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前面左轉……哎哎你倒是轉啊……”

“這段你騎快點兒,車多,磨磨唧唧再給刮了……”

“靠,你想颠死我啊,看着溝不會繞開?”

“……”

我是真沒想跟這個人計較,因為倆大老爺們兒當街撕吧實在有違我的審美觀,況且我也沒力氣了,你試試蹬個三輪板車運一實木大衣櫃外帶業主的,據我目測這光頭男怎麽也得有一米八,體重不到二百也絕對超過一百六,坐在板車一邊得把大衣櫃往對應方向挪一挪才能保持車體平衡,我都不知道我那仨車轱辘是怎麽堅持的,居然沒爆胎沒變形只是綿綿呻吟了一路。唉,逆境出人才啊。

“我說照你這速度天黑也到不了……”

好吧,我決定還是計較一下。

天氣漸漸轉暖,街道兩旁的草木不知何時已經變得茂盛,樹蔭大大的鋪散下來,擋着陽光,透出幾許清涼。我費勁巴拉把車停到路邊,好在是自行車道,沒什麽危險,然後恭恭敬敬彎腰伸臂坐了個請下車的姿勢。

對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幹嘛?”

我直起腰,撩起T恤擦了把汗,然後微笑:“大哥,你這活兒我不幹了。”好麽,送了倆月家具沒見過這麽極品的,尼瑪連個出租車都舍不得打居然蹭三輪!還有沒有人性啊!

光頭愣了一下,然後臉部肌肉開始不規則運動,最終定格在一副無助的囧狀:“不帶這樣的,弄半截你讓我扛個大衣櫃上哪兒找人去啊!”

那我不管,今天我就不厚道一回了:“反正錢我也沒收呢,剛剛那一段兒就算友情贈送,來吧,看是你自己下來還是我抱你下來。”

我說着就真要伸手,結果給對方吓着了,一個快四十歲的大老爺們兒蹭就竄出二裏地去,那身手,不參加全運會三級跳遠都白瞎了。

“你他媽有病吧!”運動健将站在遠處心有餘悸地吼。

我不管那個,既然人落地了,那我省了一道工序,可以直接把大衣櫃請下來了。

別說,還真是實木的,這他媽的叫一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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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我這魯智深是真要拔垂楊柳,那哥們兒扛不住了,三兩步竄過來一把穩住大衣櫃,沖我嚷嚷:“操你來真的啊,有你這麽幹買賣的麽!”

三輪車在我倆的角力中被壓得咯吱咯吱作響,憋了一肚子的氣終于在這伴奏聲中爆發:“那也沒你這麽會算計的啊,媽的五十塊長途我還搭個貴賓席!你過來蹬試試,老子腿都要折了!”

“你這車不是電動的嗎!”

“問題是它現在超載了,沒輔助根本不行!”而且我沒說的是你那倆眼睛長着是出氣兒用的麽,沒看見老子一路玩兒命蹬?!

光頭皺個眉,不出聲了,看看我,又看看車,再看看他的大衣櫃,好半天才不太樂意的緩了語氣:“那也不能就擱半道兒啊,這麽個玩意兒我上哪兒找人運去?”

他說的是實話,家具這東西出租車根本拉不了,貨車人家光運一樣也不愛來,況且要花上百塊找個搬家公司什麽的估計他也舍不得,而唯一便宜又好用的板車,只集中在家居市場門口,誰沒事兒在大馬路上亂晃。

“要不……你先歇一會兒,咱再走?”

啧,緩和改成商量了,仔細品,還有點兒小心翼翼的客氣。

早幹什麽來着,切。

“抽筋兒了,沒個半天緩不過來。”我睜眼說瞎話。

光頭也是個正經的,居然信以為真,抓耳撓腮圍着板車或者說他的大衣櫃轉了不知道多少圈,最後一咬牙,那表情跟慷慨就義似的:“得,我蹬!你就當把車租給我了成吧,錢……我給你三十!”

很好,這就砍掉五分之二……你怎麽不去死!!!

