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那一夜我抱着花花哭了半宿,從壓抑到放肆,從哽咽到嚎啕,整個十七號乃至整個監區就聽我一個人撕心裂肺,噪音污染堪比生化武器。但,沒有人過來制止我。值夜班的王八蛋沒有來,隔壁屋的哥們兒沒敲牆,周铖安靜地“睡着”,金大福只留給外界一個寬廣後背,連一個翻身都沒有,而一向最沒耐心的小瘋子,竟也老老實實呆在自己床上,一聲不吱,只眨巴着大眼睛時不時關切地望向我這邊,可一旦被發現,又特緊張地縮回去,像極了貓鼬。

由始至終,花花都沒有松開我,以至于第二天他甚至擡不起胳膊。

事後我曾不止一次的想,如果沒有花花,如果沒有他那份死不撒手的執拗,或許馮一路在那個夜晚就會跟着老頭兒一起去了。哪怕肉體尚存,精神也必定湮滅。

但事實是,我挺過來了。

當次日一早,陽光灑進十七號,我仿佛在淡金色的光暈裏看見了老頭兒,他還是那一百零一號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緊皺的眉頭裏全是對我的不滿,但這一次他沒來得及罵我,而是整個人越飄越遠,身影越來越淡,最終消失在清晨微潮的空氣裏。

我靜靜望着窗口,久久,似乎這樣就能送他最後一程。

哭完了,難受完了,日子總還要過。但人不是機器,按個開關就能收放自如,所以那之後我還是消沉了一段日子。倒不嚴重,只是話少了,飯量少了,笑容少了,惹事也少了。

十七號的同志沒什麽意見,特貼心地誰也不提這話茬兒,連小瘋子都破天荒地收了欠嘴,沒一句冷嘲熱諷,花花更是不用說。以往我要上趕着去貼人,現在換人過來陪我了,不至于走哪兒跟哪兒,但只要你一環顧,準保能在方圓十米內把他逮着。

唯獨俞輕舟。

那家夥真叫一個沒眼色,鐵石心,西王母轉世。

“有些東西失去了才知道珍貴,”那天放風我正站在操場邊緣遠目眺望,這厮從背後拍我肩膀,語重心長,“讓馮三八快點回來吧。”

一年中最熱的季節,就這樣在我的消沉中悄然過去。

這天清晨,我剛剛下床沒等伸懶腰,先連打了六個噴嚏。一屋子人馬上看我,跟聽見防空警報了似的,我聳聳肩,倍兒自信地宣布:“肯定誰想我呢,這思念真是猶如黃河泛濫一發而不可……”

“謝謝,”周铖毫不留情打斷我,優雅微笑,“換季了。”

小瘋子跟那兒刷牙呢還偷着樂。

我剛想呲兒他一句也不怕吞了牙膏,什麽東西忽然從天而降,直接把我腦袋罩上了,視野頓時一片漆黑。我沒好氣地把那玩意兒抓下來,定睛一看,原來是我的長袖囚服。

誰他媽多管閑事啊,我皺眉擡起頭。

花花近在咫尺,靜靜看着我。

半秒猶豫都沒有,我三下五除二把衣服穿好,滿腔腹诽瞬間化作和煦春風:“弟你太貼心了!”

周铖囧在原地,小瘋子這回是真吞了牙膏,最鎮定的卻是當事人——深深看了我一眼後,徑自轉向洗漱去也。

金大福正好拉完屎從廁所裏出來,覺出氣氛有點怪,問:“怎麽了?”

周铖哭笑不得:“這事兒可不太好表述……”

“有什麽難的,”小瘋子插話,言簡意赅,擲地有聲,“馮一路恢複正常啦!”

金大福一臉恍然,悟了。

花花依然在全神貫注地刷牙,我瞧着他的背影,再看看眼前這群家夥,忽然就有點眼睛發酸。當然這可不能讓他們瞧出來,不然老子就丢人丢大發了。所以我背過身,賣力疊被,一邊疊,一邊在心裏和老頭兒說話——

嘿,瞧見沒,那刷牙的是我兄弟,這仨不着調的是我哥們兒,我是被你丢這世上了,但不至于孤苦伶仃,我現在很平安,将來,将來的事兒誰說得準呢,你看着就是了。

月底,監獄安排我們去種樹,我還以為是勞動改造翻了新花樣,終于離開廠房擁抱大自然了,哪知從上車到郊外,從刨坑到填土,随行的攝像機就沒斷過電。小瘋子探來消息,說該攝制組大有來頭,将來片子剪出來,沒準兒要在中央播的,原本蔫了吧唧的我們瞬間打了雞血,哪還管是不是政績工程,那叫一個賣力。

撒最後一鍬土的時候,攝影機已經移走。

監獄長在“思過林”的石碑旁對着攝像頭滔滔不絕,大談特談監獄建設和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

收回目光,我用鐵鍬把土拍實,認真得一絲不茍。

回程的車上,我頻頻回顧,小瘋子調侃,放心吧,你都快把土拍成水泥了,保準屹立不倒。我希望他說的是真的,因為那樹下埋葬着舊的馮一路,一個永遠都不需要再見天日的東西。

零七年的秋天,是我記憶中最蕭條的一個秋天。

無論是自然,還是人情。

我姑自傳達完老頭兒的遺言,再未出現,用腳丫子都能想到,再不會有人往我的卡上打錢。容恺的同學也不來了,其實之前就有預兆,因為對方探監的頻率越來越低,但即便有了心理準備,真發生的時候還是讓人難受,哪怕是沒心沒肺的小瘋子。

