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假象

大理寺。

一張碧色攢金絲鵝羽鋪開的長椅上,側躺着一個人,他的懷中抱了一個雪白雪白毛茸茸的靠枕,腦下也墊了一個。

男人無處安放的筆直雙腿漫不經心地搭在椅子的末端,一身藏青色的華服包裹着他勁瘦的身軀,墨發随意搭在肩側,深邃俊逸的容顏沒有絲毫攻擊性,那張雌雄莫辨卻毫不女氣的臉充滿着致命的吸引力,微微上挑的眸子半斂,神色慵慵透出明顯的兩個字——無味。

在京都城這個争奪權勢的棋盤上,別人都深陷在裏面的陰詭與算計中,他無法抽身,索性就攪和在其中,尋些趣味。

自從雲澤被當今陛下給叫回了京,他在不久後就坐上了大理寺卿的位置,沒事斷斷案子。

這權貴聚集的地方,總會有見不得人的血腥,手腳幹淨一點,他連知道的機會都沒有,運氣倒黴的,當場就有人報了案,人贓并獲,就是你是當朝衆臣,他也照抓不誤。

對待那些被抓到的人,老實一點交代了,雲澤心情好點或許判得輕一點,若有人仗着自己世家的身份,冥頑不靈的,被這位新官打得半殘的也有。

“大人,徐侍郎又派人過來了。”

一位穿着官服的人走了進來,給雲澤行了禮,小心翼翼地說道。

雲澤興致缺缺地掃了他一眼,“這次又送了些什麽?”

“一架古琴,名喚幽夢,聽說是宸國前朝貴妃的嫁妝,其琴音曾名動天下,如今這琴價值不可估量。”

邱清風解釋道。

此人是寺正,基本上案子都是他在審,已經四十餘歲,為人圓滑,能左右逢源,卻極為清廉,不得罪人卻也升不了官,已經在大理寺待了十多年,聽說他的父母在給他取名的時候,就盼着他能兩袖清風。

“清風啊。”雲澤輕喚了一聲。

“诶。”邱清風笑呵呵地上前。

“爺看上去很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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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缺。”

“退回去。”

“遵命,大人。”

想當初雲澤剛上任的那日,他們在大理寺門口足足等了近兩個時辰,才将這位爺給等了過來。他連官服也沒有穿,悠悠散散地就來上任了,得虧他們提前知道這位雲閣老家的公子,不然肯定會把他當閑雜人等轟出去。

結果他們沒說幾句,倒是被雲澤全都轟走了,說是自己随便逛逛,熟悉熟悉場地。

說來也巧,之前徐侍郎家的公子就因為在京都傷了人被傳喚到了大理寺,因為家裏托了關系,又費了不少的銀子,讓這位在大理寺跟做客地一樣待着。

也就兩天半,他出來的時候正好遇上雲澤,不過他不認識他,只一味地顯擺自己家的權勢有多大。

雲澤聽到他混不吝的話,倦怠的眸子總算是稍微有了點波動,懶懶地問了句:“侍郎家的公子就可以違法亂紀?”

那人顯然也是個沒漲腦子的,牛哄哄地就朝着雲澤一陣炫耀,把自己家人為自己做的那些勾當一股腦兒地當資本說了一遍。

雲澤的脾氣也不錯,笑着點了點頭沒說什麽。

結果……那位公子剛回到家就又被大理寺的人抓了回去。

莫名其妙地從天堂又回到地獄,公子哥兒才知道他剛剛遇到的那位正是新的大理寺卿,還是當今陛下欽點的,差點沒尿褲子。

這人是養尊處優慣了,進了牢獄之後天天叫苦不疊,徐侍郎收到消息之後,一逮着機會私底下就往雲澤這裏送東西,希望能少受幾天牢獄之苦。

前任大理寺卿周易是一只笑面虎,只要給足了好處就可以解決問題,可如今這位卻是軟硬不吃,有時候上門求個情還能還能被他的話噎死。

邱清風本來退了出去,可是沒過多久就又進來了。

雲澤掀了眼簾,漆黑的眸子裏多了幾分淩厲,“還有事?”

見狀,邱清風一副早已習慣了的模樣,笑呵呵地走上前道:“徐侍郎已經親自來了,希望能見大人一面。”

“不見。”雲澤揮了揮手,神色裏全是敷衍,沒有半分猶豫。

見邱清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雲澤眸中掠過幾分嫌棄:“你什麽時候也學會他們瞻前顧後那一套了?邱大人不是向來都秉公直言的?”

邱清風依舊面含笑意的模樣,只是那笑得谄媚的眸子裏劃過一抹精光。

“他今天來的目的應該不是為了給他兒子求情,而是給大人送了一個殺人犯,但聽說沒動手成功,另外,跟着一起來的,還有當朝太師。”

果然,聽到這話,雲澤瞬間有了興趣,他坐直了身體,不确定地問道:“你說誰?”

