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折顏

不知過了多久,蘇離咳出一大口鮮血,漸漸清醒過來。這個布滿毒物的天坑遠離火山,高高的土牆阻擋了鐵海的炙熱,坑底比外面清涼許多。蘇離躺了好一會兒,感覺身體漸漸恢複了知覺,掙紮着坐起來。

許多毒蟲在他身邊爬來爬去,卻不敢張嘴噬咬。進入身體的毒氣被體內的毒血消解,他吐出一口腥臭的血,感覺好了許多。這裏毒物密布,毒氣太過傷人,他試着将眼睛睜開一條縫,立刻被熏得流淚。

只一眼,他迅速判斷出霍白的位置,拖着半殘的身體爬了過去。

霍白和賀蘭缺躺在相近的地方,兩個人顯然中毒已深,嘴唇呈現出深紫色。尤其是霍白,本就為體內的冷熱兩股靈力所苦,再加上劇毒,已經瀕臨死亡。

蘇離吃力地托起他的腦袋,放在大腿上,咬開手腕給他喂了點血。不遠處,郎軒突然動了一下,啞着嗓子道:“誰?誰在那裏?”

“哼。”蘇離用力踹了旁邊的賀蘭缺幾腳,把人翻過來方便喂血,他一邊按壓傷口一邊道,“大師兄,你現在還活着,應該好好感謝我。要不是我先前喂你喝過血,你這會兒已經在閻羅殿排隊候審了。”

“誰稀罕你救我!”郎軒怒極,“我呸!你這個害人精!要不是因為你,我們怎麽會淪落到這個下場!”

蘇離無動于衷,任由他罵,沒一會兒的工夫,幾乎把天底下所有罵人的話都聽了一遍。待郎軒罵累了,蘇離問,“你們把師姐安置在哪兒了?”

“你還敢跟我提她?!”郎軒罵不過瘾,要過來跟蘇離拼命。無奈這裏的毒氣實在太強烈了,熏得人五髒六腑都在疼,他又摔傷了腿,連站起來都費力,只能用爬的。

“我只是想确認她的安全。”蘇離不想再跟他糾纏莫歡雪的事了,疲憊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從來沒有對她生過非分之想。”

但,确實是由于他的倏忽,導致莫歡雪被人害了,一想到這裏,蘇離深深地自責。

“她有我保護,不會再被你們這些奸邪小人傷害了!”郎軒惡狠狠地說。

“那就好。”蘇離沉默了一會兒,道,“那些人很快會發現我們沒死,等他們過來,我幫你們制造逃跑的機會,你和賀蘭把霍師兄帶出去,平安帶回莫愁山。”

“呵。”郎軒咬牙道,“在此之前,我得先保證你死了。”

蘇離正要說話,忽然感覺腿上的人動了一下,知道霍白醒了。霍白不但醒了,而且在察覺到滿嘴鐵鏽味的時候就知道蘇離做了什麽,他用力轉身,從對方腿上滾了下去。

“咳。”霍白悶哼一聲,強忍住了痛楚,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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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離沒動,郎軒聽到聲音,立即問:“霍白,你情況怎麽樣?”

霍白沒有回答,窸窸窣窣地去摸索身邊的東西,他記得朱顏劍也被扔下來了。就在這時,天坑上面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蘇離十分警覺地低喝一聲:“別說話了!”他自己則掙紮着站起來,仰頭看着那人。

天羅教教主重新披上了那件厚重的黑色鬥篷,居高臨下看着蘇離,道:“不愧是蘇藥郎的兒子,現在還活着,真有幾分能耐。”

蘇離道:“你用毒是殺不了我的。”

教主低頭,打量了他好一會兒,突然問:“你可知道我是誰?”見蘇離沉默,他冷笑一聲,道,“你娘親,是我的女兒。”

蘇離愣住。他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娘親,天羅教神女,是這個身體爛了快一半的老家夥的女兒?他身上……居然流着這個老頭的血?

