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天色不知道什麽時候暗下的,等我和花花實在跑不動靠在一個僻靜的街角呼呼喘粗氣的時候,路燈毫無預警地亮起。一盞接一盞,路很長,光亮慢慢延伸到看不見的盡頭,就像奇幻電影裏的場景。
“他們……應該追不上了吧……”我彎下腰雙手扶膝,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花花挨着我蹲下來,我等了好一會兒沒等來動靜,正納悶兒,板兒磚特有的熒光從下往上照亮了我的臉。
疼嗎?
我側兜裏那個藍屏的早不知在狂奔中遺落到了什麽地方,于是我不得不懷疑……尼瑪這厮把手機栓褲腰帶上了吧!
松開已經被捂熱乎了的膝蓋,我直起腰:“雖然三輪車啊爐子啊還有那百十來串兒全部充公,不過……”拍拍大褲衩後面帶紐扣的兜,我在充實的手感裏得瑟一笑,“血汗錢都在,嘿嘿,不算太心疼。”
花花也跟着站起來,幾不可聞地嘆口氣,很快再次把手機立過來:我問的是腳。
我半張着嘴,愣住。繼而後知後覺地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痛從腳面蔓延開來,只一瞬間的功夫整條腿都像在被火燒。
艱難地咽了咽口水,我緩緩低頭,只見之前被燙的地方在狂奔中已讓涼拖蹭得血肉模糊。說句不厚道的話,這傷放別人身上我可能就覺得疼歸疼,但也沒到觸目驚心的份兒上,可落到自己腳丫子上,我就像在大街小巷都寫滿慘死字,嗷嗚!
估計是我的表情忒苦逼了點兒,花花都不用我回話了,直接伸手過來搬起我受傷的那條腿。
忽然變成金雞獨立的我差點兒失去平衡,趕緊扶住他肩膀。下一秒,我終于意識到他要幹啥了:“你別動我鞋啊我和你說真的呢會疼死個我操你媽——”
很好,我的話完全被屏蔽了。
光腳踩地面的感覺不算好,但不可否認,沒了礙事的拖鞋,疼痛感變得恒定起來,不會再因為刮到鞋子而忽輕忽重的揪心,也好像更容易接受了。
“恭喜你,我現在要單腿跳回去了。”但是抱着我大腿扔鞋這個,沒得原諒!
花花表情未動,拉起我的胳膊搭到他脖子上,幾乎把我整個人架了起來!
“我操,你不用這樣,慢點兒慢點兒你別拖着我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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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在生氣,從他拖行了我好幾條街這種慘無人道的行為裏就能看出來,好吧,雖然我擡起了光着的腳丫子并沒受到啥實質性的二次創傷頂多僅剩的那只涼拖鞋底磨薄了一些。但我不知道他在氣啥,這是挺讓人郁悶的。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因為他壓根兒沒手去給我寫字。
終于我們在勾肩搭背了二十多分鐘後,攔到一輛出租車。
坐進去報完地址的一剎那,我整個人才真正放松下來。這真是個狼狽得要命的夜晚,好在,丢人的時候沒有圍觀群衆。
司機被防護欄遮擋得嚴嚴實實,我和花花坐在後座,直接就把他無視了。霓虹燈在車窗上快速劃過,色彩斑斓,我看了幾眼覺得困,轉頭再看花花,臭小子低頭擺弄着手機,一會兒拉上滑鎖,一會兒又解開,完全無意義的機械運動。
“喂,”我拿胳膊肘推了他兩下,“你到底氣完沒,要不要我再買幾個氣球給你吹。”
花花不理我,繼續鎖機解鎖的死循環。
有些人生氣的時候不想說話,有些人生氣的時候不想打字,一個道理。
我拿出哄兒子的耐心,好言好語道:“如果你是氣那幫孫子呢,沒必要,誰讓咱無證經營,按道理是該取締,雖然手法簡單粗暴,但你也把那家夥揍得不輕吧。如果你是氣我拉你跑呢,那更沒天理了,七八個壯漢,你還真打算一個單挑一群啊,而且打不過是小事,真逮回去不罰你個傾家蕩産才怪,你當他們都靠什麽創收。”
滑開的鎖再沒關上,短信面板被打開,方塊字随着輕點字母的指尖一個個蹦出來:我沒氣他們,犯不上,也沒氣你。
我暈乎了:“那你跟誰置氣呢?”
我自己。
我盯着這三個字思索半天,豁然開朗,便很豪爽地拍拍他肩膀:“安啦,哥沒指望你在逃命的當口還能兼顧炭爐和肉串兒,沒搶救出來就沒搶救出來呗,多大點事兒。”
花花靜靜地看着我,很久,很久。
——如果那個時候他已經學會了用六個句號代表無語,我想他會毫不猶豫送我滿屏幕。
之後的時間裏我倆再沒交談,花花好像有心事,一直看着窗外,想得入神。我則是因為太累了,哈欠連連,也沒力氣再話唠。只是一閉上眼睛,花花說過的話忽然就在腦海裏浮現了,而且不光有文字,還有聲音。這情況并不是第一次出現,有時候我跟小瘋子掐完架,他的長篇大論也能在我腦袋裏盤旋很久。只不過小瘋子的聲音是真實的,而花花的聲音是從我大腦虛無的土壤裏升騰出來的,我沒辦法形容那是一種什麽樣的聲音,反正在我自創的精神世界裏,這個聲音就是花花的,很舒服,很貼合。
疼嗎?
