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沒等我從王八蛋那兒把劉迪的底摸清,人家已經歸來。

“聊什麽聊的這麽起勁兒?”劉迪拉開椅子,坐下來。

“瞎聊呗。”王八蛋随口應着,然後問,“應酬完了?”

“應酬哪有完的,不過……”劉迪說着看向我,露出怎麽瞧都像是不懷好意的笑,“這不還有更重要的事兒嘛。”

這會兒坐得近了,我才看清劉迪穿的不是白襯衫,而是帶着淡淡的粉色暗格,這種淡粉色放在襯衫上特別托人,尤其是劉迪這種怎麽瞧都像公子哥兒的。我忽然明白了為什麽只有他與多年前無二,并非時間大神對他手下留情,而是他不需要為生計奔波,他的任何需求都可以立即得到滿足,于是他也就不會發愁,不會絞盡腦汁在時間的洪流裏奮鬥,抗争。他不是真的不會老,只是沒什麽損耗,于是衰老得很慢罷了。

“我聽老俞說是你把我兒子撿着的?”這家夥更是個飯來張口的主兒,一個問題抛出來,我整個盤子都讓人端過去了。

這是自助餐,一個個都當我上菜的啊!

“正好逛公園,碰上了。”我沒多說,因為事實就是如此簡單。

“逛公園兒?和誰啊?”劉迪看似随口問着,但眼裏分明透出八卦之光。

莫說我一個人,就是真和別人逛的,我說了名字你認得麽……

“沒誰,就自個兒。”說完我總覺得有點兒別扭,便像解釋似的又補了句,“那地兒離我家近。”

“哦,”劉迪點點頭,接受了這個說明,末了來了句,“結婚了?”

我正喝可樂,一口差點兒嗆到鼻子裏,接着就是無休無止的劇烈咳嗽,無比凄慘。

“操,至于麽,”劉迪從我的狼狽中得到巨大的趣味,哈哈樂起來,“結了離了二婚三婚就是一夫多妻,老俞也不會以重婚罪逮你的。”

被點名的王八蛋對探求我八卦毫無興趣,起身去食品區取餐了。我很能理解他,這些年馮一路怎麽過來的,別人不清楚,王八蛋絕對門兒清,尤其是前幾年,我估計創業的點點滴滴都能被他收入進刑滿釋放人員追蹤記事錄。

“哎哎,幹嘛去啊,”劉迪對王八蛋的離場很不滿,伸胳膊招呼兩下,見沒把人喚回,便罵了句,“媽的,就知道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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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下被他掠過去片刻便已經從小山變成平原的餐盤,保留意見。

“來來,言歸正傳,”劉迪重新找回話題,“是結了還是離了?”

“沒結也沒離,”我有點兒葡萄酸,“哪像你啊,兒子都那麽大了。”

不想劉迪的表情垮下來,頗為感慨:“你當我樂意啊,我哪是當爹的料,還不是我家那死爹非要抱孫子。”

“……”無語半天,我才想出一句幹巴巴的詞兒,“成家立業嘛,人都得走這一步。”

“別,”劉迪想都沒想就搖頭,“有一個人管我就夠了。再來一個?我能直接卧軌去。”

我隐隐聽出了話外音:“你……沒結婚?”

“對啊,”劉迪理所當然地說,“老頭兒說要孫子,又沒說要孫子他媽。”

“那孫子他媽呢?”我發現八卦無性別。

“不清楚,”劉迪皺眉想了想,“這兩年好像去美國了吧。”

我看出來了,這是一次雙方都很愉快的未婚生子事件。

王八蛋端着盤子回來時,話題正好重新回到我結沒結婚上,于是王八蛋惆悵了,說你倆怎麽還是這個話題,剛才那麽長時間相面來着?

