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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四十分鐘,但事實上距離結束通話僅二十七分鐘,敲門聲就響了。話永遠不說滿,事情卻永遠做到位,标準的周氏風格。
“你可夠快的。”我開門把人迎進來。
“剛下樓就碰見出租車了,路口遇見的也都是綠燈。”周铖把手裏的東西遞給我,彎腰換鞋。
我沒好意思說這屋髒的其實完全不用講衛生,而玄關這兩雙拖鞋就是擺設,于是把注意力轉到了手裏的東西上。兩個保溫桶,八九十年代電視劇裏常出現的,多數時候是探病帶着。周铖這倆是大號的,拎在手裏沉甸甸。
“都什麽啊?”我問。
周铖換好鞋,直起腰:“酸菜排骨,還有糖醋魚。”
我看了眼手裏的桶狀物,同時在腦袋裏規劃如果想把一條魚塞進去需要分幾步,最後得出結論:“糖醋魚塊吧。”
周铖莞爾,環顧四周道:“你們這屋兒挺簡潔的。”
可不簡潔麽,就一居室,脖子都不用轉一百八十度,全貌便盡收眼底。
小瘋子壓根兒沒起身迎接,此時還保持着圍爐而坐的姿勢,不太熱絡地擡眼:“過來蹭飯……”
我兩道淩厲精光射過去,出言不遜者敏銳感知,四目相對,我皺眉舉晃晃手裏的保溫桶。
“……還帶什麽東西啊。”補完後半句,容恺起身,順勢把保溫桶接了過去。
這臨場反應,無敵了。
我上一次下餃子還要追述到二十世紀,故而手法不娴熟是可以理解的,但沒想到包速凍餃子的人比我手法還不娴熟,那一個個餃子沒等我拿勺推呢,水剛翻花,就見了餡兒。
“馮一路你煮這是餃子還是片兒湯啊。”容恺拿筷子挑來揀去,好容易撈着個完整的。
周铖倒是很淡定,一派從容地給自己倒了醋,然後夾起一張面片兒放碟子裏蘸蘸,送入口中。吃完,還要喝一口餃子湯,然後輕輕呼氣,悠哉得仙風道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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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但凡家庭和睦的都沒有大年三十兒來朋友陋室串門的道理,可看周铖的情緒又不像,于是奇怪地問:“怎麽想着來找我倆了?”
“我姐把公婆都接來了,一起過年,”周铖聳聳肩,“我在不方便。”
沒等我接話,排骨啃得正香的小瘋子見縫插針:“哦,那你真多餘。”
周铖淡淡看了他一眼,淺笑:“你的嘴用來啃骨頭就好。”
之後的很長時間裏,小瘋子就是埋頭苦吃,仿佛他啃的不是排骨,而是某人的肉。我覺得挺神奇,小瘋子的神奇在于屢戰屢敗,還依然屢敗屢戰,而周铖的神奇在于他就像一陣鎮定劑,不出則已,一出,就能讓多動症患者比如小瘋子這種,歇菜。
電視裏開始難忘今宵大合唱,烏泱烏泱的人也看不出誰是誰。桌上的烤串早涼了,啤酒也沒了滋味,我和周铖就一人一碗酸菜肉湯,一口下去,唇齒留香。
“總這麽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周铖說的是我蹬三輪這個,“攢不下錢,不适合長遠規劃。”
“道理我懂,問題是我也沒旁的手藝,總不能弄個開鎖公司吧,還只能開汽車。”說着說着我忽然想到,好像認識這麽多年我也不清楚周铖的職業,連忙問,“話說,你以前是幹啥的啊?”
周铖愣了下,似乎對這個問題措手不及,過了幾秒才露出一絲苦澀:“和我姐一樣。”
我覺得自己聽見了天方夜譚:“老師?!”
周铖點頭:“嗯,歷史老師。”
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感慨道:“那你是真回不去了……”
周铖笑笑,仰頭呼出長長的一口氣。
正值傷春悲秋之際,一爪子偷偷溜上飯桌向羊肉串摸去。我眼疾手快地打掉,倒不是嫌它破壞氣氛,而是傷了腸胃得不償失嘛:“都涼透了還吃個毛,沒看見肥油全凝住了,當心拉稀。”
容恺捂着小爪兒,很是不滿:“你管得也太寬了!”
我沉默,企圖達到不怒自威的效果。
“別以為瞪眼我就怕你!”
好吧,失敗。
“其實你們可以幹這個。”周铖忽然從旁邊插過來一句。
我納悶兒看他:“哪個?”
周铖撿起桌上一根鐵簽子,像模像樣地端詳。
小瘋子湊過來:“烤羊肉串?”
我聽了下意識便皺眉:“這不太靠譜吧?”
周铖搖頭:“別覺得它不起眼,滿大街新疆兄弟不是瞎混的,幹好了将來還可以開烤串兒店,再往大了可以開飯店,總之,餐飲是最容易做起來的,只要你肯吃苦受累。”
“媽的老子三輪車都蹬得烤個肉串能怕?問題是說的容易,到哪兒去賣呢?總不能跟磨剪子戗菜刀似的流竄吆喝吧。”
周铖眯起眼睛想了想,忽然靈光一閃:“高中門口!”