“太師。”

“他來做什麽?”雲澤起身往外走,邊走邊問道。

“屬下也不清楚,太師沒說。”

此刻正堂的中央正跪着一個被五花大綁的男子,他看上去約莫三十多歲。

他的臉上全是污垢,髒兮兮地已經完全辨不出原來面貌,頭發散亂地披在肩後,衣衫灰白,破了幾個洞,被撕裂過的絹布上還留有細線,一雙黑色布靴也沾了不少的泥。

徐勉一改往日擔憂焦慮的情緒,他笑盈盈地看着面前清潤貴氣的某人,恭敬的姿态比以往更甚,眸中還有在場人都明白的亮光。

寧長鳶穩立在一旁,玄色的錦袍裹着欣長的身姿,眉宇間的情緒淡淡的,面若白玉,俊逸如畫。

一雙深邃的眸子不甚在意地掃過周圍,然後不經意間将目光落在身側的青衫男子身上,緋薄的唇瓣輕輕勾起幾分溫和的笑意。

男子輕撅了下嘴,旋即瞪了他一眼。

“太師大人突然大駕光臨,真是稀客。”一句不大不小的調侃聲響起,衆人都沿着聲音望去,果然就看到了令他們等候多時的大理寺卿。

雲澤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出現在衆人眼前,連官服都懶得換,嘴角挂着玩味的笑意,他轉頭朝徐勉看了看,語氣悠悠:“徐大人好。”

徐勉嘴角有些抽搐,似乎不敢相信上次那個威嚴冷厲,半點情面都不講還陰陽怪氣的人是面前這個,這過于明顯的區別對待也不知道收斂一點!

想是這麽想着,可自己的兒子還在他手上,徐勉依舊保持着自己老狐貍式的微笑,向雲澤問候了一聲。

雲澤邁步走到寧長鳶的面前,擡手就要碰到他的肩膀,然而下一瞬,就被男人側身躲過了,狹長的眸子警告地睨了他一眼。

“得。”雲澤吃癟,他也知道這人脾氣,懶得跟他計較,幹脆環着胸,“說吧,兩位除了上朝之外毫無關系的大人,今日忽然都出現在我這小小的大理寺內,有何貴幹?”

他的目光沒有錯過跪在地上的那人,指着道:“難不成您二位英勇無畏團結協作抓了這殺人犯,到我這兒記錄下來,好向陛下邀功?太師向來淡薄功名,怎的現在變得這般急躁?難不成是因為翎王回京了……感受到了威脅?”

雲澤說的時候一直都注視着寧長鳶的面色變化,果然,說到陸銘修的時候,某人臉色終于有些龜裂了,眼底的冷意幾乎把他給凍死。

哈,看他還一本正經的模樣!

“雲大人多慮了。”徐勉同樣也在注視着寧長鳶,他看着他臉色漸沉,心裏咯噔一聲,若是把這位爺惹到了,那他好不容易撿來的便宜不就白費了。

等到雲澤終于說完後,徐勉趕緊上前,繼續道:“事情是這樣的,今日在碧月閣,是我無意間撞見了此人的陰謀,他拿着刀正藏在人群裏,準備對太師不利。

被我及時發現後扣了下來,想着這事可能沒那麽簡單,背後應當還有什麽人指使,這才送到大理寺。而太師也是有事找你,所以也就一起來了。”

“這麽說來,還是徐大人救了太師?”雲澤挑了挑眉,餘光掃了掃地上跪着将腦袋垂得極地的人。

青天白日的,真有人這麽蠢?就這樣的貨色,竟還想刺殺寧長鳶這個人面獸心的魔頭?!還讓徐勉給撞見了……這事還真是邪乎。

不過既已經發生了,他也就只能認了,畢竟以徐勉的能耐,還不至于這麽編這麽瞎的話來騙他。

這件謀殺案還真是……簡單得不得了。

“救了太師不敢當,相信不用我出手,那人也近不了太師的身。”徐勉朝寧長鳶拱了拱手,他說的是實話,當朝太師雖然不善拳腳功夫,但保護他的人肯定是安排了的。

不過實話歸實話,做法歸做法,畢竟看到這件事的人還挺多。

“嗯,人我會處理,徐大人若無其他的事情,就請先回吧。”雲澤點了點頭,客氣地說道。

徐勉滿面笑意,向寧長鳶行了一禮之後,就離開了。他走後,雲澤擡手一揮,讓人先把地上那人押去牢中關起來。

随後雲澤才不慌不忙地打量了下寧長鳶,輕啧了一聲,“你這也太讓人一言難盡了,随便去個酒樓都能讓人白白撿個大便宜。”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當朝太師的命還真是金貴,他為什麽就沒這個便宜撿呢?

