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因為只有兩隊,決賽的賽制也很枯燥,每隊各輪流回答一百道問題,答對一題得一分,答錯一題不得分,最終兩百道題全問完,得分高的隊伍獲勝。

“這賽制也太簡單粗暴了……”趁宣讀規則的管教不注意,我小聲嘟囔。

“所以這比賽沒什麽技術性,”周铖淡淡揚起嘴角,“就是死磕。”

我隐約有了些緊張感:“那你倆磕得贏不?”

周铖總算有了表情,說不上是好氣還是好笑:“你把自己擇出來的速度可有點兒快。”

“嘿嘿,哥們兒有自知之明,不搶你們風頭。”

最終周铖也沒回答我。想也是,磕不磕得贏,只有磕過了才知道。

我又重新打量了一下對手,總覺得其他幾個和我的氣場很合——都像打醬油的,唯獨坐在中間那個劉迪,要笑不笑的樣子讓人看了就不爽,仿佛勝券在握。

随着獄領導紛紛落座,比賽終于正式開始。

“第一題,中國共産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哪裏舉行?A.北京B.遵義C.南昌D.上海。請鐵人隊在三十秒的思考時間後作答。”

對于賽事組委會未經允許就給我們取隊名這事兒我可以不予追究,但尼瑪敢不敢有點兒藝術性啊!

“D。”小瘋子想都沒想,只三秒,就給出了答案。

“回答正确。下面是金剛隊的第一題,第一次全國勞動大會在哪裏舉行?A.北京B.上海C.廣州D.沈陽。”

我嘆口氣,你說光聽隊名兒誰能知道我們是來知識競賽的而不是拔河?

果不其然,問題剛剛落地,十五監其他人便都朝劉迪看,而那家夥也坦然得甚至有些微妙優越感地接受了這目光,不緊不慢地吐出答案:“C。”

裁判還沒吱聲,我卻先一步認定那家夥答對了,說不上為什麽,篤定的直覺來得毫無預兆。

事實證明我沒錯,他确實答對了,而且在接下來的二十多分鐘裏,準确率100%。

小瘋子也不差,緊緊咬住沒松口,加之周铖的幫忙,居然也在前三十道題裏無一錯漏。

但他很辛苦,從額頭上那薄薄一層汗就看得出來。

“媽的,姓劉的還真不是善茬兒!”答題間歇,容恺有些氣急敗壞地罵。

我想小瘋子的成長歷程中可能沒碰過多少勢均力敵的對手,并不是他的命途順,而是普通人真的很難跟他抗衡,起碼在智商方面,我敢這麽講。

“你也很厲害,堅持住。”智力上給不了什麽炮彈,我只能在精神層面予以支持。

容恺心情不爽,所以回頭瞪了我一眼,意思很明顯——站着說話不腰疼。

這種時候需要個冷靜的人站出來用他無比強大的淡定內心穩住局面,于是我二話不說看向周铖,後者也沒讓我失望,哪怕賽況已接近白熱化,此君依然淡淡揚着嘴角,遠眺的目光說不上是落在裁判身上對手身上還是虛無的異次元空間,柔軟且韻味悠長。

我莫名地就鎮定下來,僅僅是旁觀了這含情脈脈的眼神,于是我悄悄湊過去,竊竊私語:“怎麽的,有底了?”

周铖沒回答,反而用下巴輕輕朝劉迪的方向揚了揚:“他事先知道題了。”

我跟個傻子似的:“啊?”

周铖笑笑,又補充一句:“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我有點不可置信,但看看劉迪胸有成竹的樣子,再想想他的百分之百準确率,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說得通了,起碼比“對方是神童”這結論靠譜。

“怎麽辦?”其實我想說的是這仗還打啥了,直接頒發個第一名第二名得了!

“噓。”周铖朝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看向容恺。

容恺坐在我們五個人的最左邊,從左往右依次是花花,金大福,我,還有周铖。

我也随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小瘋子依舊全神貫注,不管是自己在答題還是對方在答題,目光就沒偏離過半寸。什麽叫考試型選手,我算見識到了。

“放輕松,”我聽見周铖低而舒緩的語調,“陪太子好好把書讀完,就行了。”

我被周铖的用詞搞到汗毛直立,下意識又看了劉迪一眼:“太子就長那模樣?”