一頓飯吃得不久,因為洗澡才是重頭戲。不過我這兩年的近況都交代得七七八八,劉迪禮尚往來,也講了講他自己,不過他的故事确實沒啥內容,無非就是出獄,晃蕩,生兒子,挂名公司經理,繼續晃蕩。不過當聽到王八蛋這些年一直和我有聯系時,劉迪很是不滿地抱怨,你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這回王八蛋連理都不愛理他了。我也沒搞清楚,這事兒……告訴得着你麽。

當年我和劉迪并沒什麽交往,如果不是這次重逢,可能這人連個記憶中的光點都算不上。但是重逢了,并且還一同懷念了一下過去,于是曾經的點滴就慢慢清晰開來。我發現這人也不是沒有變化的,因為記憶中的劉迪話并沒有今天這麽多,人也不像如今這麽開朗,倒不是花花那種悶,但怎麽講呢,當時那種環境下,總感覺這家夥有點陰,仿佛随時随地都可能背後給你一刀似的,當然後來證明人家根本不用背後下手,正面襲擊也沒人能把他怎麽樣。而如今的劉迪,少了些陰暗,多了點痞氣,嘴也貧了,不知道是不是這些年應酬出來的。

填飽肚子,我們便徑直去了更衣室。都是大老爺們兒,互相看看屁股沒啥,我起先真是這麽想的,但當劉迪那挑豬肉似的眼神在我光溜溜的身體上打轉,然後我因為略窘不好對視,轉看王八蛋之後,微妙的氣氛就出現了。

“看屁啊。”最先出聲的是王八蛋。

我不樂意了:“喊啥,當年你也沒少看我。”

這下劉迪來勁兒了:“喲呵,還有這麽一出兒呢?”

王八蛋也囧了,黑着個臉氣急敗壞:“你他媽給我說清楚,我啥時候看你了!”

咱有理不怕鞋歪:“剛進監獄的時候,你非逼着老子把衣服脫光,別裝記不住啊。”

王八蛋愣了下,無力扶額:“操,幾百年前的事兒了……”

我也有些恍惚。似乎真的過去很久了,為嘛我還記得這麽清楚呢,心理陰影的續航能力忒強了……

一直聽着的劉迪失望起來:“我還當有什麽桃色新聞呢,沒勁。”

我拿過浴巾圍住屁股,語重心長地規勸:“桃什麽色啊,多大歲數了,攢點兒精神吧,啊。”

劉迪不言語,只暧昧地沖我笑。

我忽然覺出點兒怪異。但轉念,或許是跟花花的事情讓我自己變得不正常了,所以看誰都不正常,這麽一想,也就釋然了。

洗浴中心的全貌我看看清,反正我們仨泡的是個小池子,私密性很好,完全沒看到閑雜人等。泡舒坦了,我們又被安排到包間,有專業的按摩師服務。這師傅們絕對是專業的,不含任何三俗成分,下手的力道絕對夠卸掉我倆膀子的。

不過最初的疼痛過後,倒真的舒坦起來。

“對了王……咳,”我及時截住話頭,趴在那兒努力把臉轉向王八蛋,用姿勢代替稱呼,“你怎麽調到派出所了?”這問題我早就想問,結果一路折騰到這會兒,才抓着機會。

王八蛋正閉目養神,聞言悠悠睜開眼睛,不緊不慢道:“每年系統內都會有一些內部招聘,參加考試,考過了就轉崗了呗。”

我聽着挺像那麽回事兒,正打算信,就聽劉迪在旁邊插嘴:“拉倒吧,那麽多想從監獄裏出來的,分數大差不差,憑什麽把名額給你。”

我一聽,也對啊。雖然不了解,但用腳趾頭想這種部門也不會清得像一汪泉水。

“少表一次功你能死啊。”沒等我想出個所以然,就聽王八蛋受不了地說,“對了對了,就是這家夥在背後幫我推了一把,所以我就順利出獄了。”

犯人幫獄警?社會已經和諧到這種地步了?

仿佛看出我的疑問,劉迪做出一副很不耐煩地樣子,罵罵咧咧道:“還不是他,這麽多年沒事兒就回訪沒事兒就回訪,靠,你當這是售後服務啊!”

