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夏天最熱的兩個月,就在小瘋子努力的康複和我拼命的蹬車之間,悠悠劃過。生活依舊拮據,但談不上苦難,起碼我還有吃有喝,能勞動能賺錢,能有個屋子遮風避雨,不至于淪落到天橋底下。而且因為我不管多熱的天多難走的道都樂意去,在家居市場門口也算闖出些口碑,有些店的導購在賣出家具後會直接把顧客領到我跟前,而且不收牽線費。

小瘋子那事兒後,我一直盤算着買倆手機,不為別的,起碼在有危險的時候能聯系上對方。但這話我沒跟小瘋子說,直到最近覺着經濟條件允許了,才跟他提。結果不出所料,小孩兒那叫一個興奮,滿屋蹦噠嘴裏一直喊,我要蘋果,我要蘋果。我搞不懂他的心思,難道買手機不比吃水果更重要麽?當然後來我知道了,此蘋果非彼蘋果,而且……六千。看到這個價格的時候我有種把小瘋子剩下肋骨都拔光的沖動,反正不是我殺了你就是你殺了我!小瘋子很不甘心,巴拉巴拉說了這手機好多好多優點,可在我看來,除了發短信和打電話,它只比其他手機多了一個功能——當兇器。雖然殺傷力照比磚頭是差了些,可在衆多小巧精致的手機裏絕對獨占鳌頭。

最後的結果是我倆拐到蘋果店旁邊的電子市場門口,花400塊買了倆二手諾基亞。電話到手的時候,小瘋子一邊擺弄一邊和我說,馮一路,我大學用的都比這個好。這話我信,只是有一個問題不明白,既然嫌棄,你他娘的幹嘛樂成一朵牡丹花兒。

九月初,天氣漸漸轉涼。容恺傷愈複出,準備正正經經找份導購的工作。不過原來那地兒肯定不合适了,所以我踩着三輪帶他滿城的轉,最終尋到另外一處市場,雖說規模比之前的小一些,但競争也沒那麽激烈,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和極快的反應速度,容恺輕輕松找到工作,我呢,自然也就跟着換到這裏,幾天下來,收入也挺穩定。

日子細水長流起來,我終于騰出時間去監獄看花花。

那是個剛下完雨的上午,監獄前的道路上滿是被雨水打下的落葉。因為地處偏僻,沒有環衛工人清掃,于是深淺不一地鋪在地面上,腳踩過去,軟軟的,像走在雲端。天氣很涼爽,空氣也很清新,仿佛一個隔絕于鋼筋水泥叢林外的清澈世界。

送花花來的是俞輕舟,有日子沒見,男人還是那個樣子,見到我沒任何意外,反而搶先一步拿起話筒:“你這是剛從非洲回來?怎麽曬成這德行了。”

我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花花,又看看他,問:“現在的談話算在會面時間內麽?”

俞輕舟想都沒想:“當然算。”

我禮貌微笑:“那麻煩讓花花來聽,回頭我再給你打電話哈。”

俞輕舟黑線,悻悻把電話遞給花花的時候,嘴裏嘟嘟囔囔一大串,我就看懂三個字的口型,貌似是“不可愛”。

我懷疑他是在監獄裏憋久了,有點兒變态。

不過花花拿起話筒後,我就顧不得其他了,開始繪聲繪聲講述近期的精彩生活,比如小瘋子的惹是生非,周勇的仗義相助,我的奮發向上等等。當然下水道漏水太陽底下暴曬或者遇見極品顧客不給錢還非讓我賠償他們搬上車時就磕掉的油漆這種細節,被我直接省略了。

花花聽得很認真,也很入神,偶爾講到好玩的地方他就會跟着樂,每到這時,他的眼睛都特別亮,像黑寶石。我知道他喜歡聽這些,喜歡外面的故事,所以我講的愈發賣力,間或還要去飲水機那兒續杯水,潤潤喉。整個過程中花花只打斷我一次,就是在我講到拿滅火器砸那孫子的時候,他忽然敲了下玻璃,我疑惑地停住話頭,擡眼就看見玻璃上貼着一張紙:你怎麽樣?我說我沒事,倒是小瘋子斷了一根肋骨,養了兩個月呢。花花微皺的眉頭重新舒展開,恢複到面無表情狀。我等了半天,看他真沒有進一步抒發感想的意思,只好重複一遍,小瘋子斷了根肋骨!花花愣愣看了我幾秒,會意,連忙低頭刷刷幾筆,然後拿起紙。我一看,好麽,就一個字,哦。

為了努力忘掉花花厚此薄彼的惡劣行徑,我開始轉移話題大方向,詢問他監獄裏的事情來。寫字再快畢竟也費時間,所以花花每問必答但每答必簡。大約十分鐘,我已經把十七號近來的情況基本摸熟——健康情況,均良好,改造情況,均良好,減刑情況,均良好,感情情況……我問花花怎麽好像有黑眼圈,花花說現在周铖和大金子一星期七個晚上有半數在搞,很吵。

該說的都說完了,可我嘴巴依然停不住,好像攢了幾個月的心情必須全部倒出來才能痛快,于是我開始給花花講笑話,多數是廣播電臺裏聽來的,還有跟顧客閑聊時聽人家講的。花花不是很配合,只有在段子特別逗樂的時候才淡淡笑一下,但就這幾次,已經讓我特有成就感。我喜歡看他笑,不知道為什麽,他的眉眼一彎,我的心花就會一朵接一朵的開,最後香氣滿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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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別的時候我囑咐他:“有事就找俞輕舟,千萬別自己硬扛。”

沒等花花點頭,旁邊竄進來個冷哼:“這時候想到我了?”

