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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後,時陌一聲都不敢吭,一臉戒備地盯着謝錦程,即便是跟維修人員讨價還價修理費用,也是聲若蚊鳴,然而謝錦程卻沒再說話,雙手環胸倚靠在牆邊等待,以免小電驢沒修好,再順帶把時陌捎回家。
修好車後,時陌灰溜溜地開車走了,謝錦程也被一通暴躁的電話叫回了家。
謝錦程打開家門,劈頭蓋臉就是一通噴濺唾沫星子的臭罵。
“那麽晚,不知道要回來煮飯麽!是不是不給你打電話,你就不回來了,跟你爸一個德性,欠罵!”
“媽,”謝錦程坦然接受責罵,幫母親按摩松肩膀,“我有事忙,體諒一下,這就幫你們做飯。”
“有事?你能有什麽事,是讀書還是考試?”母親尖銳的嗓音,帶着似要刺破耳膜的力道,穿透入耳。
謝錦程早習慣了刺耳的謾罵,臉色不變:“媽,我也有工作。”
母親厲聲質問:“如果不是托你爸和我的關系,你能有什麽工作?爸媽重要還是工作重要?”
“都重要。”謝錦程微微皺眉,實在不喜歡母親将“關系”兩字拎在嘴上。
“行,都重要是吧,那你就去工作吧!我看你沒有我們的關系撐腰,你能幹什麽工作!”母親甩手就走,嘴上還不停地罵,“就你那點出息,以為能像你弟那樣能耐麽?”
謝錦程抿緊雙唇,挺直腰板走進家門,羊絨面料的地毯上有玻璃碎片,父親冷着臉一言不發,顯然在他回來前,父母又吵架了。随着年齡的增大,吵架已經成為父母生活中最常見的事,而他也理所當然成為暴燥脾氣的母親發洩對象。
他向父親問好:“爸,我回來了。”
父親一聲不吭,抓起旁邊的報紙便看,似乎報紙上靜止的花兒都比謝錦程來得鮮活可愛,引人注目。
燕子歸巢,尚有父慈母愛,連動物都享有的親情,放到謝錦程身上卻是奢望。
錦天律所的大少爺,股東之一,財富足以坐擁半壁江山,從降生那天起,就是披着金衣,穿着金鞋的富貴子弟。看看,多麽氣派的身份,就連他取意“錦繡前程”的名字,也彰顯出父母的厚望與他的與衆不同。
然而,在成長的軌跡裏,他一次又一次地打碎了父母的期望。成績單上,永遠只能在倒數名次那裏,找到他的名字,病歷上,每隔幾個月都能看到不同醫生的字跡。
謝家大少爺成績差勁、體弱多病,将來定不成器,成為茶餘飯後家庭主婦們閑磕聊天的熱門話題。
父母沒有多餘的精力放在這個沒有前途的兒子身上,于是,他弟弟飽含父母的期待降生了。
從此,他成為家族的笑柄,成為他人誇贊那成績優異、頭腦聰明的弟弟時,才會提起的附屬物。
哪怕他積極鍛煉加強體質,從此告別病痛,哪怕他花費心思開夜車考過司考,哪怕他捧着來之不易的律師證給父母看,哪怕……他現在成為律師界的名人,父母也沒有正面看過他一眼,目光始終停留在他弟弟身上。
在父母淺薄的認知裏,他永遠都是廢材的代名詞,永遠都跟靠父母關系才能有今天的成就劃上等號。
他就是個被父母放棄的孩子。可他牢牢記得,幼時母親拉他手的溫暖,記得父親把他架到肩頭時的寬闊肩膀,記得自己仍在潛意識裏,渴望哪怕只有一點的親情溫暖。
他為此努力按照父母的心意改變,成功把自己改變成人見人誇的孝子,成為衆多女性夢寐以求的完美對象,而他父母呢?習慣了過往的臭罵與無視,父母沒有因為他的改變而轉變态度,反而變本加厲地拿他當撒氣桶,心情不好就罵,把他當傭人,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因為他們知道,他不會反抗,他只會淡然接受一切,聽他們的話。
這不是謝錦程,這只是一個為了取悅大衆而僞裝出來的機器。
一餐飯後,謝錦程頂着父母的臭臉,收拾碗筷,發現洗潔精沒有了。
為此,他不意外地看到了父親的黑臉:“不知道提前買多幾瓶洗潔精,備用嗎?”
