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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兩天,我和小瘋子全力以赴的找房子,商業區的中介都讓我倆找遍了,還是沒找到合适的,以至于後來中介裏一哥們兒都勸我倆,別瞎子點燈白費蠟了,這年頭想找一居室,還不如自己弄兩塊磚蓋一個。
但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就在我倆心灰意冷之際,電線杆子上一張樸素的已經被各種專治牛皮癬前列腺梅毒痤瘡小廣告遮住大半的有房出租,映入眼簾。
房主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兒,看着挺和善,說是年紀大了被兒女接進了新房,老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就便宜點兒租出去算了——八百一個月,交三押一。
一萬轉眼就成了六千八,但是日子還得過。我和小瘋子把房間簡單收拾收拾,便開始做下一步打算。其實也不用費心想,房子定了,自然就要開始找工作,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去看看十七號的人。
“別裝了,十七號還能排着隊讓你依次看哪,不就是去看啞巴麽。”小瘋子說這話的時候正在鋪了床墊的地板上極盡所能的翻滾,末了認識到,即便有了床墊,地板還是地板,即使沒了床墊,鋪了褥子的木板床也還是床,于是他果斷搶占高地,我順理成章住到了地板床墊上。
“大金子有他媳婦兒,周铖有他姐,花花只有咱們,咱們不去看他,就真沒人惦記他了。”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坐在地板上的床墊裏練打坐,屏息凝神,閉目定心,幻想自己屁股底下的不是劣質席夢思,而是蓮花寶座。
“別一口一個咱們,就你啊,我可不去。”小瘋子打個哈欠,翻身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徹底在床上躺踏實了,“有這功夫我多睡會兒覺好不好。”
我又好氣又好笑,琢磨半天也只能想到一個詞:“缺心少肺。”
小瘋子很喜歡這個評價,證據就是臨睡前他唱了十幾遍的“啦啦啦啦啦啦我是賣報的小行家”。
初春的天氣還是涼,這感覺越到郊外越是明顯。往年這個時候我必定是一邊詛咒發明勞動改造的人一邊期盼傍晚趕緊到來,然後在食堂喝上一大碗熱湯,心裏能美得跟什麽似的。
現在想想,恍如隔世。
帶花花過來的不是俞輕舟,我有點兒小失望,不過這失望很快就被花花明亮的喜悅沖散。他一點沒隐藏自己的開心,離老遠就彎了眉眼,弄得我也按捺不住,等發覺時,自己那張嘴都快咧到後腦勺了。
眼看着花花落座,我忙不疊拿起電話,着急地問:“這陣子還好吧?”
會客時間有限,我得把有限的時間投入到無限的為花花服務中去。
花花也是早有準備,飛快在紙上寫了幾個字舉起來貼到玻璃上給我看:好,四天半。
我莞爾,這是回答問題兼調侃我呢,是啊,我出獄才剛剛四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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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卻像過了很久,很久。
“大金子和周铖也都還好吧?”
花花用力點頭。
“十七號來新人了嗎?”
花花搖頭。
“那你們豈不是很爽,三個人住五人房。”
花花看了我一眼,忽然低頭唰唰幾個大字,舉起:請不要說沒有用的。
呃,好吧,咱言歸正傳。我清了清嗓子,拿出一路哥的威嚴,認真道:“我和小瘋子現在住一起,暫時吃喝無憂,不過工作還是要找的,我倆正琢磨這事兒呢。”
花花抿緊嘴唇,思索片刻,還是寫了:不是說拿賣房子的錢做買賣嗎?
我對着這個問題相面似的冥想了半天,直到下巴一陣奇癢,我拿手去撓,才忽然閃了靈光:“現在房價蹭蹭蹿,賣不合适,再等等的。”
花花點點頭,算是接受了。
我在心底長舒口氣,忽然特同情那些在外面過得極苦回家鄉也要硬撐着排場的,不易啊。
會面時間并不長,但我倆的談話更短,以至于我連“好好照顧自己別舍不得吃好吃的哥給你打錢”這種話都說完了,時間才過去一半。得,大眼瞪小眼吧。好在我和花花有默契,那家夥又是個話極少的悶葫蘆,以前在裏面的時候就經常出現我連沒話找話都山窮水盡了的情況,每到那時,我倆就這麽呆着,不用非刻意說什麽或者想什麽,只安安靜靜呆着,便覺得心裏特安寧。
花花的頭發又長了,亂蓬蓬的特可愛,我試着想象用手胡亂揉搓的感覺,很美妙。
快到時間的時候,我和他說:“頭發別再剪短了,就一直保持這樣,好看。”
花花不太樂意的皺了皺眉,歪頭看玻璃中的虛影。
我怕他以為我是逗他,于是很正經地補了一句:“真的。”
花花看了我幾秒,忽然又舉起紙,我都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寫的。五個字,一筆一劃,整整齊齊:我還有一年。
心裏某個地方徹底融化,鋪散開來,我沒法兒說清這是種什麽感覺,我只知道我被玻璃那面的人完完全全信任着,我不能辜負這信任,我必須要讓他安心,沒半點懷疑的,安心。
可是我應該說什麽呢?
放心,出來你就跟着哥混!
我說到做到,不會丢下你不管的!
安啦安啦,不就一年嘛,快!
