到她面前,牛氣沖天地道:“欠的以後補上,若是你不相信,我可以拿印章先抵着,絕不賴賬。”

聖上的私印比玉玺還要重要,明令儀見他随意拿出來就為拈酸吃醋,推開他的手笑罵了句:“傻蛋。”

霍讓将銀票強行塞進了她手裏,神色認真了起來:“我不是傻蛋,傻蛋是在亂撒銀子,還有吃白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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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令儀聽他還沒完沒了,手癢了起來才伸出去要擰他的臉,他卻主動将臉湊了過來,還用手指點了點臉頰,提醒着她下手的地方,她手一軟,笑得伏在他肩上半晌都擡不起頭。

霍讓俯下頭,臉頰緊緊貼上了她的摩挲了幾下,輕笑道:“這是我私庫裏的銀子,沒有動國庫的半個大錢,你放心拿去給買花戴吧。雖然你現在有嫁妝鋪子在手不缺銀子花,也不喜歡在頭上頂一座山,可是別人有的,你也要有,別人沒有的,你更要有,這天下江山很快就是我的,也是你的。”

明令儀想起乾一第一次喚她老大,她還莫名其妙,追問之下聽到是霍讓吩咐的,雖然覺得像是山大王般好笑,念着是霍讓的态度,最後也幹脆随了他去。

此時聽到他居然要把江山與她平分,雖然只是現在你侬我侬的甜言蜜語,以後會如何無從得知,卻能判斷他此時至少是真的這麽想。

明令儀神色也柔和下來,細聲細氣跟他解釋道:“我與徐先生之間清清白白,你莫要胡思亂想,他後年要回京考春闱,依着他的學問,說不定以後會成為你的肱股之臣。”

霍讓冷哼了聲,不屑地撇了撇嘴:“這天下有學問的人多着呢,別說天下,就是京城到處都是。不說遠了,就說曾二老爺吧,別看他不着調,可他畫的一手丹青可是出神入化,靠着賣畫養活了全家不說,還有多餘的銀子去瓦子裏捧女關撲。”

明令儀聽他睜眼說瞎話,又瞪了他一眼,曾二老爺雖然畫得還算好,卻沒他吹噓得這樣厲害,可是從他們這裏拿走了不少銀子,每次才那麽賣力添亂。

她不再與他混說,只怕又會扯到沒邊際去,正色道:“先前徐延年說起阿爹被冤枉那年,他恰好也參加過春闱,後來還将自己的答案默了出來。

我知道你在朝堂上在為赦免阿爹的罪而努力,可我認真想了想,阿爹那般鐵骨铮铮的人,就算最後回了京,身上沒有洗刷掉冤屈,他心裏肯定會過不去這關。

今年春闱江南士子恰好又不滿意,我想着能不能借機從他們身上着手,或者從當年失火案重新查起,讓真相大白于天下。”

當年的科舉案子中,從中得到便宜的士子早已入朝為官,有些人現在甚至成了霍讓一系的官員,翻案會牽一發而動全身,引起官場動蕩。

霍讓沉思了片刻,終是點頭應道:“好。”

明令儀也深知事情絕對沒有想象的簡單,官員之間的關系千絲萬縷,就算是帝王也不能随心所欲,霍讓能應下來就已經表示了他的态度,她也不再得寸進尺繼續追問,與他說起了閑話。

廚房很快最好了飯食,秦嬷嬷與夏薇提着食盒進屋擺好之後就躬身退了出去。明令儀親自用姜絲煮了黃酒,又淨了手去替霍讓拆蟹。

他抿着酒看着她拆掉蟹腿,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朵後,長手一伸接過螃蟹,佯裝嫌棄道:“太慢了,還是我來吧。”

霍讓的手背傷口已經痊愈,如同太醫正所言,疤痕斑駁很是顯眼,配着明令儀手心的傷疤,十足一對苦命鴛鴦。

她看着他一花一白的兩只手背上下翻飛,很快就拆了蟹黃出來遞到她面前,說道:“你嘗嘗,我親手給你剝出來的肯定特別美味。”

明令儀先前已用過了飯,只是吃得不多,此時只倒了小杯黃酒抿着,她酒量很好,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都很克制不去多喝,怕醉酒後耽誤事或者失态。

有時她自己也深覺得無趣,霍讓這般待她,讓她除了感動甜蜜,還有深深的茫然。她無端想起前世看到的一句話,有限歡愉,無限心酸。

她微微笑了笑道:“我用過飯了,你吃吧,我陪着你。”

霍讓上下仔細打量着她的臉,皺起眉頭道:“你太瘦了,要多吃一些才行,不是因為太瘦不美,而是太瘦對身體不好。”

他又将加了姜末的醋碟放到她面前,舀了兩只魚丸出來分給她:“晚上不能多吃,不過吃這麽點倒也無妨。”

明令儀不忍拂了他的一片苦心,就着醋才将蟹黃吃完,他又拆了一只放到她面前。吃到最後,幾乎所有的蟹黃都吃到了她肚子裏,他倒沒有浪費,将原本嫌棄麻煩的蟹腿吃得幹幹淨淨,連着怕腥不吃的魚丸,連湯都喝得一滴不剩。