“我洗完澡後就去買。”
洗過澡後,全身鏡裏的他煥然一新,一套休閑的衣褲,外搭一件時尚外套,洗掉了發蠟的頭發,随意垂落,看起來像個大學生。
習慣性地戴上金邊眼鏡,想了想,他又摘下眼鏡放好。晚上了,就讓自己撕破僞裝,放松一下。
眼鏡?那不過是對沒有度數的鏡片,只是因為聽到母親的一句話,才讓鼻梁架上枷鎖。
“我喜歡戴着金邊眼鏡的男人,看起來斯文帥氣,有知識涵養,當年我就是被你爸的眼鏡迷倒的。展宏,要是你戴上眼鏡,肯定帥過你爸。”
謝展宏,是他弟弟的名字。
從此,他戴上了金邊眼鏡,而他弟弟則在他幫助下,做了近視矯正手術。
如果說,第一次撞見是偶遇,第二次撞見是緣分,那麽第三次撞見呢,應該叫什麽,走運?
謝錦程懷疑自己身上背了塊磁鐵,而時陌就是一塊陰魂不散的吸鐵石。
在超市買完東西,路過別的收銀臺時,熟悉的男音帶着不可抗力闖入耳中。
“一個購物袋要三毛錢,這麽貴,再湊兩毛就可以買個饅頭飽餐一頓了!”趾高氣昂的聲音令衆人紛紛側目,以為無理的顧客要找茬了,下一秒,這顧客就大轉态度笑道,“一毛賣我行不行?”
收銀員一臉便秘的表情:“先生不好意思,這是固定價格,如果您覺得價格不合适,可以自帶塑料袋。”
時陌語塞,他就是忘了帶布袋,買的東西又多,才不得不買塑料袋,可他打死也不會承認。
“我就是喜歡用超市買的塑料袋,方便實惠。”時陌道,“那你給我換個小點的塑料袋,三毛太貴了。”
收銀員無語,不耐煩地道:“先生不好意思,我們店只有這種規格的塑料袋。”
時陌面紅耳赤,話說到這地步,總不能又厚着臉皮買三毛錢的塑料袋。他一把抱起所有的生活用品,掉頭走人,省下三毛錢,明天可以多吃一個饅頭,勤儉節約!
謝錦程全程圍觀這場鬧劇,對時陌摳門程度的認識又上升一個檔次,剛想裝作不認識,卻見時陌被玩鬧的小孩撞到膝彎,懷裏的東西嘩啦一下灑了出去,人也往前摔去。
“小心。”謝錦程下意識地從背後扶住時陌,頓時一股清爽的香皂味入鼻而來,香味正宜,沁人心脾,讓人感覺非常舒心。他一愣,意外發現時陌的身材正對他口味,不多一絲贅肉的腰、矮自己大半個頭的身高,如果……忽略那張不修邊幅、粗糙的臉的話。
“謝謝。”時陌沒注意到身後之人,看到一包威化餅碎成了渣,心痛地自我安慰,“碎了好碎了好,每天只能吃一片,碎得越多,吃得越久。”
謝錦程收回手,這得多摳,才能以此為樂?
“對不起,孩子太調皮了。”孩子的家長拉着孩子來道歉,讓孩子幫時陌撿剩下的東西。
“沒事沒事,小孩子都是這樣,活潑好動,這是好事。”時陌笑容燦爛,摸摸孩子的頭,沒有責怪。
孩子調皮地向他扯了個鬼臉就走了,時陌無所謂地笑笑,收拾好地上的東西,又打算一口氣環抱,突然,一只幹淨修長的手遞來一個大塑料袋。
“用吧。”
時陌擡頭,深深撞入一對深不見底的黑眸,仿佛開天辟地時的宇宙黑洞,能将萬事萬物吸納進去,幾秒鐘後,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呃……謝謝你。”
謝錦程幫時陌把物品放進塑料袋裏,他購買的東西多,怕一個塑料袋無法負重,就多買了一個,正好可以給時陌。
“謝謝……你是,謝律師?”時陌看清眼前人,有點吃驚。如果不是聽出對方聲音,他或許還認不出。
摘下眼鏡的謝錦程,氣質變了。如果将之前的他比作剛毅沉穩的百年老木,眼前的就便像随風搖曳的楊柳,整個人都鮮活陽光起來。
“有什麽問題?”謝錦程眉頭微揚。
時陌一愣,擺手道:“沒什麽,只是你摘了眼鏡,一下子沒認出來。”
“是麽?”謝錦程微笑,“很多人都認不出。”
時陌全身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這笑容太詭異了,就像老謀深算的狐貍,算計該怎麽用花言巧語,騙取烏鴉嘴上的肉。
“榮幸榮幸。”時陌大腦發出了遠離老狐貍的警告,他目光游移,想找借口離開,“我明早還要開庭,要不……”
“我們喝一杯放松一下心情如何?”