“為什麽不是小學初中大學?”
“小學生父母管的嚴,不太讓亂吃,初中生也可以,但是他們能自由支配的錢有限,大學生誰還吃你這個,直接下館子,高中生最好,尤其是寄宿高中,天天從早自習到晚自習都困在學校裏面,想吃東西解饞只能校門口買點兒。”
……
這些年,我經常會坐下來反思,為什麽大家生來都一個鼻子倆眼睛,一個屁股兩條腿,可就是有人下了溫飽線,有人上了福布斯。每到這時,我都會想起周铖,想起這個除夕夜。成功道路上的坎坷固然會放倒許多人,但就算你只是想被放倒,也要有個前提,那就是你選的這條确實是成功路。
好吧,說通俗點,這人和人的腦子是有差距的。
過完年,我和小瘋子就開始籌備烤羊肉串的事兒。本來以為周铖只是出點子,出完就該幹嘛幹嘛去了,哪成想二月底,這厮忽然登門拜訪。
“雖說串門兒空手不好,但你帶的東西……會不會太多了?”我看着眼前的行李箱,很真誠地問。
周铖勾起嘴角,聲音異常溫柔:“不歡迎麽……”
我一個哆嗦,抖落滿地雞皮疙瘩。
小瘋子坐在角落裏上網——前陣子他養傷實在無聊,我們便花一千塊淘了個二手電腦,寬帶是撥號的按小時計費,省點用還湊合,看見周铖拎着個行李箱出現,幸災樂禍地笑:“喲,被老姐趕出來了吧。”
周铖無視他,直接問我:“這屋兒還能塞個人不?”
“廢話。”我白他一眼,把行李箱接過來,“你想住床還是沙發還是地板?”
周铖揚起嘴角:“我要說床呢?”
我伸手一指小瘋子:“那就讓他在地板和沙發裏選。”
小瘋子嚎叫:“為什麽是我下床啊!”
周铖這回是真樂了,眼睛裏滿是贊許的光芒:“馮一路,有出息了。”
你妹我怎麽有種輩分忽然變低了的感覺?
周铖不是白來的,而是帶了五千塊錢,要入夥。說實話,我半點不驚訝。因為他一直就是那種特別有主意的人,就仿佛這個世界上沒什麽他抵禦不過的酷寒,扛不住的事兒,所以打從他拎着行李出現在門口開始,我就沒覺着他會蹭吃蹭住。可是五千着實有點多,我和小瘋子攏共也才準備出個三四千作為第一期投資。還有房租呢,周铖說。我暈菜,說就這破房子三個人再分攤一下,你覺着房租還值得一提麽。結果周铖不慌不忙道,我現在跟你們擠着住,但将來總要換房子,我就這麽多錢,都給你,将來的事兒我就不管了,你換公寓也好,換別墅也罷,總歸有我一張床……或者沙發。你媽這人一輩子都不帶吃虧的!
“而且換個大點兒的房子,将來花雕出來也好一起住吧。”周铖一邊把行李箱往櫃子裏塞,一邊幽幽飄過來一句。
中槍。
老子認輸。
“那不是可以打麻将了呀!”小瘋子眼睛刷就亮了,跟燈泡似的。
我扶額,幾乎要語重心長了:“你能關注點兒地球上的事嗎?”
晚上我們三個人出去吃了頓飯,菜點好的,酒點貴的,還要了個小包間,頗有點要桃園結義的架勢。怎麽講呢,是真心高興。社會上,或許處了幾年的交情沒什麽稀奇,但這監獄裏處下的五年,卻可能比外面處下的十年甚至十幾年還要深厚。我們共患難過,我們共生死過,我們提起一個曾經如何如何就可以徹夜不眠的唠,而這些,都是那些沒進去過的人無法理解的情感。
周铖說他之所以出獄之後沒直接找過來,一是他姐姐不願意他再跟我們來往,二是他自己本身也希望能與從前劃清界限,有一個新的開始。可事實上,作為一名改造犯,他履歷上的痕跡是抹不去的,沒人願意要他,沒人肯給他所謂的機會,他那幾個月幾乎要爛在家裏,然後他才終于想明白,有些烙印是一輩子的,抹不掉,你唯一能做的只有正視它,接受它,然後踩着它繼續往前走。
我聽不過去,拍桌子亂吼,勞改犯怎麽了,勞改犯就他媽不能為社會做貢獻了?!結果小服務員正好來送後加的啤酒,一聽這話,都沒敢進屋直接把一提溜啤酒擱門口就跑了。我更怒,差點兒起身追出去,當然主要是喝的有點高了,不然也不能和小姑娘一般見識。周铖完全沒喝高的跡象,所以及時拉住我,好笑道,不許撒酒瘋。我立刻就醒了一半,然後有點沒底氣地問了句,那如今我們三個勞改犯混在一起了,你覺得咋樣?
我沒底氣,是因為我不知道周铖會不會後悔,或者,是不是已經後悔了。對于其他人,諸如小瘋子,花花,我都有底,可對于周铖,我真的摸不準。
小瘋子也安靜下來,一眨不眨地望向這邊。
周铖拿起酒杯,輕輕與我的碰了下,然後說了兩個字,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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