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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盧向文,何如月帶着陳小蝶去了公交車站。

陳小蝶叔叔家住得有點遠,公交車要穿半個城。到站下車,何如月沿途又問了好幾個行人,終于找到了地址上的小街。走到一家雜貨店門口時,陳小蝶認出來了,指着隔壁一家大門說:“這是我叔叔家。”

夏天,家家戶戶都不關門,何如月卻沒有直接進去,而是在門口很有禮貌地喊:“請問是陳新華家嗎?”

“什麽事?”一個女人應聲而出。

可她走到門口,一見到陳小蝶,臉色頓時變了:“你怎麽來了?”

陳小蝶怯怯地喊了聲“嬸嬸”,不敢再說話。何如月卻能感覺到,陳小蝶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捏得緊緊的,顯然是很緊張。

何如月道:“你好,我是中吳柴油機廠工會的,陳新生家裏出了點狀況,小蝶沒人照應,她在城裏只有你們這個親戚,廠裏就……”

話還沒說完,嬸嬸就叫了起來:“就知道會推給我們。我們這是造了什麽孽啊!又不是我家小孩!你問都不問就送來,你什麽意思啊!”

“所以你們已經知道了?”何如月抓住了重點。

什麽叫“就知道會推給我們”,說明這兩公婆回家已經交流過了,而且這叔叔還躲着不露面,派嬸嬸出來當惡人。

嬸嬸翻了個白眼:“出這麽大事,公安局早就找……”

“知道了就最好。”何如月也打斷她,不想她胡說八道吓到陳小蝶,“現在這情況,你們就是陳小蝶最親近的社會關系,有義務撫養。如果你們拒絕,我明天找你們單位領導聊聊。”

嬸嬸一聽,倒也意外:“喲,你這黃毛丫頭,态度很兇嘛。”

“我不兇。我只是講道理。總不能看着小蝶生活都沒人照料吧,你們是能給她提供幫助的最親的親人,小蝶不指望你們,還能指望誰啊?”

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加上軟硬兼施。何如月以為,這叔叔嬸嬸最多拿拿喬,最終還是會接收,誰知道情和理,在這世界不一定通用。

嬸嬸先是哀嘆一聲:“哎,這我當然知道。小蝶這孩子也怪可憐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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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話鋒一轉,意思就變了:“但這位同志,你進來看看我家,一個竈披間,一個客堂間,樓上攏共一個房間。我們一家四口都擠在一個房間裏,你說,還擠得下小蝶嗎?”

屋子的确很小,而且黑洞洞的,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屋裏卻連燈都沒舍得開。

何如月沒有進去,只在門口瞥了一眼,就看盡了。

條件是困難,但這家也沒打算克服。

嬸嬸還在喋喋不休:“而且我家兩個小赤佬,胃口大得不得了。每月全家就能配那幾十斤米,根本都不夠吃的,再來一張嘴,我家怎麽過啊,總不能救了田雞餓着蛇吧?”

像是配合她的訴苦,黑洞洞的屋裏傳來一個男孩的喊聲:“媽,別跟她們廢話了。小蝶都能上覓渡橋小學,我們這個小破房子配不上她!”

陳小蝶的頭已經快埋到胸前,尴尬得哭了。

嬸嬸卻不覺得尴尬,反而又找到了一個充足的理由:“你看,小蝶讀的覓渡橋吧,這學校離我家多遠啊,她每天上學放學都不方便。我家也沒閑人接送。同志,不是我們不想盡義務,是真的沒條件。”

何如月已經看得一清二楚。這家人完全不可能接納陳小蝶。

叔叔忍者神龜,嬸嬸拒人千裏,就連小孩子都奸滑刻薄。難怪陳小蝶從一開始就抗拒來叔叔家。

看這情況,就算勉強動用組織力量讓他們收下陳小蝶,陳小蝶在這個家裏也不會被善待。

何如月深吸一口氣,卻想到了一個細節。

“行,既然你家沒條件撫養陳小蝶,那就寫個自願放棄監護權的字據吧。”

“監護權?”嬸嬸懵逼了,她高小畢業,也就比文盲強點兒,知道屁個監護權。

何如月解釋:“就是照顧和撫養陳小蝶的權利。你如果不要,就立個字據。”

一聽這,嬸嬸頓時來勁了,敢情還能立甩鍋字據,什麽照顧和撫養的權利,誰要誰拿去,反正我家不想要。

嬸嬸也精不死,要再确定一下:“我寫了這字據,是不是以後就不用撫養了?”

盯着這女人的眼睛,何如月終于放棄了最後一絲幻想。陳小蝶就是讓吳柴廠組織安排,也比在這家強。

何如月點頭:“反正你寫個字據,我明天就不去找你們單位領導。”

嬸嬸大喜過望,趕緊沖屋裏喊:“大強,快寫個字據,就寫……我們不要陳小蝶的撫養權和什麽……”

“監護權。”何如月提醒她,“底下要簽上小蝶叔叔和你兩個人的名字。”

嬸嬸蹬蹬地跑回屋裏,不一會兒就拿了個字條出來。

是格子紙,一看就是作業本上撕的。字寫得歪歪扭扭,還有幾處用拼音代替,一看這個大強也是個學渣。

但事情好歹寫清楚了,落款也的确寫了兩個人的名字。

“行,那就不麻煩你們了。永別吧。”何如月奚落了一句,牽起陳小蝶的手,“小蝶,咱們走。”

嬸嬸也不知道“永別”和“再見”的區別,反正今天正式甩了麻煩,別提多高興了,哼着走調的小曲回了屋。

走到街口時,一個男人喊着“小蝶”追了上來。

“叔叔。”陳小蝶低低地喊了一聲,卻有些不情不願。

叔叔追得直喘,又因為尴尬,臉色黑紅黑紅的:“同志,這錢你收着,我們也沒幫上忙,就當我們給小蝶的一點心意。”

一只手捏着一張鈔票遞了過來,何如月低頭一看:兩塊錢。

好一筆巨款啊!

