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周铖徑直走過來,沒什麽行李,就一個小袋子随手拎着,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垃圾。雨忽然小了,變得細細柔柔,打在他的頭發上,肩膀上,他卻仿佛沒感覺到。
大半年的光景,這家夥倒沒任何變化,只頭發沒那麽短了,原本的草寸還有些戾氣,現在看,則頗有幾絲金融精英的範兒。
“嗨。”我露出無公害微笑,朝精英招手。
周铖站定,視線在我、小瘋子還有他姐之間流轉,最後似笑非笑地問:“這是什麽組合?”
“你人緣兒好呗,”我開了句玩笑,把傘稍稍向他頭頂挪挪,才說正經的,“湊巧碰見了。”
周铖點點頭,表示明白,然後掃了眼小瘋子,揚起嘴角:“多謝。”
小瘋子嘁了聲,擺出一副“你爺爺我只是心血來潮巡巡山”的表情。
周铖從不跟他計較,或者說根本就無視,直接轉頭對自家姐姐軟言細語:“我和他們說會兒話,行麽?”
周铖姐遲疑片刻,才為難道:“車還等着呢……”
周铖淡淡地笑:“用不了幾分鐘的。”
談話至此,誰說了算明擺着的。周铖姐默默走到遠處,留給我們足夠敘舊的空間。我在嘆為觀止之餘,再次堅定了當年對周铖的屬性認定。所謂強,并非一定要孔武有力大殺四方,而是……這麽說吧,坐牢近十年出獄的第一反應不是情難自抑的熱淚盈眶或者仰望蒼穹的無盡悲涼,而是眉帶風情地問來接獄的人,你們這是什麽組合。足矣。
“這半年過得怎麽樣?”輕描淡寫的語氣,掩不住真誠的關心。
我大咧咧地笑:“湊合,起碼餓不着。”
“就是有房子住不上。”小瘋子陰測測地飄過來一句。
我沒好氣地踹他一腳,當然主要是象征性的。
周铖淡淡皺眉:“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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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這個就說來話長了……”
“那就挑個短的吧,”周铖從不是刨根問底的人,見我不想細說,直接截斷話頭,“我暫時會住在我姐那兒,不過以後怎麽樣誰都不知道,沒準兒會去找你們呢。”
“那敢情好啊,”我真心道,“熱烈歡迎。”
周铖笑了,不同于之前的淡漠,笑紋一路染到眼角:“我知道。”
說是幾分鐘,就真言簡意赅,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周铖已經揮別,我連個背影都沒來得及捕捉,只耳邊還留着車胎摩擦地面的噪音餘韻。
“他姐不喜歡咱倆。”小瘋子很自然的總結,沒有受傷或者不滿等情緒,完全的純客觀。
“你樂意讓自己家人和蹲過大獄的來往啊。”我挺能理解周铖姐的,人之常情嘛。
“切,弄得像她弟沒蹲過似的,”小瘋子打了個哈欠,想是一路徒步走累了,“要我說,咱倆一個偷一個騙頂多擾亂社會秩序,他可是殺人哎,直接破壞安定團結嘛。”
“嗯,”我很認可,“這話你等下次當面跟周铖說。”
小瘋子不滿意地斜眼看我:“你以為我不敢?”
“不,”溫柔地摸摸圓腦袋,“我只是很期待你的下場。”
自打周铖不再對小瘋子無視後,每次小瘋子的挑釁或者刻薄,都會慘淡收場,實在很娛樂圍觀群衆。
“你還有事兒沒,沒事兒趕緊走啦,監獄大門有什麽好看的!”
“哈哈,嗯,走着。”
“笑屁啊!”
“慢着,書呆子知道我倆住哪兒嗎?靠,這怎麽聯系啊!”
“我給他咱倆手機號了。”
“啊?什麽時候?”