八月十五那天,監獄發月餅,蓮蓉吃起來像面粉,可依然很香。晚上瞎聊的時候,小瘋子忽然把我和花花扯到一邊,說都是沒家人的,我們仨是一幫,讓那倆脫離群衆的一邊兒涼快去,弄得金發福囧囧有神,樂得周铖樂前仰後合。

不知是不是三無月餅的緣故,那天晚上我們都很亢奮,五個大老爺們兒在月光裏聊過去,談未來,各種緬懷和暢想。

我說剛進來的時候以為你們都沒脾氣,以為我運氣挺好沒遇上人渣,現在才真正有了體會,就是人渣,進來了也能給磨成二十四孝。

金大福啐了口唾沫,罵,這他媽就是個要命的地方。

沒人吱聲。

是啊,就是個要命的地方。但有能耐你別進來啊。犯錯了就要接受懲罰,前兩年有個挺紅的香港電影裏說,出來混,遲早要還。真他媽精辟!

周铖問我,将來出去了想幹點兒什麽?

我搖頭。不是不知道幹什麽,而是壓根兒就沒去想過。出去,将來,多遙遠的詞兒。

轉眼天就冷下來,我找出去年老頭兒給我送進來的保暖內衣,有兩件還沒上身呢,嶄新嶄新的,仿佛它們才剛剛離開那雙滄桑的手,轉至我處。

花花用手指指自己,眨巴的眼睛裏滿是疑惑,好像在問:這是給我的?

“廢話,難道還是讓你幫我挑款式啊。”我朝他翻個白眼,不由分說就把東西塞了過去。

幾年了,花花翻來覆去就那麽兩件秋衣,都已經洗得發白,去年我就看不過眼了,但怕花花又炸毛,所以思前想後還是沒給。今年就不同了,好歹摟摟抱抱過,也算兄弟了,我估摸着就是他不樂意收,只要我硬給,他也沒轍。

可花花只是猶豫了一下,便接了過來。

這回換我詫異了,但臉上沒表現出來,嘴上不饒人是小瘋子的惡習,我馮一路這麽溫柔哪能幹那事兒。

然而第二天花花就把那衣服換上了,好麽,中國的GDP增長也就這速度了,太他媽讓人欣慰!于是我繃不住了,一整天盯着他看,時不時就想揚嘴角。我總算明白為什麽幾乎所有的成功人士都不安于現狀企圖更上一層樓,成就感什麽的,真帶勁兒!

花花對此“瞻仰”毫無知覺,依舊該幹嘛幹嘛。倒是小瘋子,沒人的時候把我拉到角落,特嚴肅的表情說,馮一路,你來句實話,是不是憋不住想搞男人了?我以為聽見了天方夜譚,想也不想就反駁,哪有的事兒!小瘋子不依不饒,那就是只想搞花雕?我面部抽筋,口齒不甚清晰地問,您老人家哪兒來的靈感?容恺眼睛一眯,煞有介事地說,從今天早上開始你看啞巴的眼神就像要扒他衣服。

這一年的雪來得特別遲,直到十二月,還是不見下。

天倒是陰了幾次,卻總是欠了臨門一腳,轉眼,又晴了。

不下雪的壞處很多,除了顯而易見的不能打雪仗堆雪人之外,還有個,就是空氣中的灰塵沒辦法随着雪花一起落下來,于是就只能終日在天上漂浮着,逮着誰害誰。

都說瑞雪兆豐年,于是反過來,遲遲不下雪,便不是什麽好兆頭。

我把這話跟十七號說的時候,沒一個人當回事,更有甚者,諸如小瘋子一類,斥責我封建迷信,智商遠不如三葉蟲。可三葉蟲的論調還在十七號上空盤旋,二監就出了事。

這事兒說起來簡單,死人了,還一下死倆。

這事兒說起來也複雜,一個人先用枕頭把另一個人悶死,完後自殺。

對外,監獄把這事兒捂住了,但對內,同一屋檐下的百十來號人,他再捂也趕不上消息的傳播,沒幾天,連細節都被人描繪得有鼻子有眼。于是整個監區開大會,主要是通報一下事件的處理情況,當然最重要的是側面點撥一下大家,別嘴快,尤其是對來探監的親友,更要守口如瓶,一旦事件流出去,後果,自己掂量吧,反正你人還在監獄裏,對吧,有的是招兒整你。

處理結果無非就是處分相關責任人,什麽直接責任,領導責任,統統逃不掉。

俞輕舟首當其沖,奈何他沒什麽級別可降,這事兒又夠不上開除——倆犯人留遺書了,無論被殺的還是殺人的,都說自己心甘情願,因為再也受不了監獄的禁锢,所以借此獲得靈魂的自由,而各方證據又表明,俞管教确實沒有在精神或者肉體上折磨過死者,于是頂多落個“看管不嚴”的罪名,空挂個處分,唯一實質性的懲罰是三年內不得評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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