我頓時悲從中來怒從心起,恨不得連衣櫃帶人都推到那沒蓋兒的下水道裏!我他媽一天能掙一百就不錯你還要返利!你姓周嗎!你周扒皮轉世嗎!

內心的咆哮不影響我面色從容語調淡然:“五十,少一分不租。”

什麽叫奇貨可居,爺這輛車現在就是!

光頭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你太黑了吧!”

我以為他故作誇張,結果對視兩秒,确認是真情流露,于是我連杠下去的心情都沒有了——哥是窮,但為二十塊錢在非機動車道上争個臉紅脖子粗,會讓我對人生絕望。

呸呸朝手心吐兩口唾沫,我二話不說架開膀子就抱住衣櫃……

“五十就五十!成交!”

倒塌,我不是為這個啊!

光頭以為我要哭的表情是喜極而泣,得得瑟瑟跑過來就一屁股坐上了我的位置。眼看着他突突突的就要沖鋒,我連忙一個翻身上車,也坐在了他原本的位置。

光頭愣住:“你怎麽也上來了?”

我一派理所當然:“你到地方了我找哪兒要車去,當然得跟着。”

光頭一臉糾結:“那他媽還能騎動麽……”

我把腿伸展開,有一下沒一下的捏鼓:“唉,我這細胳膊細腿兒還騎了半天呢。”說完擡頭瞟他一眼,“你不能是個花架子吧。”

老實人就這點好,不禁激,當下我那三輪車就跟出了閘的公牛似的,這叫一個迎風飛馳!我緊抓着屁股底下的鋼條才沒被甩出去!

光頭家很遠,所以這麽摳一主兒才能同意付我五十。于是最初的非正常情況沒持續多久,就漸漸慢下來,回複了人類的速度。但光頭體力确實比我強,蹬了快二十分鐘愣是大氣沒喘,至多腦門兒隐約見着點兒汗。

我這人什麽都能忍就嘴閑不住,之前是累得沒勁兒說話,現在緩過來了,便和他閑扯:“哎,我看你也不是個差錢兒的,這麽遠的道雇個車好不好,非跟三輪子叫什麽勁。”

光頭沒想到我主動跟他搭話,怔了一會兒,才一臉不認同地撇嘴:“錢哪有嫌多的,你不稀罕它,它就不稀罕你,懂不?”

其實光頭長得不差,五官端正,頗為英武,再配上他這個漂亮的發型,往哪兒一放都挺亮眼。就唯獨,他提到錢時那個小氣勁兒,尤其是嘴還一撇一撇的,真的很破壞形象。

午後的陽光有點燙,照着光頭脖子上那條大粗金鏈子發出刺目的光。

心情複雜地嘆口氣,我說:“錢是個好東西,但該花的還得花,你怎麽比我這一窮二白的還小氣。”

光頭不以為然:“所以我現在能買家具,而你只能送家具。”

我真想撕了他那張嘴!

扯淡就是圖個打發時間,心情都不爽了,自然沒必要繼續,于是我轉頭目視前方,希望渾濁天空下面的車水馬龍能平複我微妙的煩躁。

大約過了幾分鐘,背後傳來貌似友好的破冰開場白——

“我說……”

我裝沒聽見。

“那個……”

我繼續看天。

“哎你能轉過來看我一眼不?”

得,群衆都提出明确要求了咱也不好太大牌。

“有話快放。”我轉過頭看他,故作極不耐煩地樣子。

光頭撓撓腦袋,似乎在組織語言,過了幾秒才說:“你這一天送家具掙不了多少錢吧,怎麽沒想着幹點兒別的?”

我覺得他站着說話不腰疼,就這送家具還是我撞大運撞上的,要不是那天小瘋子差點兒被車刮了我都想不出來,于是我憤憤然回了句:“我倒想幹別的也得有人要!”

光頭一臉困惑:“為啥沒人要?”