“等你想起來人類都滅絕了。”
“……”
直到年底,我和小瘋子都沒再見過周铖,只通過幾次電話,知道他沒找什麽正經工作,寄居在姐姐家,過着有一天算一天的日子。無所謂好壞,按周铖的說法,就是找不到感覺。至于他想找什麽感覺,他不說,我們更是無從揣摩。
過年之前,我又去監獄看了花花,說也巧,正碰上大金子的媳婦兒,等待會面的空閑,我倆聊了幾句。和周铖姐不同,大金子媳婦兒根本沒把我當外人,不能說熱絡,但話裏話外都透着親切友好。她先是問了問我的近況,又感慨了一下生活的不易,接着就講自家兒子怎麽怎麽不省心,才多大啊就會給女生傳紙條了雲雲。我插不上話,就只能笑着聽,最後女人嘆了句,這男孩兒啊,還得爹管,好賴他爹快熬出來了,日子總會變好的。我愣了下,一瞬間想到周铖,可很快又甩頭抛開這些,像是為了讓女人定心一般,重重點頭,嗯,會好的。
“開聯歡會了嗎?”我也不知道為嘛我見到花花會先想到這個問題。
花花估計也沒想到,怔了好一會兒才點頭。
“那你演什麽節目啊?”
花花工工整整幾個大字差點兒閃瞎我的眼:鬥牛士之舞。
腦海裏瞬間出現熱烈奔放的西班牙舞蹈,火烈的紅色裙擺漫天飛揚。我咽了咽口水,特認真地問:“你是跳男步,女步……還是牛?”
花花原本不太高興的表情在聽見最後一個選項後,多雲轉晴,忍俊不禁,然後飛快寫給我:女步,反串。金大福男步,現在手腳還沒有協調過來。
我斜瞥一眼正和媳婦兒話家常的男人,無限同情。
“對了,我給你卡上打了些錢,想吃什麽就買,別虧着自己。”
花花皺眉,寫:跟你說了我什麽都不缺。
我不管,花不花是他的事兒,給不給是我的事兒,有錢難買爺樂意!
“還有不到五個月,不許惹事,但是有人欺負你也不能死扛,”我不放心地囑咐,“我和小瘋子在外面等你,必須給我平平安安出來,聽見沒?”
花花還糾結在我給他打錢的不爽裏,于是這會兒皺着眉頭看了我半天,才不甘不願地點了頭。
我想敲他腦袋,奈何玻璃太結實,于是只得自我調節,吞納吐息。
“對了,你好像都沒問過我,為什麽小瘋子不回自己家?”
花花一臉茫然,見我不解,只好寫給我:這有什麽可問的。
我黑線:“你就不能有點好奇心?!”
能。花花點頭,随即寫幾個字拿起來:你現在還運家具?
我有點窘,畢竟作為大哥沒給老弟樹立個光輝榜樣,怎麽想都挺汗顏,于是說話也失了底氣:“呃……嗯,就是啦。”
花花卻毫無所覺,特認真地寫:出去以後我幫你。
心底驀地一暖,好半天,我才沖他笑笑:“有這心就行啦。”
我是,真想摸摸他的頭。
轉眼就到了農歷新年,除夕那天我和容恺買了點瓜子花生烤串啤酒,擠在狹小的一居室裏看春晚。飯桌只有膝蓋那麽高,所以我倆幹脆鋪了泡沫席地而坐,頗有點圍爐夜談的情調。
當然也有專門破壞情調的:“這玩意兒一年不如一年。”
“那就換臺呗,遙控器不一直在你手嘛。”我從簽子上撕下一塊兒肉,嚼吧嚼吧,挺香。
“哪個臺都一樣,”容恺灌口啤酒,“沒勁。”
外頭忽然想起鞭炮聲,也不知道誰家,不當不正的就開始放。
待鞭炮聲結束,容恺忽然把下巴放到桌子上,眨巴着大眼睛問我:“馮一路,你說人為啥要過年呢?”
