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時英國正是春天,萬物複蘇。而倫敦卻是陰雨綿綿,晴朗的日子不多見。
我跟安娜在客廳裏聊天,壁爐裏燒着幹柴,屋子被熏得暖烘烘的,倒把那股多日陰雨帶來的潮濕驅趕了出去。
“印度女人非常喜歡黃金首飾,她們出嫁的時候會渾身挂滿金飾,然後由長者在手臂上畫滿奇怪的花紋……”
“聽說他們可以娶好幾個老婆,這是真的嗎?”安娜瞪着大眼睛問。
“這個嘛……有一些吧。”
我跟安娜說起在印度的生活,她聽得興致勃勃。聽說我在海上遭遇風浪時,她吓得緊咬嘴唇,還不斷讓我保證今後再也不出海了。
“我在印度遇見了一位老朋友,過不了多久,他也會來倫敦,到時候我要在家裏招待他。”我向安娜提起愛德華,像這樣鄭重介紹的友人一般都是重要的朋友,所以安娜笑着點點頭:“我也希望能認識哥哥的好朋友,不過別像約翰先生那樣沖動就行了。”
“究竟是怎麽回事?他怎麽會跟黛西小姐結婚呢?他決定的時候很沖動嗎?”我急切的問道。
安娜遲疑了一下,對我說:“三個月前,約翰先生的父親來拜訪過咱們家。他找黛西小姐談了會兒話,似乎在客廳裏發生了争執,之後黛西小姐一連幾天都顯得焦慮不安。可是一天晚上,約翰先生忽然沖到我們家,然後就像小說裏寫的那樣,在客廳裏當衆向黛西小姐求婚了,而黛西小姐也立刻同意了。”
這時窗外聚積起了厚厚的雲層,整個天空都暗淡了下來,房間裏一片漆黑,只有壁爐裏的火光輕輕晃動着,映照在安娜略顯失落的臉上。
“我覺得……黛西小姐讨厭我了。”她暗淡的說。
“為什麽?”我好奇的看着她。
“我想我越過了朋友的界限,我對她說,請她再考慮一下和約翰先生的婚事,不要盲目答應。可之後她悄悄跟瑪莎抱怨,說我看不起她,認為她配不上約翰先生,所以才反對。後來她就向我辭去了家庭教師的職位,離開了家裏。”安娜靜靜的看着壁爐火光說:“我并不是看不起她的意思,可約翰先生的父親看上去反對這樁親事,每一樁婚事都應當尊重雙方父母的意見,否則豈不是像……像私奔一樣嗎?其他太太小姐們會說閑話的,應該先争取馬丁先生的首肯,不然會影響她進入圈子裏的社交。我很擔心她,所以才希望她能推遲一下……不過他們現在已經結婚了,應該會幸福的吧,畢竟約翰先生很愛她。”
我想了想說:“你擔心她的話,我帶你去探望他們一下怎麽樣?”
壁爐裏的柴火噼啪一聲爆開,安娜看向我,笑着點點頭:“嗯。”
“那你去收拾一些行李吧,我們明天就去探望新出爐的馬丁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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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安娜輕快的跑上樓的身影,我卻擔憂的皺起了眉頭。
當初為了讓黛西小姐好好照顧安娜,我一連付給了她三年的工錢,沒想到她居然把我妹妹一個人丢下了。就算是着急結婚也太不負責任了些,丢下她的本職工作,甚至等不了我回家的這幾個月。還是說因為可以當闊太太了,所以根本看不上我給她的那些錢。
至于約翰,他是個很容易被情緒左右的人,可是他天性膽小,應該不敢違背他父親的,究竟是什麽原因促使他跟黛西小姐結婚呢?莫非對方懷孕了?
第二天,天氣仍然沒有放晴,淅淅瀝瀝下着小雨。朝陽已經多日未曾露面,到處彌漫着濃霧,雨露如同覆蓋在原野上的薄紗,散發出銀色的光澤。馬車從郊區一直駛入倫敦,路上都是打着傘的行人,他們腳步匆匆,陰暗的天氣總讓人心情沉悶。
約翰在倫敦北區租了幢三層樓高的房子。
我的突然到來使他驚喜不已,他在門廳就緊緊擁抱了我。
一個男仆接過我和安娜的披風帽子,黛西也跟着出來了。兩年不見,她身上的青澀退了個一幹二淨,已經變成了一位美貌的少婦。
她穿着一件長袖的淺綠色連衣裙,頸上帶着一串粉珍珠項鏈,手腕上有一只金手镯,金色的頭發高高挽起,用一張鑲滿白珍珠的發箍網住。華美的衣飾襯得她美豔動人,頗有楚楚之姿。
我上前兩步,托起她的左手,行了一個吻手禮:“您好,馬丁夫人,我祝您新婚愉快。沒想到您居然嫁給了我最好的朋友,這真是上天注定的緣分。”
黛西·馬丁微笑着對我點了點頭:“我也很榮幸,您回來前為什麽沒有寫信通知我們呢?我和外子好提前為您接風洗塵。”
“因為這是個驚喜。”我看了看安娜。
安娜微笑着走到黛西夫人面前,向她行了個禮屈膝禮:“您這段日子還好嗎?我一直都很挂念您。”
“不,是我挂念您才對,我不該把您一個人留在家裏,光顧着自己結婚了。”黛西夫人俯身擁抱了安娜,兩人相視而笑。
約翰租的是一幢新房子,裝修非常典雅,邊邊角角都貼飾了上好的木料,屋頂上還有精雕的花紋。廚房和客廳裏都裝有銅制壁爐,在這種雨天,一刻不停的燃燒着木柴。沙發是藏青色的天鵝絨,地毯是厚重昂貴的波斯貨,牆體四面還挂了許多壁畫,像是約翰自己的作品。
他們的房子裏雇傭了兩個女仆和一個男仆,都打扮的非常精神,勤快的為我們添茶倒水,一切都井然有序,看來黛西倒是個合格的女主人。
當天中午我們一同用餐,度過了愉快的時光。下午,女士們去樓上說悄悄話了,我和約翰則來到了他的書房。
“如果我問你為什麽急着結婚,你會不會覺得被冒犯了?”我坐在約翰對面說。
約翰點燃了一根雪茄,看着我說:“親愛的亞當,你知道我永遠都不會被你冒犯,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之後他走到窗前,沉默的望着外面淅淅瀝瀝的雨。
他看上去很消沉,完全不像有新婚的喜悅,反倒是滿面惆悵。
“你還記得我十五歲那年愛上的女孩嗎?”他吸着煙問我,整個人被煙霧籠罩,有些看不太清楚。
“當然,我記得。”我點點頭說:“她死了不是嗎?”