“……”我語塞,總不能說我蹲過監獄沒人敢收吧。

光頭很執着,接下來的十幾分鐘裏猜測了從傳染病到人格缺失等無數種可能,最後我實在沒招了,與其讓他規劃出一外星生物來還不如實話實說。

“我剛蹲完大監。”說完我沖他聳聳肩,用表情訴說,你看,就這麽簡單。

光頭這回是真愣了,呆呆看了我半天,最後才發出個單音節:“哦。”

我以為他這回真正消停了,哪知沒過倆路口,這厮就恢複正常:“看着也不像啊,你犯的啥事兒?”

“依你那意思我得在腦門兒上貼标簽呗,”我無語,“犯的啥你就甭打聽了。”

光頭倒不是個刻薄的,看我不樂意說,他也不再追問,反而換了個話題:“接下來兩天我可能還有家具要買,再找你啊。”

我渾身一激靈:“你可別,還是光顧其他兄弟吧。”尼瑪再來幾次我容易陣亡在這條長征路上。

光頭一臉受傷,仿佛伸出的橄榄枝被人無情的撸掉了葉子。

我懶得理他,橫豎就一錘子買賣,蹬三分之一的路拿了全程的錢,這好事兒我沒指望循環往複。

到了光頭家我才知道,合着這人是布置新房呢,難怪什麽家具都要買。光頭家的房子也真是大,光客廳就頂我現在租那一居室的兩個,卧室我沒進,但四室兩廳我簡單想想就知道會是什麽規模。

全弄妥當,光頭把五十塊錢遞給我,真心實意說了句辛苦了。我有點受不起,因為我只蹬了三分之一。回去的路上我蹬得很慢,光頭那四室兩廳和脖子上的金鏈總在我眼前晃,晃得我渾身乏力。同樣是三十來歲快四十的人,人家四室兩廳馬上要娶個新媳婦兒。

我知道有些東西是不能比的,但我克制不住。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沒有再起走捷徑的念頭,只是覺得目标在那麽遙遠的地方,遠得讓人幾乎喪失走下去的力量。

回到家居市場的時候是下午兩點,我有點兒不太想幹活了,于是提前給自己下了班,放好車,進市場裏找小瘋子。

在這兒忙活了一個多月,我卻還沒真正逛過裏面,每次都是被顧客帶着直奔人家買好的東西,然後幫着一起運上車,哪還有時間看旁處。小瘋子也是,每回太陽剛有下山的苗頭,他便率先竄出來跳到我的車上,一邊顯擺全天的戰果,一邊催促着馮一路你趕緊蹬我要餓死啦!所以,我到現在也不清楚他究竟為哪個牌子工作。

床,梳妝臺,書桌,衣櫃,沙發,電視櫃……不知是不是展廳都精心布置過的緣故,随便哪一家,随便什麽風格,管你是田園歐式還是異域波斯風,都透着家的味道,幹淨整潔,淡淡溫暖,看上一眼,視線便拔不出來了。

我就這麽一路走走逛逛,總算在東北角一展廳裏捕捉到了小瘋子的身影,可剛想喊,我就發現了不對勁兒,這孩子不是一個人,胳膊裏還挎着個……女的?

親娘啊賣個家具而已不用犧牲色相吧!

我被自己心裏的各種不靠譜猜測攪和得滿臉黑線,快兩步走上前想直擊事實真相,卻在一只腳剛剛踏進展廳的瞬間聽見了小瘋子故作老成的聲音:“算了我們還是換別家吧,上次那個櫃子剛倆月層間板就折了,根本用不住。”

我原地停住,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倆月,倆月前他好像還在監獄門口等老子呢吧。

“可是,樣子真的很好看啊……”他胳膊裏那女孩兒開始撒嬌。

小瘋子不為所動,态度凜然:“中看不中用頂個毛線,還不是浪費錢。”

女孩兒不甘願似的跺了下腳,沒等說話,展廳裏另一對兒情侶顧客倒是先離開了,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還聽見那女說幸虧沒買啊巴拉巴拉,那叫一個心有戚戚焉。

難怪每天都賺的比我多……

這他媽,絕對的技術工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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