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等了半天沒等來我出聲兒,病人不耐煩了:“喂,你有話快說,我可困可困呢,要睡覺!”

我嘆口氣,本來要說的要罵的,現在忽然不想了。小瘋子就有這個本事,你心疼的肝顫兒時能被他氣半死,可等你被他氣半死了呢,又能讓你心疼的肝顫兒。

“還疼嗎?”我搬個椅子坐到床邊。

“嗯,一喘氣兒就疼,”小瘋子乖乖答話,并且補充,“一戳也疼。”

“……廢話!”

“馮一路。”小瘋子忽然叫我名字,不是撒嬌不是裝可憐不是故作聲勢,難得平靜而認真的那種。

“嗯?”我看向他。

他卻垂下眼睛,聲音悶悶的:“我給你惹事兒了。”

小瘋子從來不傻。

心驀地一軟,我伸手摸摸他的頭:“那孫子就是個輕度腦震蕩,吐啊吐啊就好了,也沒人報警,放心。”

小瘋子不再說話,就靜靜坐在那兒。

這孩子情緒有點不對頭,我能感覺出來,但我一時摸不準根源,只好也陪他靜默。

過了很久,久到我都開始打瞌睡了,小瘋子才擡起頭,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其實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是小孩兒……”

我沒料到他醞釀半天來了這麽句,有點兒哭笑不得:“嗯,你最成熟了。”

小瘋子白我一眼,繼續:“你們叫我小破孩小破孩的,我根本不在乎。你看咱們五個人,我是刑期減的最多的,在牢裏過的最舒坦的,即便現在出來了,我也比你會賺錢……”

“靠,你這是跟我得瑟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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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今天那些人打我的時候,我就在想,馮一路救不了我了,我就要在這裏被打死了,怎麽會這樣呢?啞巴在監獄裏被欺負的那麽慘也沒事兒,周铖和大金子天天搞那些不道德的也活得好好,怎麽反而是我先一步沒命了呢?”

這真是個犀利的問題,我答不上來。

“後來你就趕到了,你蹲下來叫我,我其實那個時候眼睛已經睜不開了,只能看到個虛影兒,但一下子就安心了,我覺着我沒事兒了,不管局面多亂,交給你指定妥妥的。”

“我謝你呗。”該生氣還是該窩心呢,還真難抉擇。

“所以在救護車上的時候我想明白了,為嘛出了監獄我還非死皮賴臉跟着你,因為我就知道自己不行。沒原因,更像一種直覺,有個聲音就在那兒念叨,跟着馮一路穩妥,安全,能讓利益最大化……”

“喂——”

“但是你吃虧了。”小瘋子忽然直直看進我的眼睛,微笑,“你啥玩意兒都撈不着,還得幫我收拾爛攤子,完全沒有性價比。”

我愣住,愣在小瘋子莫名其妙的笑容裏。精神病和正常人的區別就在于腦電波,剛認識的時候我和小瘋子接不上,現在亦然。

“你到底想說啥?”隐隐的不安讓我煩躁起來。

小瘋子忽然換上正經表情,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一共多少錢?”

頻道切換太快我跟不上:“什麽多少錢?”

“住院啊,治療啊,開藥啊,”小瘋子用“你怎麽反應這麽遲鈍”的蔑視眼神看我,“一共花了多少錢?”

我拿出單子,算了算幾個花費大的,心裏有了數:“兩千多吧。還行,我以為得更黑呢。”

小瘋子點點頭:“那我放在你那兒的錢夠了。”

我黑線:“就不夠怎麽的,我還能給你扔這兒不管哪。”

小瘋子一扶額頭,難得老氣橫秋狀:“跟你說話真累……你那腦袋敢不敢轉轉?史前人類的轉速都比你高。”

我也崩潰了:“你到什麽意思,直截了當來個痛快的!”

小瘋子的眼皮微微動了下,然後我聽見他說:“咱倆拆夥吧。我在你那兒有三千二,醫藥費按兩千五算,你再給我七百,咱倆就算正式分道揚镳。”

後面的我都沒太聽進去了,滿腦子都是拆夥拆夥拆夥。操,拆你妹!

“誰說我跟你有夥兒了!”我的聲音直接提高倆八度,“你他媽是我弟,拆你媽逼拆!你這小胳膊小腿出去了能打過誰?”

“你管不着。再說不是哪個地方都拿胳膊腿說話,腦子,腦子懂不懂?”

“懂,我能不懂麽,你多有腦子啊,你看你這托兒當的都當到醫院裏來了。”

“馮一路!”

“怎麽的,叫板?”

小瘋子氣呼呼看着我,臉憋得通紅,我開始擔心他那根兒肋骨了。

“你沒必要帶着我。”不知過了多久,小瘋子忽然說,低低的聲音像鎮定劑,壓住了滿屋的暴躁因子,“我幫不上你什麽,就是能幫,也小忙,然後更多的是帶來麻煩。”

我無可奈何地嘆口氣,頗有點認命的意思:“知道麻煩你就長點兒心,別總想些歪門邪道。”

小瘋子抿緊嘴唇,不吱聲,也不表态。

我瞧出那意思了,又有點兒來氣:“怎麽,還覺着我說得不對?”