俞輕舟這回是真的連眼皮都不擡了,眼不見為淨。

我卻有點兒能理解劉迪。作為獄警,王八蛋真的很盡心。這種盡心不是體現在管理上多麽無微不至,事實上他在監獄裏對人的管理不能說發指,也絕對讓人恨得牙癢癢。但是這麽多年下來,尤其是出獄之後,很奇怪,你莫名的就覺得始終有這麽個人惦記你,雖然這些年我沒出過什麽事,可要是真出了,我想這家夥一定會幫忙。劉迪和我的情況或許不同,但感受應該有相通的地方。

正沉浸在回憶裏,諾基亞特有的鈴聲忽然響起,在密閉的空間,格外刺耳。

我們三個裏只有王八蛋沒把手機鎖進更衣櫃,特盡職的二十四小時待命——雖然這和他下午曠工去醫院接着洗桑拿的行徑有所出入。

“就他媽你事兒多!”劉迪沒好氣地罵了句。

王八蛋全當耳旁風,特自然地從枕頭底下摸出電話,看了眼號碼,惬意接聽:“嘛事兒?”

應該是挺熟的朋友,因為俞輕舟下一句話是:“吃什麽宵夜啊,你找別人吧,我跟哥們兒泡澡呢。”

電話那頭又說了句什麽,俞輕舟先是很自然地接了句:“懷就懷呗……”可話沒說完,就仿佛意識到了什麽,臉色大變,“你再給我說一遍!?”

估計電話那頭不負衆望又重複了一遍,就見王八蛋一股腦爬起來,遍地找鞋:“你在那兒別動,我馬上過去!”

“誰啊,怎麽了?”見王八蛋急吼吼的模樣,我連忙關心地問。

把手機扔回口袋,王八蛋努力鎮定:“我哥們兒……”

“啊?”

“不是,”王八蛋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語無倫次,連忙糾正,“一女的,我把她當哥們兒……”

劉迪幸災樂禍:“趕緊回吧,你都讓你哥們兒懷上了。”

顯然,劉迪正中紅心。王八蛋也沒工夫和他耍嘴皮子,扔下句“改天再敘”,旋風似的刮離現場。

人都走了,劉迪還揶揄呢:“我估計這改天得挺遙遠。”

好吧,我認同。懷孕啊,要忙的事情可就多了。

少了王八蛋,我和劉迪真沒啥共同語言了,于是接下來的時間裏只剩滿室的捶背聲。漸漸的,我的眼皮越來越沉,居然就這麽睡着了。

因為睡得不踏實,做的夢也亂七八糟,一會兒是監獄裏,一會兒是監獄外,有些是發生過的,有些是臆想的,全無邏輯。直到夢裏吹進一陣風,吹得臉上熱熱的,癢癢的,我才掙紮着脫離夢境,慢慢蘇醒。

然後就見兩張按摩床不知什麽時候拼到一起了,劉迪這會兒躺在旁邊,正側着頭近距離看我。

剛睡醒的腦袋有點兒木,我下意識地搜尋,發現屋裏就剩下我倆,又過了很久,我的焦距終于和他的對上,才意識到剛剛夢裏的溫熱才不是什麽風,而是這家夥的呼吸。

怪異感卷土重來,我有些不自在,但往後躲就太娘們兒了,所以我沒動,努力皺眉做出一副不解狀:“幹嘛呢?”

劉迪眨了下眼,倒是真的自然:“其實仔細看,你也沒老太多。”

一口老血梗在胸口。我皮笑肉不笑:“謝謝。”

劉迪嘴角勾起一個微妙的弧度:“我以前是不是說過你長得挺帶勁兒?”

“……好像吧。”其實我完全沒印象。

“我現在還是堅持這個觀點。”

“然後呢?”

“你為什麽不結婚?”

我知道他有後話,但我沒想到後話是這個。這話題轉的,我長得帶勁兒和我為嘛不結婚之間,有必然的聯系?

