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俞輕舟被處分的第二日,天降大雪。

看得出老天爺攢足了勁兒,恨不能用鋪天蓋地的冰雪把整個監獄封住。

“這得是有多大冤屈啊……”剛起床,我便對着窗外感慨。

小瘋子正在穿衣服,聽見這話停了下來:“誰冤?俞輕舟?”

我聳聳肩,意思再明顯不過。

小瘋子不以為然:“冤個屁啊,我給你說,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他倒黴,那就是實力不濟。說不定是老天爺終于看不慣他平時趾高氣昂那死樣兒,出手了。”

我無語,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撿實話來說:“監獄裏哪個管教不是那樣兒?你要當上皇上,也一個味兒。”

小瘋子嘁了一聲,不說話了,繼續埋頭穿衣服。

我打了個哆嗦,趕緊也撿起枕頭旁邊的衣服往身上套。

小瘋子聰明着呢,所以有些話不用說太多,點一下,就透。那些管教,扔大街上至多就算個公務員,你要是個平頭老百姓,他就是長臂猿也管不到你頭上。甚至你倆開車追尾了,你都可以從車上跳下來對其破口大罵,反正和諧社會人人平等。但在這裏,他們就是皇上,有時候可能他們并不是故意要有某種優越感,就像我們這些蹲苦窯的也不是天生就會裝孫子,可那話怎麽說得,環境改造人哪。

“不過那倆人也真是想不開,”穿好衣服的小瘋子打個哈欠,一臉沒睡飽的樣兒,“聽說都服刑一半了,頂多還有個四五年就能出來。”

“可能是真熬不住了呗……”我垂下眼睛,想起了自己剛進來那會兒的躁狂。

“有什麽可熬不住的?”小瘋子問我,特認真。

對視兩秒,我重重嘆口氣,把那個湊近的大腦袋推開:“地球上的事兒沒法和你解釋。”

火星寶寶不樂意了,一副“老子還不樂意聽了呢”的表情,氣勢洶洶地離去。

眼見着小瘋子進了廁所,一旁圍觀的周铖微笑調侃:“其實某些火星精神值得我們學習。”

“所有監獄裏的犯人都沒心沒肺油鹽不進智商二百死性不改?”我被自己的假想逗樂了,“那政府容易瘋。”

金大福正好洗完臉回來,看了我倆一眼,然後彎腰往床底下塞盆。

我好心提醒:“有話你就說,別憋着。”

把盆安置妥當,金大福直起腰,目光深邃而凝重:“還有五分鐘集合吃飯,你倆能趕緊洗臉刷牙完後路上在嘚吧麽?”

這是個很好的提醒和建議,于是我把毛巾往身上一搭,同時拍拍大金子肩膀:“放心,我馮一路從不幹挖人牆角的缺德事兒。”

語畢,我刺溜一聲直奔水龍頭,可還是慢了半步,讓妒夫在我屁股上留下半拉鞋印兒。

這場雪時而大如白鵝毛,時而細如小米粒兒,下下停停,持續了整整三天。

俞輕舟也消失了三天,據說——又是據小瘋子說,他總是有詭異的信息來源——那厮得了幾天帶薪休假,在家歇着呢。

我分析可能是監獄也知道在這件事情上有點兒委屈王八蛋了,于是考慮到照顧同志情緒,來了這麽一手。金大福對此完全沒興趣,所以不予置評,小瘋子認為我美化了政府,真實情況很可能是為了防止王八蛋帶着情緒工作容易出事兒,所以強制冷卻幾天,周铖和花花應該是同意我的,但他倆真不是那高調表态的人,所幸隔壁幾個號的獄友們對此很認可,怎麽說呢,雖然對俞輕舟談不上喜歡,但客觀的講,都覺得他對犯人還不算太後爹,同時認為監獄的處分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不做點樣子給上級看,領導不好交代。總而言之就倆字兒,倒黴。

周末,天氣放晴,犯人防風,我終于在操場看見王八蛋。樣子倒和放假前沒什麽變化,沒消瘦,沒枯槁,只是少了些精氣神兒。懶洋洋倚在光禿禿的樹底下,時而看看天,時而發發呆。

我悄無聲息地靠近,想搞個偷襲——我承認此舉有點兒不知死活而且完全是閑得蛋疼吃飽了撐的,但就這,還是在查兩步的時候讓人發現了。

王八蛋的表情沒什麽大變化,只是略微挑了挑眉毛:“怎麽,想跟管教談心?”

我揉了揉被凍脆的耳朵,疼得嘶嘶吸氣:“報告管教,是。”

俞輕舟沒想到我答得這麽痛快,露出饒有興味的笑:“那說說吧,想談什麽?”