我沒氣他們,犯不上……
犯不上三個字讓我産生出一種很微妙的感覺,好像說話的這個人不是花花,起碼不是那個會因為你給他撥菜就鬧別扭的家夥。在他最後一年的監獄時光裏發生了哪些事情我不清楚,因為我在外面忙得暈頭轉向,所以現在回頭看看這一年,短得就像一天,甚至是一個夜晚。然後,某些人一夜長大了。
這可不太容易适應。
我被花花攙着一瘸一拐進門的時候,小瘋子正趴在沙發上呼呼大睡,周铖在上網,看見我倆的狼狽樣兒吓了一跳。
“賣羊肉串也能被打劫?”
“不是打劫,勝似打劫。”我一屁股坐進沙發裏,生生把小瘋子給彈醒了。
“什麽情況?”毛毛愣愣的小瘋子一臉迷茫。
花花不知什麽時候拿來了醫藥箱,這還是賣家具小瘋子被揍那次之後我倆買的——世道太亂,有備無患。
……
“棉簽兒上的消毒水都要風幹了,你到底擦不擦?”
因為我說要療傷之後才講原委,于是聽衆們不耐煩了。
“催個屁!”你當老子不想擦,問題是一想到消毒水蟄傷口那感覺……呃,要不就這麽放着讓它靠大自然的力量自我修複得了。
正很沒種地糾結着,腳面忽然傳來火辣辣的疼,低頭一看,好麽,花花毫不手軟地拿着棉簽在那兒蹭啊蹭。
你牛!
我別開頭,幻想自己是刮骨中的關公,同時開始用“控訴城管暴行”來轉移注意力。等傷口清理完,我也講得差不多了。
“看來學校門口你倆是再去不成了。”小瘋子打個哈欠,一臉惋惜。
我白他一眼:“是這個學校門口。”
“我覺着他說得沒錯,”周铖推了推眼鏡,居然附和起容恺,“這個學校門口有城管,別的就一樣,只是時候早晚的問題。”
“那怎麽辦?”我不太樂意,這就向命運低頭了?“我冰箱裏還有二百塊錢的肉呢!”
“……放心,凍着呢一時半會兒壞不了。”
“然後呢?我和花花家裏蹲?”
“咱們弄個店面吧。”
我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直到對上周铖那張正經的臉。
“怎麽可……”
“沒什麽不可能的。學校門口生意再好,也就是高中生,不能喝酒,沒其他消費,與其這樣,莫不如弄個簡單點兒的店面,不用裝修多好,地段對就成,主營燒烤,還可以做點兒小菜,現在天還沒涼下來,晚上可以大排檔。”
“可是這樣一來城管再上門,想跑都沒處跑了。”
“……你就不能先把證件都辦齊了?!”
周铖的構想說實在的,挺誘人。做買賣也好,打工也好,沒人喜歡風餐露宿,有個小店面,想想都舒服。但租店面得要錢,辦各種手續也要錢,雖然我現在還不知道需要多少,可現在把我們四個人手裏的錢全加起來,也就兩萬出頭兒。
有錢男子漢,沒錢漢子難,這破事兒折磨我一宿,睡着了夢裏還都是五顏六色的鈔票。
周铖是個行動派,按照他的說法,有錢沒錢,先去摸摸市場,起碼知道租一個鋪子下來要多少,我們還差多少,也好及時調整方案。于是接下來幾天,我倆馬不停蹄地在各商業區轉悠,尤其是步行街周邊,更是重點勘查對象。小瘋子和花花看家,前者是懶得動彈,後者是不合适——看地段聊意向砍價格,沒一個是花花強項。
一個星期下來,還是沒找到合适的,我有點兒煩躁,周铖則勸我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問題是我不想吃熱豆腐,大中午的頂着烈日,我只想吃冷面。
然後周铖很有風度的同意了。
然後我們就在路邊冷面店裏遇上了金大福。
如果事先知道要碰上大金子,我還會嚷着來吃冷面麽?我不知道。不過因為周铖看起來沒那麽在乎,很平靜的樣子,所以我也就跟着平靜了,還主動上去拼了桌。
“你怎麽在這兒?”
“我在這附近工作。你們呢?”
“哦,我們來找店面。”
話題就這樣展開了,在服務員把冷面端上來之前,我已經把這幾個月來的奮鬥經過給大金子全方位立體式地進行了介紹。
天地良心,不是我想話唠,而是某人話出奇的少。
金大福也發現了,所以等我說完,特意看向周铖,問:“你呢,最近怎麽樣。”
我識相地閉嘴,偷偷去瞄,只見周铖話少歸話少,卻沒有半點不自然,聽見對方問,便大大方方地回應:“挺好的,你也知道馮一路,恨不能把眼皮子底下的人都照顧到。”
好吧帥哥,我當你在誇我。
金大福锲而不舍:“以後打算怎麽辦?一直開飯店?”
周铖樂了,雖然很淺:“這還沒起步呢,誰知道以後。”
金大福沉默下來。
服務員把三碗冷面分兩次端上來,我清清楚楚看見碗裏的湯沒過了她的拇指。
“來來來,快點兒吃吧。”我裝作很熱絡地招呼各方,然後拿起筷子身先士卒。
吃到第三口的時候,我聽見金大福小心翼翼的語氣:“我想和你單獨說說話。”
我埋着頭,繼續吃。
“出去說吧。”周铖的聲音很淡,淡到聽不出任何情緒。
後來兩個人聊了什麽我不清楚,只知道周铖一個人回來了,而那三碗冷面,最終有兩碗是我消滅的,有一碗原封不動地撤了下去。
忍了一下午,我提都沒提這茬兒,直到晚上回家路上,再憋不住,問了。
“沒說什麽,”路燈下,周铖輕輕聳了聳肩,“就一句話,好好過日子……我和他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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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