吃完飯後兩人一起坐下來吃茶,霍讓想起晚飯時桌上有板栗,興致勃勃第道:“把生板栗放到爐子裏烤熟後,吃起來又香又甜。”

明令儀見霍讓提起烤板栗雙眼都發亮,笑着吩咐秦嬷嬷去拿了些新鮮板栗上來,他抓起板栗扔在小爐裏,還拿起火鉗不時認真翻動。

沒多久裏面的板栗就開始噼裏啪啦裂開,他趕緊用火鉗夾起來放到手裏,被燙得将板栗在手中倒來倒去,嘴裏不斷嘶嘶呼痛還不肯丢下。最後板栗一抖掉在了他衣衫上,他又低頭飛快撿起來,板栗殼勾住缂絲衣衫,拉出了道長長的線。

明令儀看得快笑彎了腰,罵他:“你是不是傻,一個板栗值幾個大錢,這身衣衫毀了可值不少銀子。”

霍讓不在意扯斷線,随意拂了拂衣衫,也跟着她笑起來,“第一個烤出來的板栗,怎麽能扔掉,再說板栗就要熱乎乎的才好吃。你快嘗嘗我的手藝,以前我不但會烤板栗,還會在冬天抓鳥雀來烤着吃,簡直香氣撲鼻,黃貴的手藝都沒有我的好。”

明令儀知道霍讓幼時過得不好,在宮裏受盡欺負又沒有吃的,只得自己動手找食物填飽肚子,才練就了一身本領。

他并不将那些苦難視為不可提及的痛苦過去,不時輕描淡寫說出來當作好玩的經歷,這種心境,她自愧不如。

她接過他遞來的板栗,咬了一口笑眯了眼,面對着他期盼的眼神,重重的點頭毫不吝啬稱贊道:“嗯,真甜,這是我吃到過最香甜可口的板栗。”

霍讓得意得直擡眉,擡着下巴不可一世地道:“我沒有吹噓吧,要是我不做帝王,就算去街頭賣藝也能養活自己。”

他停頓了一下,又連忙否認:“不行,以前我是一個人倒不怕,以後還有你呢,得賺很多很多銀子才行,要給你住華屋,穿金縷衣。”

明令儀聽得牙都快酸了,吃完了剩下的板栗,用帕子擦了擦手,微笑着問道:“這些話你都是哪裏學到的?”

霍讓想都沒想答道:“我心裏怎麽想就怎麽說,從不對你設防。”他忙着在烤熟的板栗中挑來揀去,手中舉着一顆板栗遞到她眼前,“你看,這顆板栗白白胖胖的,看到它我就想到太後的臉,她臉已經腫得透亮,醜得根本不敢見人。那怎麽行呢,我要在她面前盡孝伺疾,每天晨昏定省都不能落下。”

明令儀又想笑,他哪是在盡孝,只怕是想早點氣死太後,不過她已經全身浮腫,只怕也撐不了多久,他的殺母之仇總能報回去了。

她見他又抓了把板栗要扔進小爐裏,忙扯着他衣袖攔住了他:“留着下次再烤吧,吃不下了,冬季還長着呢。”

霍讓放下板栗,順勢握住了她的手,神色落寞下來:“到了年底我會越來越忙,能出宮來看你的機會也越來越少,出來一趟不容易,我想多烤一些給你吃,以免你忘了我。”

明令儀心中一暖,回握住了他的手,安慰着道:“我們都在京城裏,又不是見不着了,等你忙完了我們再見面就是。”

霍讓舉起她的手貼在臉頰邊,她手心那道疤痕觸感太過明顯,讓他心又不安起來,深深嘆了口氣道:“其實,我也不恨徐延年,只是因為我沒有底氣,從不覺着自己有什麽好,許多人偷偷罵我是天煞孤星,六親不靠。

徐延年天資聰穎,很早就考中了秀才,為父母雙親守孝了六年之後,又考上了舉人,考中進士也只是遲早的事。他遠比我更合适你,他可以帶你去周游天下,我卻不行,這輩子只能困在哪座見了天日的宮殿裏。

我也好想直接撂挑子不幹了啊,想伴着你遠走高飛,尋個有水有山的地方,生一個孩子,算了生孩子太過兇險,孩子不要了,就我們兩人,再養一只貓,朝夕相處平平淡淡到老。

這勞什子的霍家江山,我從沒有放到心上過,可是我無法抛棄那些跟着我的臣子們,他們将全族的身家性命都壓在了我身上。他們雖然是為了富貴榮華,可誰又不是呢。

不過是為了那麽些東西,權勢,富貴,揚名立萬,心中所愛,總有所圖,不然人人都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方外老和尚。不對,方外老和尚也有所圖,他想所有人都皈依佛門,能渡天下蒼生。你看,是不是這一切都很可笑?”

