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欣賞完小瘋子的卓越演技,我久久不能釋懷,伫立在空曠的光可鑒人的地板磚上思考了很長時間的人生。我想到當年自己也是憑手藝吃飯的,有時候一下午能弄來一套房,當然,那個時候房子也便宜。而現在,我拼死拼活一下午可能還不夠交一個月物業費的。
但,現在的我踏實。
哥也幹過技術工種,這麽一想,我就釋然多了。那廂小瘋子已經摟着“女朋友”大大方方離開,我連忙快步走過去,終于在展廳大門口追到了他。倆小孩兒正躲在樹蔭底下分贓,同時總結經驗提出不足分享心得展望未來。
“剛才你的表情還是不太自然,要不是我轉移那導購注意力,說不定她就起疑了。”
“嗯嗯,容哥你最專業了,但錢咱還是五五分,你別指望貪污。”
“靠,你就是交個學費也不只這數啊,我這純粹半賣半送的價。”
“姑奶奶我向來只偷師,不學藝。”
“……”
我再也聽不下去,扯開嗓子喊了聲:“容恺!”
小瘋子看見是我,二話不說把一半鈔票塞到女孩兒手裏,然後一臉開心地蹦蹦噠噠就過來了:“你咋在這兒?沒生意?”
我撲棱一把他的腦袋,語帶商量:“提前下班?”
小瘋子咧嘴一樂:“走着!”
離開的時候我瞄了眼身後的女孩兒,小聲問容恺:“不用和她打個招呼告個別?”
小瘋子不以為然:“拉倒吧,我都不知道她叫啥。”
回去的路上我越想越覺得小瘋子幹這買賣不妥,尤其是看見死孩子坐在三輪車上還給我跷二郎腿哼小曲兒那叫一個得瑟,我就更憋不住想唠叨兩句。
“你幹那活兒……有點損吧。”這是真話,我要是那導購知道真相了能活活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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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叫損了?那你是沒見過更損的。”小瘋子舉起一沓不知道誰扔我車裏的報紙放在頭頂遮太陽,“這年頭競争套路多了,這只是最初級的。”
我還真不想知道那高級的啥樣。
“咱也是改造過的,既然出來了就走點正路好吧,別弄這些七扭八歪的。”
小瘋子不耐煩了,別過頭不看我就一個勁兒揮手:“行了行了,我就知道你得說,要都走你那正路咱用不了半年就得暴屍荒野。”
我算理解老子想抽兒子那種心情了,真是不打不成才不抽不足以平爹憤!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體諒了我的心情,好好的非機動車道忽然出現一坑,我沒注意直接騎過去的下場就是三輪劇烈颠簸,小瘋子被彈起近十厘米又重重摔回木板,嗷一嗓子就嚎出來了:“馮一路你他媽的幹啥呢,疼死我了!”
我本來還有點兒同情,這會兒面色一沉,直接命令:“叫哥。”
小瘋子凝望我兩秒,頭一扭:“嘁。”
我真他媽想掐死這破孩子!
途經一超市,我把車停了下來,想進去買點菜,哪知道剛一進去小瘋子就拉上個購物車,然後拼命往裏塞垃圾食品,什麽薯片蝦條就不說了,還有果凍飲料面包甚至奶酪,還他媽是進口的一盒就要幾十塊!這我哪能忍着,他往裏裝,我就往外拿,到最後我倆差點兒在冷藏櫃面前打起來。
“馮一路你管得也太寬了,我想吃什麽東西還得經你許可?!”小瘋子既委屈又憤怒,一張圓臉殺氣騰騰。
我倒對他生不起氣,只覺得無力:“不是我管得寬,是你要清楚咱倆現在的生活水平線在哪兒,不該花的地方就盡量……”
“拜托,”小瘋子受不了地打斷我:“又不是買不起。”
我黑線:“是,買完你今天一天活兒就算白幹。”
“操,我就想吃個奶酪你怎麽這麽多事兒啊!”小瘋子暴躁起來,重新拿了包奶酪狠狠摔到車裏,然後仰頭挑釁似的直直看向我,一字一句道,“馮一路,你賺錢攢着想留給花花他們我不管,但我賺錢就為我自己花,你也管不着我!”
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啥。操他媽這麽沒良心的話你也好意思說,這麽傷感情的話你也敢往出甩,我覺着身上的每條大筋都在抖,全他媽是給氣的!一來氣,我也開始口不擇言:“對啊,我管不着你,你這都掙得比我多了,那你還蹲監獄門口等我幹啥,你自己就能活得挺好,帶着我還拖累你……”
小瘋子愣住,似乎費了很長時間才理解我說了什麽,然後臉上的表情就開始走馬燈似的變,憤怒,悲傷,不可置信……卻最終也定不下一個。忽然他擡腳猛地一踹購物車,轉身就跑!
我一個激靈,也想不想拔腿就追。幸虧小瘋子腿短,剛出超市就讓我逮着了,結果我一把将人薅過來,就看見一張鼻涕眼淚縱橫交錯的模糊大圓臉。
這不要親命了麽!
