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老娘們兒的臉在我眼裏慢慢變形,顴骨增高,下巴縮窄,好像成了一只狐貍,又或者金剛葫蘆娃裏的蛇精。我很想拿孫悟空的金箍棒像揍白骨精那樣給她一棍子,然後她就會魂飛魄散,再沒閑功夫在我面前瞎哔哔。

“大老遠跑過來就為跟我逗個悶子?難為你了啊……”我在玻璃反光中看見自己的冷笑。

“愛信不信,”女人皺起眉頭,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堆狗屎,“要不是你爸臨死前求我,倒貼錢我都不會來。”

我還是不信。我怎麽可能信呢?冬天見還好好的,精氣神兒十足,夏天你就告訴我人沒了?這不搞笑嘛。但我不能怒,我要看看這逼娘們兒還有什麽招兒。

于是我特配合地問:“怎麽死的?”

女人煩躁的表情有了些許緩和,向來冷漠算計的眼裏罕見地閃過幾絲酸楚:“胃癌,早就發現了,一直沒治。”

腦袋一陣陣發木,我像個傻逼似的坐在那兒,隔着玻璃,嘴巴不受控制地動起來:“為什麽不治?”

“呵,你還真有臉問。”女人的語氣尖酸刻薄,極盡挖苦之能事,“你以為我哥有幾個錢,就那麽萬把快,替你賠償那些失主都不夠。去年有個人還上門兒鬧呢,說法院都判了民事賠償,你們家賴着不給。要不是我幫着想法子,你家現在連房子都賣了。”

“老頭兒……什麽時候……”我想問老頭兒什麽時候過去的,但過去那倆字兒我怎麽都說不出來,仿佛有塊滾燙的烙鐵卡在我的喉嚨,吞不下,吐不出,就在那裏滋啦啦燙着我的皮肉。

“就這個禮拜一的事兒,昨天已經送去火葬場了。現在墓地也死貴,我可買不起,骨灰就先放那兒寄存了,過兩年你出來了再看着找塊好地兒。”說完,女人看了我一眼,啧啧啧地搖起頭來,“唉,都說養兒防老,要我看,養你這麽個東西還真不如不養。”

随便咬咬就算是修剪了的指甲帶着參差不齊的棱角,把我的手心硌出了血,但除了濕濕的,居然感覺不到一丁點兒疼。

女人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我知道你看我鬧心,我也不樂意對着你,但畢竟是我哥的遺言,好歹我這個當姑的得把話捎到。”

我湊近玻璃,近到不能再近,眼睛瞪得死死,像要把它燒出洞來:“你說,我聽着呢。”

女人一臉嫌惡地後退,讓上半身和玻璃間留出足夠的距離,仿佛我是艾滋病毒。

半天,我才聽見她陰陽怪氣的腔調:“他說也不指望你出來以後能改過自新了,只要別幹那種夠槍斃的事兒,平安就好。”

我愣住,話筒從手中滑落,渾然未覺。

女人看我的表情像在看神經病,她的嘴巴又動了動,好像是說話了,可我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再然後她走了,我依然呆坐着,茫茫然,不知所措。

平安,就好?

我以為這應該是人類最低等的追求。

不,我從來就沒把它劃到追求的類別。這東西不應該與生俱來不離不棄的麽?所謂追求,應該是錢,權,女人,名聲,社會地位,哪怕狹隘到一輛牛逼的跑車,它也勉強上得了臺面。平安?說出去讓人笑掉大牙。你當你是伊拉克人民呢?

有人過來拍我的肩膀。他在說什麽?馮一路你該回監了?不,我還沒看見我爹呢,他說了要來看我的,我還有一大張清單要他幫忙采購呢。監獄那破山寨的花露水根本沒效果,我要六神的,痱子粉也得買,就要強生的,小賣部根本供不上貨,還有什麽來着,對,老伴兒,老頭兒得找個媳婦兒了,三婚四婚離異喪偶帶幾個孩子的都行,不然沒人照顧他啊,一沒人照顧他他就開耍了,喝酒沒個夠……

我飛起來了,不,是騰雲駕霧。

好幾個老神仙在半遮半掩的雲彩裏沖我招手,有拿拂塵的,拿壽桃的,拿金剛圈的,各個笑容和藹,慈眉善目。他們好像要邀請我過去玩,他們的周圍擺滿了仙桃和人參果。可是我不能,雖然口水直流心也向往,但還是不行,爹比長生不老重要。所以我也奮力揮手,說我爹是路癡,走丢了,我得趕在他被人體器官買賣集團盯上之前把他找着……

“馮一路。”

誰啊,說了別叫我,我要去找我爹。

“馮一路!”

你他媽煩不煩哪,再馮馮馮的我廢了你。

啪!

