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國慶的時候周铖姐來探望,留下一張照片,那是他姐姐的全家福,姐姐,姐夫,還有他的小外甥。周铖時不時會拿出來端詳,每到這時,他淡漠的眸子裏都會透出不一樣的光,像淡淡的燭火,不烈,卻久久搖曳。
我知道他想出去,這裏的每個人都想出去。
“這是你姐家孩子?臉好像包子啊,哈哈哈……”
好吧,也有小瘋子這種不知傷春悲秋為何物的天外來客。
不知什麽時候起,周铖對小瘋子的态度改變了,以前是直接無視,你愛怎麽蹦跶怎麽蹦跶,我自巋然不動。現在則是心情不好的時候賞兩眼,心情一般的時候回兩句,心情比較好的時候就直接拿對方當皮球,活潑地拍動起來。
比如現在,他輕輕挑眉,我就知道這是心情不錯準備對小瘋子出手了,但後者渾然不覺,直到臉頰被人捏了個實實在在。
“你比他還像。”施虐者微微一笑。
小瘋子石化三秒,觸電似的彈開,捂着臉不知道該擺個什麽表情,掙紮半天才憋出來一句:“你有毛病吧——”
我嘆口氣,默默走到小瘋子的背後,伸出右臂,手腕微微彎曲,捏:“啊,是挺軟乎的。”
小瘋子猛然轉過來氣呼呼控訴:“馮一路你跟着起什麽……”
可憐這娃最後一個字還沒出來,就被花花薅過去了,然後下一秒,右臉頰第三次被捏。杯具的是捏完了花花還一臉不滿意,好像我和周铖虛假宣傳了,實際手感差強人意。
小瘋子徹底炸了,奈何硬碰硬他誰都擰不過,于是只能吱哇亂叫,最後發洩得沒體力了,還要回到學習桌前寫公式。那一大篇一大篇的我看着都心疼……紙。周铖說那其實不是公式,是詛咒,小瘋子研發的,有專利。
總之一晚上因為小瘋子弄得十七號笑聲沒斷過,我這才發現和我剛進來那時候相比,小瘋子真的沒半點變化,依舊一張娃娃臉,圓圓的,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許多。
倒是花花,真的再看不出小孩兒模樣。
不知道是不是經常打籃球的緣故,這家夥現在居然比我還高出半厘米,身材也不似當年那麽單薄,雖然還是有點瘦,但該有的肌肉線條都出來了,活脫脫一吾家有男初長成!
老子他媽的巨欣慰!
十二月初的時候有小到消息說今年減刑的名額有大幅度增加,只要沒犯過太出格的錯誤,都能申請下來。這消息就像一針興奮劑,把監獄裏所有人都打精神了,天天上工的勁頭兒就向當年大生産,晚上看新聞聯播的專注度堪比文革,恨不得一夜之間都變成五講四美好青年社會主義新一代接班人。
如果是以前的我,肯定會鄙視他們,可現在,誰他媽說不想要自由,誰他媽就是裝逼!
就在我心心念盼着幾年的減刑申報快點下來的時候,花花卻忽然發起了高燒。
那是十二月九號的早上,我起床的時候忽然覺得一陣寒意竄上後背,那種冷不是外部環境造成的,純粹生理反應,然後我恍然:“操,今天一二.九啊!”
全屋人都讓我這一嗓子給嚎精神了,小瘋子一臉沒睡飽的憤怒:“用我在你後背刺勿忘國恥四個大字不?!”
我哈哈樂,覺得大清早嚎這麽一嗓子,通體舒暢。
難得第一個起床,我便快速洗臉刷牙上廁所,全部弄完了之後就給其他同志騰地方,然後一個人趴窗臺上欣賞……夜空。
冬季的北方,天總是亮的很晚,偶爾晝夜交替時,還會看見微黃的月亮河淨白的太陽一齊出現。
第二個洗漱完畢的是周铖,走過來問我看什麽呢,我開玩笑說流星,這樣我就能許願減刑申請成功了。周铖淡淡地笑,我知道他沒當真,但他總是很有分寸,從來不會幹戳破人美夢這種事。
然後周铖就離開了,再然後我聽見他疑惑地叫:“花雕?”
我對花花的名字很敏感,所以當下回頭去看,只見花花躺在小瘋子的上鋪,被子蒙得嚴嚴實實,連根兒頭發都沒露出來,活脫脫一個墳包,怎麽瞧怎麽瘆人。
“花花?”我也跟着叫,這回聲音大了點兒。
床上的墳包還是一動不動。
我心裏一驚,也不知道是第六感還是別的什麽,反正就是感覺不對,直接大踏步走過去掀被子。
被子一掀開,我愣了,只見花花像蝦米一樣蜷縮着,眼睛緊閉,臉通紅,我伸手一摸,整張臉燙的驚人!
“發燒了?”周铖問。
“應該是。”我回答的語氣很鎮定,但心卻莫名一陣陣慌。我知道感冒發燒不是什麽大事兒,但我控制不住。第一次,我真正意識到,我把花花當家人了。
花花在醫務室呆了三天,挂了不知道多少個吊瓶,有退燒的,有補營養的,反正據小瘋子打聽來的,從早到晚那吊針就沒從他手背上拔下來。我被允許去探望過一次,花花睡的不太安穩,眉頭緊緊皺着,像是夢裏還在跟人打仗。
醫務室裏很冷,幾乎和監舍有一拼,我只站了一會兒,就打了好幾個噴嚏,後來好說歹說,讓大夫給花花加了床被子。
回來那天,花花的氣色依然不大好,但燒是鐵定退了,王八蛋如是說。
“不用再觀察觀察?”我問。
王八蛋斜着眼睛看我:“知不知道你們這屬于公費醫療,不能驕奢淫逸!”