為什麽不結婚,這個問題我比誰都想知道确切答案。又或者我已經知道答案了,只是不想承認,尤其是現在這個情況下,結婚,沒那心氣兒了,不結,也是一個人。

偷車,進監獄,氣死父親,孤獨終老,合着馮一路這輩子沒正經幹成過什麽事兒。

千思萬緒間,劉迪不知道什麽時候貼了過來,幾乎是貼到我身上了,隐約還能感覺到他的下面……

“你不會是跟女的不行吧?”劉迪問,嘴唇幾乎蹭過我的臉。

別說跟男的,就是跟女的這些年也沒這麽近乎過,當下戰栗就傳遍我的全身,所到之處無不留下片片雞皮疙瘩,大腦更是完全空白,比雪都白。

“那跟男的呢……”

問這話的時候,劉迪幾乎要壓到我身上了。

我哪還管那麽多,當下手腳并用把人弄下去,然後用比王八蛋接完電話還要快的速度爬起來,不管突兀不突兀,嘴裏就一個勁兒念叨:“時候不早了我得趕緊回去家裏還有人等着呢……”

劉迪倒挺配合,沒吐槽我拙劣的退場詞,只是更衣室穿衣服的時候忽然想起似的來了句:“那個啞巴也該出獄了吧……”

這話像是自言自語,但我覺得要是不接茬兒得冷場,于是為了避免尴尬,還是應了聲:“呃……嗯。”

劉迪微微挑眉,狀似無意地問:“你們還有聯系呢?”

何止聯系,都快糾結成亂麻了。

但是對劉迪,我不覺得有必要說啥,于是還是個簡單的:“嗯。”

至此,劉迪再沒出什麽幺蛾子,只是分別時要了我的電話,說以後常聯系。

我想說聯系你妹,但一想到最近的煩心事兒,好像有這麽個家夥解悶兒也不錯。自打弄清了我對花花的感覺,我就上網找了相關資料,也大概知道同志是個怎麽回事兒了,但我卻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劉迪問我跟男人行不行,我可以很肯定地說,跟花花,行,跟別人……沒底。所以如果劉迪真的也是同道中人,那是不是可以和他溝通溝通這方面的事情?

一個澡泡的跌宕起伏,到家已是深夜。推開門,玄關的落地燈還亮着,光很暗,但吓了我一跳。

“還沒睡啊。”我笑笑,有點勉強。手機上面五個未接來電,最近的一個也是兩個小時前了,我看到那會兒已經很晚,想着人都該睡覺了,也就沒回。哪知道人家直接等門了。

花花起身走過來,倒沒追求我未回電話的事兒,只是問:去哪了?

這話題正中我下懷,我連忙給他講你肯定猜不到我遇見誰了巴拉巴拉巴拉……

花花安靜地聽着,幽暗的燈光下,眼底的情緒被陰影遮住,看不真切。

講到最後我也覺得沒勁,玄關慢慢歸于寂靜。

下次晚回來記得打個電話。

花花只敲了這麽淡淡一句。

我忽然就不是滋味起來,說不上原因,可能是喝了酒,洗了澡,夜太深,光線太暗,一切的一切都讓我的心沒辦法再平靜,像是放了酵母的面團,不住的膨脹……

“為什麽回來?”我問。

花花終于看了我的眼睛,卻久久不答。

我一動不動,堅持得近乎固執地等待。

“大哥你回來了啊,怎麽這麽晚?”卧室門忽然打開,李小寶打着哈欠走出來,很自然地去飲水機那兒接了一杯水,然後奇怪地問,“你倆幹嘛呢?”

“遇上個老朋友,敘舊來着。”我挑第一個問題回答,然後越過花花,回卧室。

我的姿态在一無所知的李小寶看來,一定很自然,可是花花呢,我們之間發生過太多不自然的事情,雖然那些都是他離家學藝之前的了,可,不說,不代表當事人會忘。

只能祈求花花的神經粗一些,沒有看出異常。疲憊躺進床裏的時候,我如是想。

手機卻于同一時間震動起來,在木質的床頭櫃上,短促卻洪亮。

大半夜的誰啊,我不情不願地伸手把電話拿過來,一條新信息。

良久,冷色調的光刺得我眼睛發熱。

【有人說想我了。】

這是花花對剛剛那個被打斷的問題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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