我一驚,下意識脫口而出:“你還在啊?”

俞輕舟危險地眯起眼睛:“我已經苗條到這種程度了?”

我連忙陪笑:“花花就麻煩你了哈,多照顧着點兒。”

俞輕舟瞪我半天,嘴角直抽,最後吐出倆字兒:“滾蛋!”

我很聽話的滾了,滾回家跟小瘋子吃火鍋。

“花花咋樣?”擺弄電磁爐的時候小瘋子随口問。

“氣色不錯,看起來挺好。”我把蔬菜和肉整齊地在桌上碼好,一派繁榮景象。

“哦。”小瘋子把湯鍋在電磁爐上擺正,按下開關,然後安靜等待水花翻滾。

我納悶兒道:“你怎麽不問周铖和大金子?”

小瘋子挑眉:“你去看他倆了?”

我搖頭。

一個白眼飛過來:“這不就結了,我還問個毛!”

我無言以對。白天還說花花厚此薄彼呢,想來這個東西在兄弟間有遺傳性。

湯鍋一開,我倆就瘋狂地往裏下東西,待二次翻滾,便毫無顧忌地敞開肚皮,大快朵頤。微涼的秋夜裏,小風徐徐吹,小火鍋嘟嘟燒,真乃神仙之境也。

吃撒尿牛丸的時候我沒注意,滋了小瘋子一身,後者怒了,叫喚:“你想啥呢!”

牛肉丸從筷子間滑落,應聲入碗,與此同時我還真想起來一件事:“周铖快出獄了。”

小瘋子莫名其妙:“他有姐呢,你跟着操什麽心。”

我想想也是,然後繼續不自覺在腦海裏參考自己的出獄奮鬥軌跡為對方規劃可行性路線。

一場火鍋吃完,我和小瘋子都出透了汗,晾着圓滾滾的肚皮,躺在沙發上不願意起來。沙發不大,躺倆人有點擠,但誰都不想動,四周也很安靜,不知是地界兒偏的緣故,還是鄰居們真都睡了,總之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和小瘋子拍打肚皮的聲音。

這樣的夜晚,配上酒精,容易讓人懷舊。

“其實我該謝你的。”白熾燈管晃得我暈乎乎,過去的一幕幕出現在腦海,像老式電影,“如果那年不是你把我叫到山根兒底下,我活不到今天。”

小瘋子打了個酒嗝,才接茬兒:“要這麽說,如果你不進十七號,我沒準兒現在還擱監獄門口當流浪漢呢。”

我搖頭,雖然對着躺的小瘋子八成看不到:“不至于,沒我還有其他人呢,換一個也不會放着你不管的。”

“那可不一定,”小瘋子立刻反駁,“你這麽傻的,碰不上幾個。”

“哎,我怎麽聽不出來你這是誇我還是罵我呢?”我拿腳丫捅他腰。

小瘋子靈活閃開,又挪挪身體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才繼續說:“當然是罵你了。我給你說,傻人有傻福這話絕對是唬人的,你可千萬別當真。傻子落到最後就是吃虧,旁人想攔都攔不住,比如你家那房子……”

我沒好氣地打斷:“咱能不提這茬麽。”

小瘋子鄙視地切了一聲。半晌,才說:“得,反正有我在,起碼不能讓你被賣了還替人數錢。”

我不理他,展開下一話題。

“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

“我說你能唱個歡快點兒的麽?”

“歡快的?你給我配舞?”

“沒問題啊。”

“喲,那趕緊的,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古有花木蘭替父去從軍~~今有娘子軍……靠你脫衣服幹啥?你他媽那麽小一玩意兒有啥可甩的!我操你能不能正常點兒啊——”

好好的懷舊之夜,以我奮不顧身制止小瘋子慘絕人寰的豔舞行動而告終。

尼瑪再讓這瘋孩子喝酒我就跟他姓!

十月十日,雨,周铖出獄。

出租車在臨近抵達的時候抛了錨,于是我和小瘋子撐着傘走了二十多分鐘,褲腿濕透不說,還都是泥點。

“今天是辛亥革命九十九周年。”

“嗯。”

“前面就是監獄了。”

“嗯。”

“好像有人比我們先到。”

“嗯。”

“要過去打個招呼麽?”

……

其實周铖姐跟我們,也算熟人,雖然沒說過話,但幾年來探監碰面的次數,足以讓我們記住彼此的臉。只不過在我的記憶中,她是一頭濃密的長發,很順滑,很漂亮,可現在,她剪了頭發。

轉過身看見我們,女人的眼底閃過驚訝,表情卻沒變,淡淡的,禮貌,而疏離。

“你們……”她頓了下,似乎在斟酌用詞,過了會兒才繼續,“來接我弟出獄?”

我看着她眼底的警惕和防備,笑笑搖了頭:“沒,就是過來看看。”

這不算假話,對于一個有家有歸宿的獄友或者說哥們兒,真的就只是想過來看看,看他離開樊籠,看他回歸自由,看他奔向幸福新生活,足夠了。

“哦,這樣啊。”女人似乎想給我個微笑,可惜沒成功,只是僵硬地牽動了一下嘴角。

不遠處傳來異響,循聲望去,只見高大的鐵門緩緩打開,一抹高挑消瘦的身影從裏面慢慢走出。那身影先是站定,然後不看天,不看地,直接第一個就看向這邊,仿佛知道有人在等他,或者說,有人會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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