我無語。後來想了想也是,據說現在外頭工作都得交五險一金啥的,才有醫療保險,咱們在這裏啥都不用交,可不是公費醫療麽。
俞輕舟走後,我給花花倒了點開水,又想給他削平果,花花堅決不用,拿過蘋果洗吧洗吧就啃了起來,吃相看着到是挺有力氣。
“還覺得哪不舒服嗎?”我問。
花花搖頭。
我懸着的心放下一半,但還是鬧不懂:“好端端怎麽就發燒了呢?”
“凍的呗,”小瘋子在一旁插話過來,“都十二月中了還不來暖氣,這擺明要對咱們進行人道毀滅啊。”
經他這麽一提醒我才反應過來,對啊,往年十一月下旬就該供暖了,今年是怎麽了?
起身走到暖氣片那裏摸一摸,銀粉斑駁的金屬片冰涼刺骨,我皺眉:“這麽下去不行啊,晚上睡覺冷,遲早還得生病。”
小瘋子撇撇嘴:“那有什麽招兒,鍋爐不拉煤來燒,你能自己生出暖氣?”
說着些沒用的話,就到了熄燈時間,沒轍,大家還是各自回床蓋上了單薄的被。不知是今天特別冷,還是意識到沒暖氣了,總之我躲在被子下面一陣陣發抖,直覺得那涼氣從棉被的四下各處往裏鑽,擾得人不得安寧。
我努力給自己催眠,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不冷了。
可是不行,這他媽非人的環境根本睡不着!
“喂,你們不冷?”黑暗裏,我聽見了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
“你、你說呢?”小瘋子嘴皮子也不利索了。
“沒聽晚上天氣預報麽,今天夜裏降溫。”周铖淡淡的聲音不知是不是因為寒冷,透着些緊繃。
“操!”金大福罵,“還讓不讓人活了!”
花花躺在床上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我知道他是不能說話,可聽不見他的動靜就是不安心。于是我特意問了句:“花花?睡着了嗎?”
那頭捶了下床板,發出不大不小砰的一聲。
“呸呸呸,我說多少回了讓你拍牆!木頭屑都落我嘴裏啦!”小瘋子煩躁地翻了好幾個身,然後又哀哀地叫,“馮一路我快凍死了……”
我哭笑不得,叫我有什麽用,我又不是開鍋爐的。
正無奈着,忽然一陣咯吱的聲音從黑暗中響起,是有人從上鋪下來了!我剛要納悶兒,就聽金大福疑惑出聲:“周铖?”
“讓開點兒。”周铖的聲音很低,襯得十七號更加安靜。
金大福沒有再說話,而是一陣窸窸窣窣聲之後,發出“嘿嘿嘿嘿”的淫蕩笑聲。
我竄起一身雞皮疙瘩,尋思着周铖這是抽什麽風?大半夜準備人體摩擦生熱?
“馮一路。”周铖忽然叫我。
“哎哎。”我他媽差點兒說小的在呢,靠!
“你讓花雕也來跟你擠一起,兩個人睡怎麽也暖和點。”
我恍然大悟,不得不慚愧地反省自己的無恥和狹隘。
“你們都有伴兒了那我呢!”小瘋子叫起來,聲音裏有點兒不滿,更多的确是緊張,就像被父母丢在火車站的小孩兒。
我愣住,也犯了難,咱屋要是六個人倒還好說,可現在是五個……
“花雕和我的被子都給你,你一個人蓋三床,夠嗎?”
“切,勉勉強強吧。”
我不自覺揚起嘴角,得,周铖生來就是克容恺的,上帝創造的時候肯定這麽設置過!
“花花,”不知道為什麽,即便周铖的提議非常有建設性,可我總覺得花花還在等我的首肯,仿佛只有我點頭了,他才能行動,于是我言簡意赅表達了立場,“過來。”
沒過半分鐘,一個人悄然溜進我的被窩。
我向裏挪了挪,留出足夠的空間給這娃,等他躺好,我很自然地把人摟住。
被窩裏很涼,但兩具大老爺們兒的身體都很熱,光是簡單地抱着,就特溫暖。
“我要被壓成肉餅啦——”小瘋子不着調地吼上一句,翻個身,安靜了。
我莞爾,用力伸胳膊想把花花摟得更緊……
“呃,你能再側過來點兒麽?”我小聲對他說,氣息低的只有我倆能聽見,“我胳膊攏不住。”這娃看着瘦,身板倒真是厚實了。
花花安靜了兩秒,忽然把我胳膊從他的身上拿下來,然後伸手抱住了我。
花花摟得很到位……好吧我承認他胳膊比我長。
第一次跟人同床共枕,這感覺有點兒奇妙,尤其是身體漸漸暖和起來之後,我竟然不大困了,于是小聲地叨咕他:“全屋都沒發燒就你發燒,點兒背。”
我其實就是唠叨唠叨,沒指望他搭理我,可被子底下忽然有只手弄開了我因為冷攥緊的拳頭,然後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在我的手心上寫了兩個字:沒事。
沒事。
燒到三十九度,沒事。
挂了三天吊瓶,沒事。
獄醫說燒再退不下去就有危險了,沒事。
去你媽的!
“你沒事,我有事。”我覺得嗓子有點兒發酸,“以前沒人管你,你是死是活随便,現在你是我弟,你就不能死在我前面兒,而且還要健健康康特得瑟地長命百歲,聽見沒?”
……
花花聽見了,所以這倒黴孩子咬了我臉一口。
尼瑪什麽習性啊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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