結結實實一耳光扇在我的臉上,伴随着劇烈疼痛,我的視野逐漸清明。

驚慌的小瘋子,關切的花花,納悶兒的金大福,眉頭緊蹙的周铖,四張大臉一起擠在我的視覺框裏,滿滿當當。

“誰幹的?”這不是探監室,這是十七號,我不知道我是怎麽回到了自己床上,但我知道自己被扇了,手起刀落,毫不留情,以致左臉火辣辣的疼。

“我。”周铖大方承認,同時向我展示他的右手掌,“喏,紅了。”

我不介意他用這麽形象的方式說明力道,倒是小瘋子破天荒地幫腔:“不能怪他啦,你是不知道剛才你有多吓人,誰都不讓碰,誰碰打誰,俞輕舟送你回來的時候都想捅電棍了。”

我沖周铖笑了下:“謝了。”

站起來伸個懶腰,把四人吓了一跳,尤其小瘋子,直接竄至兩米開外。

我樂不可支,沖他大聲道:“放心吧,哥瘋勁兒過去了。”

周铖擔憂地看着我,花花猶豫着想上前,我琢磨了一會兒,隐約明白了什麽,就聽見小瘋子做錯事一般吶吶地說:“你姑來的時候我同學也正好來看我,我真不是故意偷聽的,我就坐你旁邊兒……”

“暈,我當什麽事兒呢。”飛快打斷小瘋子,我的音調抑揚頓挫比平時還要活潑上幾分,“難道你不聽我爸就不死了,那病是絕症,早晚的事兒,放心,進來時我就知道有這麽一天了,六年啊,大姑娘都能熬成黃臉婆,何況一個幹巴老頭兒?他要真能挨到我出去才是奇事兒呢。安啦安啦,我非常好,沒有任何問題!”

……

安靜,持久而壓抑的。

我站在十七號中央,被衆人包圍着,他們全都不接話茬兒,只那麽深沉地看着我。

我不喜歡這目光,就好像死的是老子,而他們在為老子默哀。

終于金大福扛不住了,發出一記短促卻铿锵有力的吶喊:“操!”轉身回床。

然後是小瘋子,周铖,全都一言不發地回到自己領地。

只剩下花花。他沒轉身,而是徑直向我走來,然後在我沒反應過來時撈起我的手,用指肚輕刮我的掌心。

我倒吸口涼氣,這回是真覺出疼了。

花花眯起眼睛,審視似的看我,仿佛我是個秘密袋子,而他要把裏面所有的東西都揪出來,掰扯清楚,看個明白。

我倍感壓力,下意識抽回手,然後又開始懊惱,媽的老子怕他幹嘛?別說我什麽都沒藏,就真藏了,還怕一個啞巴?

所幸花花沒再糾纏。

看見他坐上窗臺,我在心底長舒口氣。

這個時候,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真的,我情願誰都不搭理我,最好是看都別多看我一眼,讓我一個人呆着就好,靜靜的,沒有任何紛擾的,呆着。

這天晚上,十七號異常安靜。沒人說話,沒人做愛,連一向打呼嚕打出境界的金大福都變得呼吸均勻,寧靜祥和。

月光照在地上,鐵欄杆的倒影仍然很像怪獸的牙。

我把被子拉上來,蒙住頭,整個人縮在裏面像個窩囊廢。

自打進來,我就在盼着出去,盼着重整旗鼓,盼着腰纏萬貫。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有錯,這年頭哪個行當都是憑本事吃飯,有的在官場上溜須拍馬,有的在工作上營私舞弊,有的拿紅包,有的吃回扣,我不比誰高尚,但也沒比誰低下。不就六年麽,六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不就賊麽,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馮一路就是賊了,那又怎麽着?我是賊又不代表我全家都是賊,你個二了吧唧的老頭兒替我丢什麽人?我都不嫌丢人你替我丢個什麽人!

誰?誰在拉我被子?

我不要出來,你他媽別手欠!

漫長的拉鋸戰,在漆黑的夜裏無聲上演。最終我筋疲力竭,松手投降。

花花蹲在床邊,距離我很近,近到我能夠聞到他身上的肥皂味。

我想罵你他媽的半夜不睡覺和我較什麽勁,他卻先一步伸出手,用掌心一點點蹭掉我臉上的水漬。

溫熱的觸感讓我徹底崩潰,更多濕乎乎的東西從眼睛裏争前恐後往外湧,花花急了,手忙腳亂地擦,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稻草,我聽見自己哽咽得不成調子的聲音:“這是懲罰,逃不掉的……我不能送我爸最後一程,甚至就是我把他逼死的,他明明還能活……”

花花抱住我,把我的腦袋緊緊按在他的懷裏。

“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再過來看看我行嗎,爸……”

花花笨拙地撫摸我的後背,一下又一下。

于他而言,這是個很辛苦的姿勢,因為他是蹲在地上的,只能勉強摟住我。可由始至終,他都沒有松手,一直用力抱着我,仿佛要把所有的力量都傳遞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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