時陌頓時把後面那句“我們改天再聊”吞進了肚。
“能喝酒麽?”其實謝錦程也不是特別想約時陌,只是實在不想回家面對難聽的臭罵,這個時間點又難約朋友,只好将就着了。
“能,當然能!”時陌死要面子,但腦中警鐘叫得快要爆炸了,“但我……”
“走。”謝錦程不給時陌找借口的時間,扭頭就走,回頭見時陌目瞪口呆地杵在那,目光就有意地落在時陌的塑料袋上,“還有什麽問題?”
“沒有。”時陌頓時轉變态度,“喝一杯怎麽夠,至少喝兩杯!”
考慮到時陌明天要開庭,謝錦程沒讓時陌喝酒,跟他去附近的星巴克買咖啡,誰料星巴克竟然滿了座,兩人不得不打包,走到江邊公園去坐。
秋風掃來蕭瑟的落葉,吹亂了鬓角的碎發。謝錦程一言不發,雙手插褲袋,靜靜凝望前方,燈光璀璨,五光十色,如漫天星光點綴着粼粼江面。明明是色彩明亮,讓人豁然開朗的情景,謝錦程卻如被灰色蒙住雙眼,看不到一絲色彩。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坐在父親肩頭,指着江上的彩色倒影,天真地說:“爸爸快看,江裏有彩色的星星。”
父親呵呵朗笑,慈愛地說:“那是天上星星的倒影。”
他傻傻地回應:“那我要去摘星星。”
父親摸着他的頭:“等你長大,就能摘星星了。”
後來說摘星星的人,變成了弟弟,而他再也卻沒能跟父親說,他要摘下那一顆顆遙不可及的星星。
“你呃……好像心情不好。”悅耳的男聲響起,謝錦程回魂,不期然地撞入一對擔憂的眼裏。
“我表現得很明顯?”謝錦程拿拇指頂開杯蓋,仰頭輕飲濃得苦澀的咖啡。
時陌老實地回答:“你笑得不開心。”他是不想接觸老狐貍,但卻沒那麽絕情,對別人漠不關心。
謝錦程舉杯的動作停在半空,他放下咖啡杯,靜靜看着時陌,目光如水,絲絲波動。習慣了戴上虛僞的笑容面具,無論悲傷還是憤怒,他總挂着難以捉摸的笑意。他總為自己的僞裝沾沾自喜,為自己掩蓋脆弱的成就而自豪,卻沒想到今天,面具嘣地一聲碎了,不堪一擊。
他的心思被看透了,被一個認識不到兩天的陌生人看得徹徹底底。明明這個陌生人長得沒有可取之處,明明奇葩得讓界內都瘋傳,明明不讨人喜歡,但卻偏生長了一顆看透他的七竅玲珑心。
時陌不知謝錦程內心的複雜,他想了想,忍痛從塑料袋裏掏一樣東西,遞給謝錦程:“給你吃,心情不好吃這東西會舒服一點。”
布滿繭的掌心遞來一根棒棒糖,謝錦程接過來在掌心裏把玩:“小孩子的玩意。”
“小孩子的玩意又怎麽了?”時陌作勢要搶回,“在長輩眼中,我們都是小孩,不吃給我。”
謝錦程笑着剝開糖紙,将糖含入口中,久違的甜味黏附在味蕾之上,絲絲縷縷順着口腔甜入心房,陰霾似乎因此化苦為甜,煙消雲散。
“味道不錯,謝了。”
時陌心痛得很,這是他買過最物美價廉的棒棒糖了,他糾結了很久,才狠狠心買來犒勞自己的,要不是見到謝錦程心情不佳,他才舍不得送人。
內心滴血,表面卻要撐面子。“這是超市送的贈品,贈品知道不,免費的,僅此一根,a等貨,當然好吃了!”
謝錦程懶得揭穿時陌口是心非的小心思,他舉起咖啡,發自內心地微笑:“感謝你的贈品,幹杯。”
“幹杯!”
一飲而盡,苦澀的咖啡帶着棒棒糖的甜味在口中化開,甜蜜漸漸侵占口腔四角。
謝錦程借着稀微的月光看向時陌,不知可是月華影響,時陌的皮膚有如泛光一般發白,藏在發下的雙眼就像夜空中的星,明亮閃爍。
似乎……時陌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讓人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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