周铖樂了:“你想想溥儀。”

呃,我承認劉迪是比溥儀有點兒氣度。

“不過他肯定沒溥儀那背景,但凡能量夠大就不會折進來了。”這不是葡萄酸心理,純粹是就事論事。

周铖不置可否,只說:“走着看吧。”

我覺着周铖可能知道些內幕,剛想進一步八卦一下,卻被裁判黃牌警告“請鐵人隊遵守賽場紀律,不要交頭接耳”。再看小瘋子,那目光兇狠的,就好像我們是莊稼地裏的害蟲……好吧在你奮力厮殺時聊八卦确實不厚道我悔改。

一百道題過後,比分50:50。小瘋子臉都有點紅了,不知道是急的氣的還是辛苦的,反觀劉迪,惬意得就好像他坐的不是硬板凳而是太師椅。

“媽的那劉迪太邪乎了,他不是知道題吧,沒可能真把一本兒黨史背下來啊。”中場休息,小瘋子開始罵罵咧咧,他并不指望我們提供什麽有建設性的意見,所以純屬發洩發洩。

我看了周铖一眼,後者輕輕搖了一下頭。

得,繼續保密吧。我明白周铖的意思,要真和小瘋子說了實話,他能把桌子掀了,到時候分沒加着再被記個過,得不償失。

“其實第二名也可以啊,照樣有加分,又沒差多少。”金大福打個哈欠,坐都坐困了。

容恺恨得牙癢癢:“所以你這輩子就只能做個庸民。”

金大福莫名其妙:“這有毛關系?”

容恺翻個白眼,連解釋都省略了。

我偷偷在一邊兒樂,覺着十七號要組個班級,容恺肯定是事事拔尖兒的學習委員,金大福肯定是不思上進的差生代表。

課間結束,比賽繼續。

“請問金剛隊,中共二大正确分析了中國的性質,指出中國革命要分幾步走?A.兩步B.三步C.四步D.五步。

“A。”

“回答正确。下面是鐵人隊,中共三大于哪一年召開?A.1921年B.1922年C.1923年D.1924年。”

“C。”

……

60:60。

73:73。

79:79。

……

就在我以為比賽會以交替上升并最終持平的分數結束時,變故出現了——

“最後二十題為問答題,每隊依然有三十秒的思考時間,然後作答。”

我愣住,顯然小瘋子和周铖也沒料到這情況。問答題不比選擇題,難度系數上升了N個百分點,我敢打包票小瘋子啃黨史的時候都在記年代、地點,再延伸頂多一點點各種歷史性時間節點的關鍵詞,可問答題,不是單憑關鍵詞就能整出來的。

看向對手,除了一個人,其他哥們兒也都沒頭沒腦地張望,神情茫然。

不知是不是我打量得太露骨,劉迪居然也擡頭看過來,我倆的視線在空氣中碰個正着。滋啦啦的火花聲肯定是沒有,不過他勾起嘴角,朝我笑了下。

那笑容裏是極度的蔑視和不屑,老子再遲鈍也他媽感覺到了!

要不是裁判開始念問答題,我真想繞過去用力搖晃容恺肩膀,替老子把那孫子滅了!

“1945年七大在延安召開,大會确立毛澤東思想為全黨的指導思想,這是七大做出的歷史性貢獻。大會把黨在長期奮鬥中形成的優良傳統和作風概括為三大作風。請說出都是什麽?”

“……”容恺向這邊看過來,我跟着他一起轉頭看周铖,後者微微皺眉,也有些一籌莫展的意思。

看來滅對方之前我們要先被滅一次了。

認命地嘆口氣,我剛想趴到桌子上消極怠工,卻忽然看見花花從桌面上推給容恺一張紙。容恺起先沒接看,說了句煩着呢,可花花又把紙拿了起來,幾乎要貼到容恺的臉上。再然後我就看見容恺眼睛一亮,與此同時三十秒時間到,容恺清脆的聲音字正腔圓——

“理論聯系實際,密切聯系群衆,批評與自我批評。”

“回答正确。”

我幾乎要高興得跳起來,并不僅僅是我們答對了題,而是那種意料之外的驚喜。我說賽前花花怎麽問王八蛋要了紙和筆呢,原來他早就心心念要出一分力了。是的,他不是累贅,他可以出力,而且是很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力。

接下來的比賽真的有點夢幻,如果說容恺是神童,那花花就是神仙。雖然不知道這神仙在雲彩後面付出了多少辛勤汗水,可擺到臺面上的,就是所向披靡。最終我們和十五監打了個平手,并列第一名。

假模假式友誼握手的時候,劉迪的表情不算好,但也談不上多壞,趕不上周铖強大的淡定,卻足夠風度。

“你們號兒挺有意思的。”跟我握手的時候,他忽然來了這麽一句。

這口氣怎麽聽怎麽像剛看完耍猴的觀衆,我能說什麽呢,只好模棱兩可回了個:“謝謝。”