這真是一個哲學意味濃厚的命題,我估摸着要把這個抛給高校教授們能從人文歷史談到自然科學,從民俗談到進化論。
容恺見我答不上來,愈發失望,索性躺倒在地開始翻滾:“啊,沒勁沒勁沒勁沒勁……”
我無語,掙紮半天才找回聲音:“那什麽叫有勁你給我形容形容。”
不想這話正中小瘋子下懷,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露出唯恐天下不亂的賊笑:“比如外星人攻打地球啊,異形襲擊文明都市啊,動物園野獸都跑出來了啊……想想都爽!”
我懂了,丫就是嫌活得太舒坦!
“你是不是以為我得說高樓洋房生猛海鮮滿漢全席呢?”死孩子得得瑟瑟爬過來,非常之欠扁的上下抖動眉毛。
而最欠扁的是,尼瑪他竟然猜對了!
有那麽一瞬間,我真覺得自己挺落魄的,三十好幾,沒個正經手藝,過年無家可歸,只能喝啤酒吃烤串好不容易買兩袋速凍餃子還是打折的。如果不坐牢會怎麽樣?我無法克制自己不去想找個如果。如果我不坐牢,或許我現在已經家庭美滿,生活幸福。兒子會坐在我的腿上撒嬌,問,爸爸怎麽還不到十二點啊,壓歲錢提前給行不?媳婦兒會弄滿滿一桌子的菜,然後溫柔地催促,老公,洗手去。春晚裏說合家歡樂的時候,會感同身受,而非酸澀苦笑。
“馮一路!還魂啦!”小瘋子很煞風景地打斷我的冥想。
“幹嘛!”他的大臉就快貼到眼前了,我下意識後傾二十度。
“合着我剛才說的話你一句沒聽進去啊。”小瘋子很不滿。
“那你就再說一遍。”反正漫漫長夜無事可做。
“我說我一同學畢業結婚然後老婆跟人跑路卷光了他所有的錢,後來他二婚了媳婦兒又和他大哥搞到了一起,他家就他們哥倆兒,父親一生氣死了,母親也早就過世了,于是為了分家其實主要是他爸那套房子倆人開始打官司,結果法院審核的時候才發現他父親那房子根本就沒參加過房改,還屬于公房……”
“操,這也太那啥了吧。”簡直就是人倫慘劇麽,而且帶有一絲黑色幽默。
容恺很認真地拍拍我肩膀,語重心長:“所以這日子吧,有錢呢,就過有錢的方式,沒錢呢,就過沒錢的方式,真有一天外星人攻打地球了,或者2012世界末日了,誰還關心你住別墅還是筒子樓啊,拯救地球才是首要的。試想一下,到時候商店沒人看,超市沒人管,東西随便拿,零食随便吃,靠,簡直是末日狂歡……”
我把肩膀上的爪子拿下來,放到手裏,反複的拍,用力的握,簡直真情流露:“你就一輩子沒心沒肺吧,真的,挺好。”
趙本山小品結束的時候,我起身準備去下餃子,結果手機響了。
我拿起來一看,周铖。
“做什麽呢?”男人還是老樣子,淡淡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我掃了眼小飯桌的一片狼藉,如實彙報,“跟小瘋子吃烤串喝啤酒看電視這會兒正準備去下餃子。”
“可以帶上我一個麽。”
“當然,”我想都沒想,“你在哪兒呢,我過去接你。”
容恺幽幽鄙視:“接什麽啊,說得跟你有車似的。”
尼瑪我怎麽沒有車!不能因為人家輪子沒成雙成對就遭歧視啊!
“地址給我吧,我直接過去。”
“哦,古城北裏三道街下坡兒那個居民區四十九號樓406。”
“幾單元?”
“沒單元,你随便哪個門洞進來都可以,一層六戶通長排列。”
“這個結構很奇特。”
“嗯,可以當文物研究。”
“四十分鐘之內到,”聲音裏染上笑意,“餃子晚點下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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