“你知道她是怎麽死的嗎?”約翰的語氣蒼涼,帶着一種深深的絕望。
我皺起了眉頭:“她的死因跟你有關嗎?”
“豈止有關,她是我父親派人弄死的!”約翰握着拳頭,重重敲在玻璃上。
“我都快不認識父親了,他簡直是個魔鬼,怎麽會做出這樣可怕的行為,要不是黛西查到蛛絲馬跡告訴我,我永遠都會被蒙在鼓裏。”
雨滴打在玻璃上,小雨忽然轉成大雨,聲音噼裏啪啦響個不停。
“為什麽要這麽做?她能礙到我什麽事?她懷了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伴随着一聲驚雷,約翰大叫道。
過後,他雙手抓着頭發蹲在地上,像個無助的孩子。
“他應該是怕你那麽小的年紀就有私生子,于名聲有礙。”我嘆息道:“馬丁叔叔一直都想讓你娶一位紳士的女兒。”
我走過去蹲在他身邊,摟住他的肩膀說:“既然你已經脫離了父親,那麽就好好跟黛西過日子,把過去的一切都抛在腦後。”
約翰看向我,重重點了點頭,然後靠在我胳膊上輕聲哭了起來。
傍晚之前,我和安娜從約翰家裏告辭了。
他們夫婦二人在門口為我們送行,安娜開心的跟二人揮手道別,不過卻小小的嘆了口氣。
“怎麽了?”我笑着看她。
安娜搖了搖頭說:“他們……有些奢侈了,也許約翰先生比較有錢吧,可是……他只是個普通律師不是嗎?比哥哥的年薪還少,我擔心他們花費太大。”
聽安娜這麽一說,我也擔憂了起來。約翰花錢向來大手大腳,馬丁叔叔從不虧待自己唯一的兒子,盡量使他像紳士子弟那樣生活優越。可現在他已經跟馬丁叔叔鬧翻了,如果不學着節儉度日,恐怕憑他的工資根本支持不了奢侈的花銷。
然而當天我們回到家時,卻遭遇了一個不速之客。
“馬丁先生!”我驚訝的看着面前這位一臉精明之像的中年男子。
傑克·馬丁先生笑呵呵的擁抱了我:“原諒我吧,我的孩子,我過來的太突然了,希望沒有打擾到你們。”
然後他又看向我身邊的安娜,語氣溫柔的向她問好:“您好,我的小小姐,您又變漂亮了,已經是一位出衆的淑女了。”
“您好,馬丁先生。”安娜拘謹的向他行了個屈膝禮。
“去吩咐廚房,我今晚要宴請客人。”我對安娜說,把她支出了客廳。
然後我看向馬丁先生:“很抱歉,我昨天才到倫敦,也是剛剛聽說了約翰結婚的消息。”
當年如果不是馬丁先生慷慨大方,一下子為我支付了四年的學費,我恐怕每天都會過的戰戰兢兢。600英鎊不是個小數字,我的親生父親才只舍得每年給我花費4英鎊。馬丁先生可以說是我的大恩人,所以我一直都對他非常尊敬。何況約翰是來幫我照顧妹妹的時候跟我聘用的家庭教師勾搭上的,這裏面似乎還有我的一絲責任。
“喔。”馬丁先生笑着擺了擺手說:“不關你的事,我兒子的事情我最清楚,他不過是又犯傻了,不久他就會明白過來的。”
馬丁先生是真正的窮苦人家出身,少年時代甚至根本不識字,長大後自學成才。曾經冒險出海經商,回國後又想方設法跟當政者牽橋搭線,然後開了一家大型紡織廠,有上百個工人每天為他工作。他最大的願望,無非是擺脫下等人出身的帽子,讓子孫們進入紳士階層,從此再也不會受人鄙視。
“可是約翰他們已經結婚了。”我說:“如果他得不到您的祝福,将來的日子恐怕很難過。”
“我的孩子,你是約翰最好的朋友,我要問問你,你願意看他娶一個下等女人,然後一輩子碌碌無為,永遠受到上層社會歧視嗎?”馬丁先生忽然嚴肅的問我。
作者有話要說:我想寫一下當時商人階級和權貴階級的矛盾,約翰就是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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