回到監舍,王八蛋給我們好一頓表揚,說根本沒想過我們能進決賽更別說第一,這下不光我們加分,二監在評優秀監區的時候也多了籌碼。我看得出來他是真高興,不光為自己。

王八蛋走後,就該小瘋子撒歡兒了,圍着花花可勁兒念叨,我怎麽沒看出來呢,怎麽就沒看出來呢,啞巴你是個人才啊!說,你到底偷偷背着我啃了多久的書?坦白從寬!智力的差距只能用笨法兒來補,沒旁的招兒。

花花被弄得樂也不是,怒也不是,那叫一個糾結。

到晚上,群衆們終于穩定了情緒,我才在活動室尋到了花花。彼時那家夥正跟人下軍棋,眉頭緊蹙,表情凝重,仿佛那小小的地雷真能把他炸上天。

我耐心地等了十來分鐘,總算等到他扛了對方的軍棋。伸手呼嚕一把他的腦袋,給他吓得猛然回過頭。

“是我啦,玩兒盡興沒?盡興了就跟哥走。”

花花想都沒想,果斷起身,完全無視背後那“人家很想報仇啊喂”的哀怨目光。

尋到個僻靜角落,那是給犯人看書用的學習桌,不過大晚上的沒人跑活動室看書,所以桌旁一個人都沒有。我拉着花花坐下,把筆和紙遞給他,有些事兒我想了一個下午,覺得想出了些什麽,但對不對,只有唠了才知道。

“第一個問題,你什麽時候看的書?”循循善誘需要先抛磚引玉。

花花倒也老實,直接寫:有時間就看。

我點點頭:“好,那為什麽事先不跟我們說?想讓我們像這樣大吃一驚?”

花花連忙搖頭。

“那是沒底?怕說了又答不上丢人?”不知什麽時候起我跟花花說話再沒有迂回,完全是想什麽說什麽。

被猜中心思的花花有點狼狽,但還是點了頭。

我嘆口氣,一字一句地問:“弟啊,我有說過你沒用嗎?”

花花愣住,然後緩慢而艱難地搖了頭。

“那除了小瘋子,其他人有說過你沒用嗎?”

花花用胳膊比了個大塊頭的輪廓。

我扶額:“好吧,再除了金大福。”

花花莞爾,拿過筆寫:那十七號就剩下你和周铖了。

“因為就我倆是正常人!”

扳正花花肩膀,我嚴肅地湊近:“你是不是覺着我倆雖然沒說但心裏肯定也這麽想了?聽着,我現在鄭重辟謠,你,完全是被害妄想症!”

花花斂了笑意,不肯定,也不否定,只靜靜看着我,像是要用他的黑眼睛穿透一切,去僞存真。

我翻了個白眼,以白抗黑:“別指望我說把心挖出來給你看,搭上命的事兒我可不幹。”

花花的表情頓時囧起來,好像我說了十分破壞氣氛的話。

但我卻輕松起來,太正式的場面不适合我,囧囧有神的挺好。

“我不會說什麽你好厲害啊你很聰明啊你非常有能力啊之類的屁話,但有一點我希望你能明白,就是咱們大家都是普通人,都一樣有長處有短處,比如你的短處是沒辦法說話,但為了比賽你能夠刻苦,這個大金子和我都做不來,容恺其實也做不來,當然了他腦子比咱們好使,這個就是他的長處。我聽說國外有個科學家全身都不能動了,話也不會說了,還為人類探索宇宙做貢獻呢,你比他條件優越多了,不能說,但可以寫吧,智商不比別人差,身板兒也挺拔,跑起來跟噴氣機似的,将來出了社會啥玩意兒不能幹?當然你要非得死磕做個相聲演員啥的,那是有點難度……哦對,你還有個別人沒有的呢,自然卷,哈哈哈……”

事後,我在夜深人靜裏反思,覺着這次談話大方向還是成功的,尤其是最後的總結陳詞,語言質樸,情真意切,當事人甚至已經有了眼圈泛紅的征兆。唯一的錯誤是不該提自然卷,這是花花的死穴啊死穴,多麽神奇而微妙。

八月初,天熱到極點。

小賣部的爽身粉嚴重缺貨,可憐起了痱子的大老爺們兒只能用必殺——撓撓。

周末也沒人樂意出去放風了,但監獄有規定,不放不行,所以除了花花那種見了籃球就不要命的,大部分人均痛苦不堪。于是所有人都開始盼着被探監,這樣就意味着可以進屋避暑了。

我也不例外,王八蛋的“馮一路有人來看你”就像天籁。

但我沒想到來的并不是老頭兒,而是我姑。

“老頭兒呢?”不需要寒暄,我和這娘們兒的關系一向比白雪公主跟她後媽還要惡劣。

顯然對方也這麽想,所以完全沒有鋪墊婉轉或者前情提要,直截了當倆字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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