“看來這徐侍郎還真是舐犢情深啊,想盡辦法也要救他兒子。”雲澤挑眉,語氣悠閑,“這次竟然想通過你從我這裏讨人情,也是個聰明的做法。”

“你會妥協?”寧長鳶狹長的眸子輕揚,風輕雲淡的眸中盡是了然的情緒。、雲澤邪肆地勾了勾唇,“自然不會。救了你那是你的事,跟我無關。我可以看在咱倆兄弟的情面上,給他送些人參補品,侍郎大人今日辛勞,給他補一補氣血。”

聞言,實在沒忍住,身側傳來一聲輕笑,突兀的聲音吸引了雲澤的視線。

他疑惑地轉了頭,瞅了幾眼,随後一臉驚奇地看着她,“公主!我說怎麽寧長鳶身邊的人還有我不認識的。一見面你就将頭低得那麽低,是不是怕我認出來?嗯?”

說罷,雲澤得意地笑出了聲,“哈哈哈哈,可我還是認出來了,我真是火眼金睛,公主你打扮成這鬼樣子我都能認得出來!”

南歌:“……”

寧長鳶臉色驟沉,眉宇間蘊了幾分冷凜,危險的氣息鋪天蓋地地向雲澤襲去,“想死?”

仿佛令人置身冰窖的聲音,讓雲澤心肝兒都顫了顫,笑聲戛然而止,他立馬變得嚴肅,眉宇輕蹙,一副鄭重而認真的模樣,“不。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即便想死,也要征得他們的同意。”

南歌:“……”這人到底是怎麽跟寧長鳶成為朋友的?

果然,寧長鳶的臉色又沉了幾分,他冷笑了一聲,直接丢給雲澤一個奏折:“給你個機會,辦砸了你就不用征求他們的意見,多此一舉了。”

說完,寧長鳶直接摟過南歌,沒有半分猶豫就帶着人走了。

“那個奏折,是南祁楓讓你給他的?”出去後,南歌好奇道。

“嗯。”寧長鳶沒有否認。

“裏面是什麽?”

寧長鳶輕抿着薄唇,意味深長地說道:“警告,雲澤自做了大理寺卿的位置後,得罪的人太多了,若不讓他收斂一點,只怕哪天就橫屍街頭了。”

南歌點了點頭,也沒多在意。因為她的心中此時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一直卡在心口上。

“怎麽了?剛剛就見你情緒不對。”寧長鳶蹙眉,有些擔憂。

“長鳶,剛剛那個人,我總覺得有些熟悉,而且當時他跪在地上,瞧了我好幾眼,我感覺他認得我。”南歌相信這不是自己的錯覺。

聞言,寧長鳶停下腳步,垂眸看向懷中的女人,眸中浮現出幾許深色,“嗯。他是保護先皇的禁衛軍。”

“什麽!”南歌震驚地看向寧長鳶,好半天才緩過來,“可……可他們不是全都死了嗎?”

這種感覺就像是在黑暗中,突然照進了一絲光線,一切就都有了希望。南歌震驚過後,甚至激動得有些顫抖。

“他運氣好,逃過一劫。”寧長鳶道,他擡手揉了揉面前女人的頭發,“先別想那麽多,嗯?我會讓雲澤查清楚的。”

南歌阖了阖眸子,她努力讓自己從方才的情緒中抽離,“所以,你才在一開始徐勉提出要把人送去大理寺的時候,沒有拒絕,而且跟着一起來了?不是因為要給雲澤傳遞南祁楓的警告?”

“嗯。”寧長鳶指腹輕撚過女孩兒的臉頰,他眉宇間凝了幾分,他不喜歡看到南歌這樣失控。

“他為什麽要殺你?”

“他的目标不是我。”寧長鳶語氣溫柔,很耐心地解釋,“他心理清楚,他動不了我分毫,而今天這一出戲,他才是策劃者。所有人都被他算計在內,抓他的人只能是徐勉,因為只有他才會想到送大理寺,而對于其他人來說,直接殺了才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他算計自己被抓,大理寺究竟有什麽值得他待的?”

“據我猜測,應該是保命。不然你以為堂堂禁衛軍,怎就成了那副模樣。”

寧長鳶說完,看到南歌愁眉緊鎖的樣子,有些後悔跟她說這麽多,可是這些事……她早晚都要知道。

他只希望,她能一直好好的。

書宜駕着馬車徐徐來到他們的身邊,寧長鳶摟着南歌上車,捧着她的小臉,強迫她看着他,“好了,別想了,有進展的話我跟公主說,嗯?先去換衣服,然後我送你回将軍府。”

南歌望着他,心裏安慰了不少,她點了點頭。今天突然穿成這樣,也是知道外公在碧月閣,若是讓他發現自己一出門就找寧長鳶,這絕對不是一件小事。

這天夜裏,南歌靜靜地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都睡不着,腦海中還是會浮現出白天的事情。

“那是誰要殺他?”南歌喃喃道。

其實,想到此,她的心中忽然有了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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