他前世醉心于制作傀儡,除非尋找材料,平時都極力避免和鐵海人接觸,至于這個黑衣人首領,更是只遠遠見過幾面。如果不是這次被郎軒追趕着跑到了銅門前,他都不知道自己和此人有着如此深的糾葛。

“她是我費盡心血培養出來的繼承人,是下一任天羅教教主,結果她卻愛上了你爹,還想跟他私奔。”教主淡淡道,“我把她關了起來,結果她生你的時候難産,沒多久就死了。你爹恨我,殺了我數百教衆,然後就帶着你消失了。”

原來,那些關于爹爹的傳說都是真的?蘇離呆了半晌,深吸一口氣,道:“他應該恨你。在我記憶裏,爹爹很愛我娘,哪怕她死了這麽多年,爹爹沒有一天不想她。”

“什麽情情愛愛,都是沒用的東西。你娘天賦極高,我對她寄予了厚望,她卻為了一個男人忤逆我,白白浪費我的一番心血!”這是教主心頭的一大恨事,每每提起,他都會詛咒蘇藥郎千萬遍。

蘇離道:“我娘又不是你的工具,她喜歡什麽人,想做什麽事,你都不應該阻止。”

教主看着蘇離,從那張年輕稚嫩的臉上,依稀能看出幾分當年那個妙齡女孩的模樣。他頓了一下,緩緩開口:“我給你一個選擇,投入我的門下,替你娘贖罪,要麽……死。”

蘇離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坦然道:“我願意跟着你。”

教主一哂:“算你識相。”

他揮了揮手,示意鐵球衛士下去接人。蘇離突然意識到他似乎一開始就沒打算要自己的命,教主應該算好了時間,即便蘇離真的中了毒,他也能把人救回來。

只是,蘇離身體裏還流着蘇藥郎一半的血,教主對他又憐又恨,一定要讓他吃點苦頭。

蘇離被鐵球衛士抱了上去,落地之後,他看了一眼坑裏的三人,道:“他們呢?你一定要他們死?”

“他們不是要殺你嗎?”教主反問,“你竟對敵人心軟?”

郎軒和霍白聽到蘇離疲憊的聲音傳來:“算了,我們走吧……”

一行人漸漸走遠。

“……真不愧是一家人。”郎軒抓了一把地上的泥土,捏得青筋畢現,而後狠狠一拍地面,恨恨道,“難道師父和阿雪的仇報不了嗎?!”

“咳咳咳……”賀蘭缺醒了過來,茫然地問,“大師兄,怎麽了?我們沒有死嗎?”

郎軒沉默了半晌,終于冷靜下來,道:“我們要逃出去……然後想辦法把這裏毀掉。天羅教餘孽,一個都不能留。”

賀蘭缺附和了一聲,只覺喉嚨火辣辣的疼,不敢輕易說話了。霍白在他身邊躺着,正在經歷人生最極致的痛苦。蘇離的血進入他的身體以後,毒力和那兩股交織的冷熱之力發生了恐怖的反應,脆弱的靈脈已經快炸開了。

他忍耐着,把嘴唇咬得血肉模糊,不知道這種痛苦什麽時候才會結束。蘇離親口說喜歡他,為什麽卻讓他遭受這樣的折磨?

“蘇……離……”他心口淌着血,一筆一劃在神識裏雕刻這個名字。太痛了,真的太痛了……他仿佛置身最黑暗最絕望的深淵,沒有任何人,甚至沒有任何一束光能拯救他,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把那個害他如此痛苦的人拖進來,跟自己鎖在一起,共同承受這種折磨。

……

…………

鐵海的世界沒有晝夜,郎軒和賀蘭缺不知道在坑底待了多久。距離蘇離被帶走,至少有一整天了。又有人被丢下來,是一個鐵球衛士。郎軒的身體稍稍恢複,過去打開鐵球一看,發現竟是先前被蘇離挾持過的那個小孩。不知道他犯了什麽錯,竟要接受這種懲罰。

“嗚……嗚嗚……”郎軒拍打了幾下,小孩醒了過來。

郎軒看着那雙呆滞的眼睛,感覺看到了希望。

……

…………

高大的鐵球衛士在鐵海瘋狂奔跑,一路奔到東臨的入口處。兩個人從鐵球衛士的胳膊上跳下來,一臉焦急地四處尋找。他們把附近找了個遍,硬是沒發現莫歡雪的身影。

“師妹!師妹!”郎軒幾近崩潰,“阿雪,你在哪兒?!”

“師兄,師姐應該早就離開了!”賀蘭缺道,“我們讓她待在這裏等,但她那個狀态,未必會想見到蘇離!”

郎軒蹲下身,雙手抱頭:“她出去了,她怎麽不等我,她會去哪兒?”

“師姐肯定回莫愁山了。”賀蘭缺道,“大師兄,我們也快離開這裏吧!”