我趕緊把人摟過來,按着他的腦袋在我衣服上就是一頓亂蹭。起先小破孩兒還掙紮,後來似乎發現了純棉手紙的妙用,不用我弄,自己就開始連擤帶擦地擱我胸前蠕動。
這會兒我也不知道惡心了,光覺得好笑:“至于麽,就為一奶酪,瞅咱倆這點兒出息。”
胸前傳來重重鼻音:“就不是奶酪的事兒……”
我苦笑,是啊,就不是奶酪的事兒。是我倆都被這拮據的生活攪煩了,攪躁了,滿肚子怨氣沒處撒,滿肚子憋屈沒處瀉,所以随便一個火星兒,都能鬧騰出蘑菇雲。
“小瘋子,”今天的天氣很好,湛藍湛藍的,朵朵白雲,像棉花糖,“你還記得咱為啥做的牢麽?”
胸前的腦袋不動了,靜靜的,像忽然聽話了的孩子。
“因為咱從前走了太多的捷徑,”我說,“所以現在只能從頭來過,把缺失的路都補回來。”
終于,小瘋子擡起頭,一張花臉可憐兮兮:“正路也沒這麽苦的……”
我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咱走晚了,所以要交滞納金。”
一場折騰過後,我和小瘋子都覺得通體舒暢,關于奶酪,最後選了個小包裝價格便宜的,算是折中方案。回去的路上我想來想去,覺得既然錢裏有小瘋子一份,那他的意志總歸是重要的,如果他不情不願,這錢也不可能真留住,遲早又一天讓他心血來潮敗出去。于是我苦口婆心地給他擺事實講道理,我說如果我将來大富大貴了,一定給你吃香的喝辣的,所以現在,就當是為我,咱能省點兒就省點兒,能不用的地方就不用,将來多少都能幫襯上兄弟,難道你覺着吃點好的穿點好的比你兄弟将來的溫飽更重要?小瘋子聽進去了,但還是條件反射地咕哝一句,錢不是省出來的。我點頭,然後補充說明,但絕對是花沒的。
到家樓下的時候我倆的情緒已經從低落上揚到略開心,還探讨着塑料袋裏的小魚兒是清蒸還是紅燒,可一進樓道就發現不對勁兒了。好麽,這哪還是樓道,整個一威尼斯,加上樓道裏凹凸不平左一捆蔥右一串蒜的,真可謂滿目狼藉。
我和小瘋子挑着地方下腳,一步三跳地往上爬,還開玩笑說這是誰家孩子玩兒哪吒鬧海呢吧,結果走到我倆租那房……不,确切的說還沒走到呢,而是在距離房門還有半層樓梯的時候,就看見了掐腰站在房門口如托塔天王轉世的中年婦女。
我心下一沉,覺出不妙了。
這女的是房東的女兒,自打租完房,後續交費聯絡什麽的都是跟這位姐姐,而這位姐姐極懶,輕易不登三寶殿。
果然,一看見我倆冒頭兒女人就開始用她那高八度的聲音嚷嚷:“你倆怎麽回事兒!家裏沒人水管子也不看好!還沒手機,這要不是鄰居聯系我,你能把全樓都淹了!這幸虧是發大水,要煤氣洩漏還不整個樓都炸飛了!”
我皺眉,要說別的還有可能,水管子是我今天早上親手關的,就因為水龍頭不緊總漏水我還很用力的擰住,我記得清清楚楚沒道理漏水啊!
話是這個話,但我還不能說,小瘋子估計也有想法,所以一言不發地跟着我繞過婦女,直奔衛生間。
屋裏應該是收拾過,地上雖然還有水漬,但沒變成汪洋。
“我已經讓樓下把總閥門給關了,現在全樓都沒水,就因為你倆!”女人也跟着走進來,嘴巴不停。
我本來就一頭兩個大,再加上這老娘們兒一路的魔音貫耳,我覺得我的頭要炸了,哪還有心思研究案發現場,倒是小瘋子蹲在衛生間下水管那裏鼓鼓搗搗,檢查得好不仔細。
“還看啥啊,都這樣了,”女人皺眉嘟囔,“我這屋的損失就不用說了,樓下還嚷嚷要賠錢呢,反正都得你倆出……”
我欲哭無淚,正要為這噩耗在心中哀嚎,卻見小瘋子慢悠悠起身然後從容不迫地走到女人面前,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輕輕巧巧三個字:“賠你妹。”
我囧,這都是哪國語言啊雖然我好像似乎大概能領會其微妙內涵。
女人也有聽沒懂,但小瘋子的意思她看出來了,當下就要發飙,小瘋子卻比她快一步開口:“你過來仔細看看這管道,都老化成什麽樣了,風一吹都能透個窟窿,還我們賠?你也好意思。”
“我……”
“我什麽我啊,來來來,你自己瞅看看水是擱哪兒漏的,我們倆一天在家上不了三回廁所,就他媽給坐漏了?”
“你……”
“你什麽你啊,水龍頭我倆擰緊了,就沒我倆任何責任了。水管我倆別說動,連看都沒看過一眼,全他媽你們的歷史遺留問題。”
“我……”
“又我了,你還有點新鮮的沒。看看屋裏都淹成什麽樣了,衣服濕了我倆可以重洗,可我倆那行李箱裏還有筆記本電腦呢,靠,進水了還能用嗎?你準備怎麽賠?”
“怎、怎麽是我賠?”
“那我去找自來水公司?人家也得認啊。”
……
我默默扭頭去看床底下的所謂“行李箱”,其實就是倆編織袋。然後筆記本是有的,監獄發下來沒用完的每冊八十頁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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