我對上他的視線,聲音朗朗:“監舍的暖氣可能有點問題,這幾天一直不冷不熱的。”

俞輕舟愣住,表情囧起來:“就這個?行,我讓後勤給市鍋爐房反映反映。”

我咧開嘴:“一定要落實到位啊,管教。”

俞輕舟氣得不輕,那表情像要踹我:“你還有正事兒沒,沒有滾蛋!”

太陽不知何時躲到了雲後面,整個天空顯得灰沉暗淡。不過有了表情的俞輕舟整個人亮起來,眼見着就要恢複成我熟悉的王八蛋了。

于是我挺舒坦,也挺安心,說不上為啥。

“還愣着?等我踹你啊!”王八蛋作勢要擡腳。

大老爺們兒被踹兩下又不會懷孕,于是我特淡定地等待管教光臨。

王八蛋的表情有點兒抽搐,最後從牙縫裏蹦出幾個字兒:“我發現你越來越滾刀肉了。”

這是稱贊,我堅信。

不知打哪兒刮來一陣北風,像刀子一樣割得人臉疼,我把囚服往上拽拽,企圖弄出點兒中華小立領的範兒,卻忽然聽見王八蛋低啞的聲音:“其實我和你們一樣,都在這兒坐牢呢……”

我擡頭看他,他看着別處,側臉輪廓分明,卻是淡淡的苦澀和落寞。

“不對,”他忽然輕笑,帶點自嘲,“還不如你們呢,你們過不了幾年就能出去,我這可是無期。”

“沒想過申請調走?”我想起了那個曾經很關心花花的醫生。

“往哪兒調啊,這年頭沒路子就沒門兒,要麽就別幹公務員。”

我沉默。多少人為考公務員擠破頭,多少人想要個編制都要不到,這是吃皇糧,是鐵飯碗。不幹?除非腦袋被驢踢了。

“得,別替古人操心了,先想想怎麽好好表現争取減刑吧。”王八蛋終于還是踹出了醞釀已久的那腳,“趕緊找你家小花兒去,他可盯盯兒瞅咱們半天了。”

順着王八蛋的指引,我轉頭去望,果不其然對上一雙漆黑的眸子。

好麽,大冷天你不乖乖打籃球看我和王八蛋幹啥!

但是有一點我要辟謠:“什麽我家的,他有名有姓有身份,是個獨立的個體。”

“拉倒吧,”王八蛋一臉受不了,“你要是袋鼠能把他天天揣懷裏。”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王八蛋沒多久就徹底複原,再不見一丁點兒創傷後遺症。十七號也恢複秩序,死人的監舍空出來當了倉庫,原來住那兒的人被安排到了其他屋。

我已經快進來三年了,雖然其中也有這樣那樣的狀況,但起碼平平安安到現在,雖說性子被磨去了大半,但未嘗不是件好事。偶爾夜半時分想想這些,我就覺得自己挺幸運。真的,做人得知足。

這天早上,我們還在亂糟糟的洗臉刷牙,門忽然被打開,然後王八蛋就大搖大擺的進來了,後面還跟着個很面熟的家夥,雖然抱着鋪蓋,但同樣大搖大擺。

“這是劉迪,以後就住十七號了,”言簡意赅公布完,王八蛋轉向我,“馮一路你把上鋪亂七八糟的東西收一收,幾天沒檢查內務就給我冒泡是不!”

得嘞,管教有令哪敢不從,我連忙把上鋪零零碎碎的東西都嘩啦到塑料袋裏,然後把塑料袋塞進櫃子,搞定。

劉迪直接把手裏的鋪蓋丢了上去,壓根兒不等王八蛋發話。

王八蛋也沒苛責的意思,雖然皺了眉。

“先去上工,中午我讓人把盆和洗漱用具拿過來。”

劉迪淡淡點了個頭,仿佛在說“嗯,知道了。”

我瞪大眼睛,十七號其他哥們兒也瞧出了反常。這什麽情況?誰是犯人誰是管教啊!

幸虧王八蛋沒去幫這家夥鋪床,不然我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都要崩塌。

上工在即,不容我們多想,看着王八蛋也沒讓我們自我介紹或者握手寒暄的意思,于是大家用眼神進行了初步的交流後,齊齊排隊去開工。

倒黴催的,上工的時候劉迪就坐我旁邊兒。

果然紮了沒兩個燈,他就湊過來,一臉不懷好意:“別裝相,弄得跟我們不認識似的,那個記憶力變态的好像叫花雕是吧,還有那個咋咋呼呼的叫容什麽來着,啧,你們號有點兒意思。”

我摸不清這人深淺,看不出這人套路,更加沒有在意識形态層面接受“以後要跟這人同吃同睡了”的荒誕現實,所以盡管有一肚子話在翻滾,卻愣是憑借着強大的意志力咬緊牙關,難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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