明令儀怔怔看着霍讓,心思起伏不定,半晌後有絲絲的涼意漸漸蔓延開來。

每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霍讓身上背負的是霍家江山,她現在是定國公夫人,還是明家人,像他們之間這種關系,原本不知能能保持到何時,只是,她沒有想到的是,這時候就要聽到那麽多的無可奈何。

天氣愈發寒冷,年節時下帖子宴請吃酒的人家也多了起來,明令儀挑着帖子去了幾家,一天下來直累得全身酸痛,簡直比跪在蒲團上念經還要辛苦。

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下之後,各府賞雪的賞雪,賞梅的賞梅,帖子來往更為勤了。林老夫人下了帖子,邀請她去賞梅吃酒,明令儀不能不去,早早就收拾好出了去吃酒。

定國公府與杜相府離得不遠,馬車前去不過小半個時辰不到,杜相宅子以前原本是個王爺的府邸,謀反失敗後被抄了家,宅子空置了許久,最後先皇駕崩後,杜太後做主将宅子賜給了杜相。

宅子建得特別高大,門前左右各立着兩只威風凜凜的石獅子,厚重的朱色大門此時雖然大敞開着,卻沒有人敢托大從大門進去,前來吃酒的客人都規規矩矩走了大門旁邊的偏門。

吳國大長公主也接到了帖子,她年紀大輩分高,下了馬車之後,在門口迎客的林嬷嬷忙迎上去:“總算把你給盼來了,老夫人早早就吩咐了我出來守着,生怕你不來呢,哎喲公主這邊請,你是大齊最最尊貴的長輩,怎麽能走那邊,不是折煞人了嘛!”

林嬷嬷嘴上客氣謙讓,把吳國大長公主往大門處迎,聖上太後見着她也得恭敬見禮呢,相府的大門她也不是走不得。

吳國大長公主也沒再客氣,矜持地點點頭,轉身朝大門走去,踩着臺階拾級而上。

明令儀與吳國大長公主的馬車不過前後到達,她被婆子迎着下了車,剛要上早就準備好軟轎時,突然,前面傳來了驚聲尖叫。

吳國大長公主不知為何腿發軟腳後跟一滑,紮着手身子後仰,随行伺候的嬷嬷丫鬟還沒有回過神,她已經滾下了臺階。

只悶哼之後,吳國大長公主仰躺在地上緊閉着眼睛神情痛苦,連叫喚的力氣都沒了。她的丫鬟嬷嬷吓得臉色慘白,回過神後忙哭着撲了上去,将她扶了起來。

井然有序的門前,頓時騷動不安,杜相府裏的下人們還算訓練有素,愣了一下迅速回過神,跑去禀報的禀報,請大夫的請大夫。

林嬷嬷瞪大的雙眼,這時眼珠子才動了動。杜相府門前的臺階不過五六級,根本不算高,從未聽過有人在這臺階上跌下去過。

她忙抓着管事低聲囑咐道:“仔細查看石階上是不是被人動了手腳。”

管事聽後額頭也冷汗直冒,忙暈頭轉向去讓人守住石階,不讓人來趁機抹去證據。

林嬷嬷顧不得其他,提着裙擺沖下臺階,揮舞着手臂大聲道:“都別圍了,快把她擡起來送進去,”她的衣衫被人從背後猛拽了一下,林嬷嬷怔楞一下又迅速回過神,改口尖聲道:“大夫很快就來了,快讓開些,別圍在這裏看熱鬧。”

林老夫人與杜相接到消息,很快就趕到了門前,護衛小厮圍住了吳國大長公主,外面的人再也看不清楚裏面的情形,更無人敢上前,只得在一旁小聲議論着。

很快,管事們前來躬身致歉,請大家打道回府,改天再請吃酒賠罪,酒席還未開始,就結束了。

明令儀坐上馬車之後,提着的一顆心才落回了肚子裏,她知道霍讓早就想殺掉吳國大長公主,這麽久沒有聽到動靜,以為中間出了什麽事呢。

沒想到他卻處心積慮選擇了這麽熱鬧的日子,故意将地點挑在杜相府的門口,将他睚眦必報的性子,還真是展現得淋漓盡致。

突然,馬車緩緩停了下來,秦嬷嬷掀簾探頭出去一看,縮回頭皺着眉頭道:“剛剛縱馬過去的是英國公,前面很亂,好像路被堵住了。”

明令儀愣了下,忙跟着看出去,前面地上是四散的吃食點心,炸油果子的滾油潑灑出來,有人被燙傷有人被踩傷,抱着頭慘聲痛哭。

而原本疾馳而過的英國公,身下的馬突然仰頭長嘶,前腿突然跪地前滑,将他從馬背上重重的摔了出去。

英國公拳腳功夫不錯,他反應飛快,身子借力在空中翻滾,雙手朝下觸着了地面,原本着地的一剎那他人快已彈了起來,電光火石間,他頓時若洩了氣的皮球,手上無力跌落在了地上。

“喀嚓。”英國公雙手腕劇痛襲來,痛得他汗如雨下,如狗吃屎般,直接趴在了地上,再也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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