……
探視時間到,我還是沒憋出什麽豪言壯語。
獄警催促花花起身回監,可花花不動,他執拗地望着我,手緊緊攥着聽筒,漆黑的眸子裏看不出情緒。
我忽然開了竅,其實他并不需要什麽拍胸脯保證,抑或對天發願信誓旦旦什麽的,讓一個孩子安心很簡單,只需一個堅定的微笑,和一聲:“嗯。”
嗯,我知道的。
嗯,我記着呢。
嗯,我會等你。
找工作并不像我想象中那麽簡單,滿大街都是招工的,各行各業都缺人,可落到我和小瘋子身上,卻怎麽都不合适。裝修我倆不會,電焊技工更不可能,建築工地倒是有把子力氣就能上,可我倆真覺着自己扛不下來,其他的不是要學歷就是要工作經驗,好容易應聘個飯店刷完,人家還不招男的只招婦女,這他媽擺明性別歧視!
春天的太陽不大,也不曬,但蹲在其下面的馬路邊吃盒飯,絕對不是件有愛的事情。
“早知道就把那破玩意兒讀完了,好歹還能有個證。”小瘋子把不愛吃的胡蘿蔔挑出來給我,順帶夾回去一片肉。
我想了半天,才鬧明白他那破玩意兒是指大學,哭笑不得:“早知道我還不偷車了呢,沒準兒現在都當上大老板了。”
小瘋子看了我兩眼,又是撇嘴又是搖頭:“就憑你?可能性不大。”
我真想給他一腳。
正聊着,我忽然瞥見不遠處一輛三輪板車正突突突地開過來,顯然是私自加了電機,聲音跟摩托似的。板車上是一個衣櫃,雪白的塗料顏色一看就是嶄新的,花紋瞅着是田園風,四個角都用泡沫塑料包着,防止磕碰。我想起前面不遠有個家居市場,想必這是有顧客買了新家具正往家送呢……等等,我也可以幹這個啊!
說幹就幹,放下飯盒我就領着小瘋子去家居市場踩點。好麽,不看不知道,這行競争還挺激烈,那一排車齊齊停在市場門口,但凡裏面出來個人,十幾號人一齊招呼。不過一次最少也有二十塊進賬,如果路途稍微遠點兒,再幫忙擡上去,起碼能有五十。算算一天做兩單也就夠溫飽了。
“我不幹。”
第三天,一切準備妥當,我連車都花二百塊錢從廢品收購站買回來了,結果小瘋子死活不樂意。
“反正就一輛車,你騎着挺有氣質。”這死孩子還振振有詞。
我問他:“那你想幹啥?”
小瘋子眉毛一挑,轉身進了家居市場。
我沒辦法扔下車子去照看他,心說他愛晃就晃吧,反正鬧不出什麽事兒,然後就趴在車上等活兒。好麽,一等就是倆小時,好容易來了趟活兒,是個寫字臺,要送到西城區。按說西城區離這裏不遠,蹬自行車頂多半個小時。所以起先我特有自信,連錢都沒多要,就一口價,四十。結果蹬沒幾步路我就後悔了,你媽這蹬三輪和蹬自行車根本兩股勁兒,尤其是車上還放這個大家夥,那真是舉步維艱,等到顧客家的時候,我臉憋得像關公,衣服能擰出水。顧客還不樂意呢,嚷嚷着怎麽半天才到,末了扔給我四十塊錢,有一張還掉到了地上。
我等了很久,等顧客以及樓下各街坊紛紛消失在視線中,才蹲下把那十塊錢撿了起來。說不上是個什麽心情,屈辱吧,倒也不至于,就有點空落落的,好像有一把子力氣卻怎麽都使不出來。騎車回去的時候險些讓物流卡車給刮着,沒別的原因,就那時候我正走神兒。想的問題也挺無厘頭的,比如我是誰,我在哪兒,我正在做什麽之類。這種一閃而過的短暫茫然,在回去的路上出現了許多次。每次回過神,我都會告訴自己同樣的答案——我是馮一路,我在監獄外面,我正為好好活着而奮鬥。
回到家居市場都快一點了,肚子唱了一路的空城計,我正琢磨着怎麽能在板車安全的情況下進去找小瘋子吃飯,那厮卻蹦蹦噠噠出來了,老遠就沖我擺手:“嗨,馮一路——”
喜上眉梢就說這會兒的小瘋子呢,我不自覺揚起嘴角:“怎麽,娶着媳婦兒了?”
小瘋子笑而不語,走到我跟前,拉起我的手翻過來,啪就拍上一張人民幣。
我被那粉紅色領袖閃了眼。
“什麽情況?”
“提成。”
“你幹啥了?”
“幫着賣家具。”
媽的老子拼死拼活才掙四十,這小子躲裏面吹暖風還能進賬一百,什麽世道啊!
“要不我也跟着你賣算了。”
“別啊,你車都買了,就送貨吧,我看挺好。”
“騎着也挺好,來試試?”
……
話是這麽說,但接下來的日子我依然在外圍等活兒。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在監獄裏我是公認的話唠,可這一出來,我倒是不想和人說太多話了,可能是自卑,也可能是別的什麽,反正總覺着自己和別人格格不入。小瘋子說我這是被害妄想症,原話如下:你腦門兒上又沒貼我進過監獄幾個大字,怕毛。我知道他說的有道理,但我控制不住,每次被人盯着看久了,就會心虛,這他媽慫的我都想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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