小瘋子扭頭,不看我,自己在那兒咕哝:“有近路幹幹嘛還繞遠……”

今兒這思想我不給他扭回來就算我馮一路白來世上走一遭!

伸手把熊孩子的腦袋扳正,我一字一句道:“容恺你給我聽着,有些道是會快一點,好一點,短時間看呢結果豐盛一點,但你有沒有想過,你生來這個世界上,不是一錘子買賣,不是說你混完今天就不用管明天了,你總去找小路,找捷徑,想着沒關系,我早晚回到大路上不就可以了,但等你真想回去的時候,就回不去了。”

小瘋子終于認真看我。

其實覺得日子難捱的不只他一個,我又不是真的沒心沒肺,你媽天天在外面裝孫子回家累得像孫子完後還得住在馬桶不暢管道漏水的破房子裏,誰能開心得起來?可不開心又怎麽樣呢,難捱是一天,好過也是一天,現實就慘到這份兒上了你沒辦法,只能開解自己。

“還記得出獄前那次開會王八蛋說的話麽,他說外面的人,可以哪裏跌倒哪裏爬起來,咱們裏面的出去了,只能從頭再來。你別怨天別怨命別怨社會不公平,都是自己作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想丢拖鞋。”小瘋子鼓起腮幫子,這是他郁悶的形象表現。

我莞爾:“幸虧你沒丢。”

小瘋子也跟着樂了下,然後正色起來,保證似的說:“放心吧,大不了以後我多動胳膊腿,少動腦子。”

話怪怪的,但意思是那個意思,所以我很欣慰:“嗯。”

“那你把錢給我吧。”

“……”

“七百。”

好麽,剛降下去的火氣又讓這小混蛋給挑起來了:“錢一分沒有,拆夥你也不用想,我就是街頭賣藝,你也得拿草帽幫着收錢!”

“靠,憑什麽呀!”

“你是我弟!”

小瘋子愣在那兒,呆呆看了我很久,才說:“馮一路,你不欠我的。”

過往的種種忽然湧上心頭,入獄的時候我叫他神經病,後來我叫他小瘋子,籃球賽的時候我聲嘶力竭的加油,聯歡會上樂呵的小合唱,還有辯論賽,采石場……這一刻我才發覺,原來不經意間我們已經走過了這麽多年。

是啊,我不欠他的,我不欠十七號任何人的,我甚至不欠俞輕舟。

但為什麽我們這些人,會在今生以如此特殊的方式聚在一起呢?

随手揉亂小瘋子的頭發,我咧嘴一笑:“更正,是這輩子不欠。”

我信命,也信因果。

三天後,小瘋子順利出院,不過那貴婦的束胸帶還是要挂着,因為想讓骨頭重新長上,起碼得兩三個月。家居市場肯定不能再去了,雖然和彪子嗆聲的時候放了狠話,但冷靜下來再去權衡利弊,智商大于二十的都知道趨利避害。

周末,我請周勇吃了個飯,順帶還錢。周勇不矯情,在确認我手頭還有些流動資金後,便收下了錢,然後我倆就開始喝喝小酒,吃吃小菜,抽抽小煙,談談小天。他問小瘋子的情況,我說在家養着呢,每天過着豬一般的幸福生活,他說親兄弟也就這樣了,你挺夠意思。我說小瘋子就是我弟,親的。周勇沒較真兒,反而打開話匣子,開始給我講他的發家史。我這才知道,當年因為故意傷人,光頭在牢裏呆了十二年,十八歲進去,出來正好三十。拿着爹媽全部的養老錢炒股,都賠了,氣得爹媽差點兒和他斷絕關系,最後還是有個親戚看不過眼帶着他一起做家具生意,他才慢慢起家,到如今,他不做家具改做皮鞋了,在東莞開了個廠子,給別人貼牌生産。

“那你豈不是要南北兩頭兒跑?”

“廠子有人照看着,一個月也就跑兩回吧。”

“那你省心了,就坐家裏等着數錢呗。”

“操,讓你上嘴唇碰下嘴唇這麽一說,可真他媽容易了。”

我嘿嘿樂,半認真半調侃道:“所以你在知道我坐過牢之後就特意關照我生意了,對吧。”

“這不想起我那會兒了麽,”周勇摸摸自己的光頭,有點感慨,“剛出來都挺難的……”

氣氛忽然轉了調,我可有點不适應,忙和他開玩笑:“你那鞋廠還缺人不,我在監獄裏絕對心靈手巧,各種流水線沒有我拿不下的。”

周勇卻很認真地放下酒瓶,湊近我,目光炯炯:“流水線永遠都缺人,但你如果不想這輩子都坐在這條線上,聽哥一句,幹自己的買賣。”

站着說話不腰疼,我翻了個白眼:“我倒是想幹,哪有錢啊。”

周勇想都沒想,直截了當問:“缺多少?”

這下換我囧了:“靠,我不是那意思,我一個大老爺們兒有手有腳,真想幹還能有幹不成的事兒?”

“這就對了,”周勇拍拍我肩膀,語重心長,“一開始就定好目标,不容易走彎路。”

“是啊,”嘆口氣,點點疲憊從心底升騰起來,“都老大不小了,再拐上幾個彎,直接夕陽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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