“不用了,既然你們生活這麽困難,倒也不好拿你的心意。我們單位組織上會幫小蝶想辦法的。”

何如月也沒給面子,板着臉說完,拉着陳小蝶就走了。

終于走到無人處,陳小蝶“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聽得何如月一陣心酸。

這孩子又做錯了什麽。媽媽沒了,爸爸去了看守所,唯一可能撫養她的叔叔嬸嬸那邊也斷了念想。

何如月一把擁住她:“小蝶不哭,他們不要你,姐姐要你!”

二人回到何家,何如月翻箱倒櫃,發現自己還有不少小時候的衣服,媽媽都收在箱子裏沒舍得扔,倒是正好派上了用場。然後燒水給陳小蝶洗澡洗頭。

何如月哪裏幹過照顧小孩的活兒,手忙腳亂的,好不容易等陳小蝶洗完澡,掀了盆,又開始思考怎麽幫陳小蝶洗頭。

她将吃飯的小桌子搬到門口,打了一盆溫水,打算讓陳小蝶彎腰低頭洗。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這邊剛摁下陳小蝶的頭。盧向文和祁梅在窗口見着了。

盧向文隔着窗戶問:“不是送這孩子回家嗎?怎麽又回來了?”

“家裏沒人,她得先在我家住幾天了。”何如月大聲道。

祁梅已經出了門,笑道:“你這麽給人家洗頭,孩子多難受啊。”

何如月心想,那要怎麽洗啊。後世要麽理發店洗,要麽浴室洗,還真不會給孩子洗頭。

“這不是沒想到要住我家嘛,要早知道,我就帶單位浴室洗了回來啦。”

“我來吧。”祁梅接過何如月手裏的毛巾,轉頭對陳小蝶道,“丫頭往後站,別撞着你了。“然後她将桌上的水盆放到一張小板凳上,拍了拍桌子:“來吧丫頭,躺這兒!”

還別說,陳小蝶往桌子上一躺,又往上挪了挪,大半個腦袋就伸到了桌子外邊,頭發垂散下來,落到了水盆裏。

活脫脫後世的洗頭床啊。

祁梅動作熟練地揉頭發、沾水、上肥皂、再清過,沒幾分鐘就把陳小蝶的頭給洗好了,然後用毛巾一包,一拍陳小蝶腦袋:“走吧,回屋去。”

“謝謝阿姨。”陳小蝶低聲道謝,抱着頭上的毛巾,乖乖進屋擦頭去了。

祁梅這才小聲問:“怎麽回事,頭天上班就帶了個孩子回來?”

何如月也壓低聲音:“她爸爸昨晚上失手殺了她媽媽,今天早上跪在工會門口,被公安局帶走了。剛剛帶她去了叔叔家,叔叔嬸嬸也不肯收留。我只好又帶回來了。”

祁梅目瞪口呆,不由又朝屋裏看了看,陳小蝶抱着頭上的毛巾,正一個人坐在小竹椅上發呆。

“這孩子真可憐。她知道家裏情況嗎?”

“有點猜到吧,她問我爸爸媽媽是不是再也不會回來了。祁阿姨,你說我該不該告訴她,她媽媽已經……”

祁梅想了想,道:“這個年紀的孩子,對死亡也是似懂非懂。你先跟她說,爸爸媽媽可能會離開很長一段時間,後邊看看公安局那邊怎麽處理,再找機會告訴她吧。”

“嗯。”何如月點點頭,“不管她爸爸判什麽刑,短時間肯定不會回來。她早晚要知道的。”

祁梅将盆裏的水潑了,直起身來,正色道:“如月,暫住幾天沒關系,但這孩子如何安排是單位的事,你別傻乎乎攬身上啊。”

“可她太可憐了……”

“可憐人多了,咱管不過來。”祁梅拍拍她,嘆一聲氣,“你已經很盡心了,等會兒給你媽打個電話,你們廠的政策她肯定熟,問問她的意見,看這事怎麽妥善處理。”

“好的,謝謝祁阿姨。”

祁梅見她乖巧,心下也安慰,拍了拍她的肩:“你盧叔叔說你現在麻利多了,但我還是擔心,從小你就膽小性子軟,別讓人欺了。你爸媽去了寧州,我們就得多關心你,絕不能讓你被欺負的。”

“知道啦祁阿姨,沒人能欺負我。”何如月嘻嘻一笑,心想,今時不同往日,我不可能再被人欺啦。

祁梅嘴上教育着何如月別管閑事,到底也還是放不下,回去沒多久又讓盧向文送了個西瓜過來。何如月和陳小蝶一人捧着半個西瓜,用勺子挖着吃。

西瓜又大又紅又甜,心事沉沉的陳小蝶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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