“對,阿雪應該回去找丹華長老了。”郎軒起身,邁開沉重的腳步,“我們回莫愁山,去找援兵,把天羅教餘孽除掉。”

賀蘭缺點點頭,兩人把半昏迷的霍白和一個表情呆滞的小孩從鐵球裏擡出來。賀蘭缺轉身的時候,瞥見了遠處的火山。其實那座火山的位置距離銅門并不算太遠,他摸了摸身上的爆炸符,突然道:“師兄,我有個辦法。”

兩個時辰後,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炸從火山口傳來。山體崩塌,岩石碎裂,火光沖天,炙熱的岩漿傾瀉下來,沿途把一切人、鐵都化作了蒸汽。

“轟——轟——轟——”

整個小世界地動山搖,地面開裂,深層岩漿噴射而出,燃燒的石塊紛紛墜落,火勢迅速蔓延。無論是銅門的平臺下,還是各處的窪地,不斷傳來人們的驚呼和慘叫。霍白盤腿坐在鐵海世界的邊緣,身邊放着朱顏劍,聽到遠處驚慌失措的呼喊,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哇哇哇……”身邊的小孩突然大哭起來,拔腿往銅門跑去。鐵球衛士随他而動,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奔向了火焰滔天的區域。

霍白吃力地站起來,一把抓起地上的劍,想去追那個孩子,腳下被一顆石子絆住,重重地摔倒在地。爆炸還在繼續,銅門那邊一片赤紅,無數人的慘叫聲轉瞬即逝。他睜着通紅的雙眼,死死地盯着那邊,不斷蔓延的炙熱岩漿,四處散落的火石……

他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過去。眼看小孩和他的鐵球衛士跑進了火石墜落的範圍,而天上正飛來一顆巨大的石頭,正砸向那個奔跑的小人。

霍白發出一聲厲嘯,拼盡所有力氣揮出一劍,霎時,一道強光從朱顏劍身射出,無邊劍意散開,砰的一聲,那塊巨石被劈成兩半,墜落在小孩附近。

霍白猛地停下腳步,低下頭,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極致的痛苦過後,身體是前所未有的快意。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靈脈再沒有任何阻礙,意念一動,磅礴靈力如海嘯般噴發欲出。

一道淡淡的金光籠罩住了他的身體,偶爾有碎石飛來,都被阻擋在外。

他破境了。

從前以為沒有資格觸及的境界,居然被他一劍突破了。霍白擡起頭,眸中靈力流轉,他微微一眯眼睛,身體如一只飄逸的鴿子向前掠去。

他輕輕落在小孩身邊,一把将人抱起。任由小孩拍打哭鬧,他不發一語。他們沒法再深入了,這大半個世界都化作了火的海洋,沒有來得及跑出來的,恐怕都兇多吉少。

聽到腳步聲,霍白回頭,看見眼神瘋狂的郎軒和滿頭大汗的賀蘭缺。

“死有餘辜。”郎軒似乎知道他要說什麽,殘忍一笑,率先開口。

霍白收回目光,望向那些哭喊着四散奔逃的人,腦海一片空白。一股暈眩的感覺籠罩住了霍白,他甚至沒法進行任何思考,低聲道:“先救人。”

話音剛落,他便迎着熾熱的風掠了過去。郎軒望着他的背影,微微詫異,直到這時,他才從複仇的快/感中冷靜下來,後知後覺地發現霍白和自己一樣,已經是劍心境的修為了。

此時再去看這個被烈焰和岩漿包圍的世界,郎軒才意識到自己和賀蘭缺做了什麽,手指微微顫抖,連忙追着霍白的背影而去。

傷亡的人數太多,單憑他們三個人,只能将一小部分帶出鐵海。後來,濃煙和高溫将這個小世界占據,再待在裏面,尋常人已經無法忍受。霍白一次又一次進入鐵海,把幸存者帶出來,看着這些面目癡呆眼神震驚的人,沒有一個人的臉是熟悉的。

郎軒終于道:“夠了。”

霍白沒聽,轉身要再進去,忽然聽到一陣悶響,兩個世界僅有一門之隔,鐵海似乎完全崩塌了。

他試了幾次,發現連通鐵海和東臨的那扇門再也打不開了。

他在落日的沙漠邊緣站了很久,封閉的情緒終于有了一絲波動,濃烈的悲哀在他心田彌漫開來。

死了這麽多人。

因為仇恨。

因為他們是惡人。

“……生來就是被大家讨厭的,這輩子注定只能做一個惡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少年在他耳邊說話。

霍白一片茫然,已經不知道該做些什麽。終于,他發現手裏一直緊握的朱顏劍,麻木地将它舉起來,澎湃的靈力灌注其中,劍身從中間部分一折兩段。

粉色的斷劍插/在空蕩蕩的沙漠上,因為不再完整,也就不再像從前那般柔軟。

霍白轉身,離開了沙漠。就在這一刻,在那個已經無法觸及的炙熱空間裏,一道刺目的光透進來,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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