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重回二八年華】
世間萬物皆生于有,有生于無,何得以紛擾,緣得于意念爾,萬物與我為一。
一陣熟悉又陌生的低沉呢喃如暮鼓晨鐘撞擊她的耳膜,令她無法呼吸,幾乎窒息,她開口想吼叫,口鼻卻灌進了一大口的水。
原以為跳下城牆一死百了,沒想到死的感覺如此痛苦——有雙手勒着她的脖子,她盲目的掙紮着。
“要命的話就別動。”
這個冷酷的聲音,她這輩子都忘不了,下意識的放棄掙紮,這麽多年來,她已太習慣任這個聲線左右。
瞬間吸入一大口的空氣,惡心的感覺使她一陣猛咳,吐出一口又一口的水,難受欲死,頂上刺眼的陽光刺激她渙散的神志,模糊的視線漸漸有了焦距。
“福寶,沒事吧?”
福寶?已經很久沒有人這麽叫她了,她出生時天下初定,她爹說她是個有福之人,硬是給她叫了個福寶的小名,她也天真的相信自己是個有福之人,只是最後家破人亡,再聽不得別人喚她福寶,而今……
熟悉的關心語調令她有些茫然,她木然擡起頭,對上了熟悉的眉眼。
她的兄長寧齊戎的目光如記憶中一般清明溫暖,只是兄長早就死了,如今怎會活生生的出現眼前?
“這次真是多虧了幾位恩人,我家小石才得以保全,小姐真是我們一家的大恩人!”
寧傾雪被突然拉着一個五歲孩子跪到一旁的婦人吓了一跳,眼中更是一片困惑。
小石?這個孩子的模樣她早已遺忘,只是她一生的改變皆起因于這個孩子的死——這孩子原是城外劉灣村的孩子,五歲那年在河邊嬉鬧,不慎落水,正巧當時她與兄長經過,她一時沖動出手相救,可惜她在河中拉住了孩子,腳卻驀然一抽,慶幸兄長及時将她救上岸,只是小石卻沒救回來。
本來她救人是件好事,誰知小石的死竟被有心人操弄,讓她爹的好名聲蒙上陰影,她的兄長明明是個善心的大夫,卻因這事被人說成了見死不救的狠心人。
看着被吓得一臉蒼白但顯然毫發無傷的孩子,寧傾雪久久無法回神——他沒死?這個孩子沒死?
她的心因為激動而跳動,不單孩子沒死,如今哥哥也活得好好的,名聲未損——
“怎麽不說話?”寧齊戎皺起了眉,方才把脈并無不妥,但她失神的模樣令他很是擔憂,“可是哪裏不适?”
寧傾雪含着水氣的眼眸骨碌碌的看着自己的兄長,搖了搖頭。
看她搖頭,寧齊戎的心稍定,“平時見你溫吞,今日怎麽如此沖動?有人失足落水就沖上前,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多虧了寶樂出手相助,不然你這條小命也要跟着搭進去。”
寶樂?想起落水時熟悉的冰冷語調,她順着寧齊戎的手指看過去。
只見趙焱司一身黑錦衣,縱使濕透了依然不顯狼狽,然而她腦中浮現的卻是一樣的一身黑錦衣,衣袂在風中翻飛,清冷的音色高傲疏離,問了一句——“要不要跟我走?”
她只覺得渾身冰冷,抖得厲害。
寧齊戎伸出手,安撫的摟着她,“別怕,哥哥在。”
寧傾雪的臉埋在兄寧齊戎懷裏,沒有吭聲。
縱使寧傾雪向來怯弱,但也從未如此反常沉默,寧齊戎心中一沉,今日他好不容易說服寧傾雪騎馬出游,沒料到最後卻是這樣的下場,他擔心妹妹原就怯懦的性子因此更畏怯了。
一旁的赤霞踱着馬蹄,寧齊戎一臉為難,赤霞是寧傾雪的坐騎,如今看妹妹的樣子似乎是不能再騎馬了……
“寧大夫若不嫌棄,在下的馬車可以一用。”
寧齊戎的眼中閃着感激,“寶樂,多謝,今天真是多虧遇上了你。”
寧齊戎也顧不得客套,妹妹身子嬌弱,染上風寒可就麻煩了,他将寧傾雪打橫抱起,小心翼翼的放進馬車。
“我妹子看來有些不好,”寧齊戎對着趙焱司說道:“我先送她回郡王府,改日再登門道謝。”
“不過舉手之勞,寧大夫無須挂懷。”
馬車裏的寧傾雪聽着外頭兩人熟稔的交談,心裏一片茫然。兄長自她娘親教導下習得一身醫術外還醉心戲曲,趙焱司身為皇子,滿腹算計,從不論風花雪月,她上輩子認得趙焱司時,寧齊戎已喪,卻沒料到如今兩人遇上,還能相談甚歡。
而且寶樂?曾幾何時他連名字也改了?
看着馬車走遠,跟在趙焱司身旁的衛鈞笑了笑,“要不是知道她是因為落水吓傻了,我還以為是個啞巴。”
趙焱司的目光似古井般不生一絲波瀾,諱莫如深的看了衛鈞一眼。
衛鈞忍不住抖了一下,這樣的深沉讓人感到心驚。
趙焱司一言不發走到一旁拉住了不安躁動的馬匹,這是赤霞——寧傾雪的坐騎。
“主子,這是匹好馬,”衛鈞被趙焱司一身生人勿近的氣息弄得通體生寒,卻還得硬着頭皮上前,“可是性烈,主子還是別——”
衛鈞的話還沒說完,趙焱司直接翻身上馬。
赤霞察覺背上陌生的氣息,不安分的踏着馬蹄,好幾次都差點要将人給甩下,衛鈞在一旁看得心驚膽跳。
趙焱司只專注的拉着缰繩,俊秀少年郎專注的模樣吸引了還沒散去的人群目光。
察覺底下的馬兒力道轉弱,趙焱司垂下眉眼,一踢馬腹,吐出一個字,“走!”
衛鈞看着馬匹撒開四蹄,留下塵土,不由咳了咳,“主子!主子——等等我!我沒馬啊!”
趙焱司卻早已消失眼前,衛鈞只能認命的邁開雙腳奮力奔向前。
寧傾雪只覺眼前一切似真非真,似夢非夢,緩過神時,已過了三日。
如今是建康五年,在她躍下屈申城的六年前,年方十六,親人尚在,正是她最美好的二八年華。
她六歲開蒙,随着曾祖母習醫,十二歲自邊城來到屈申城女學學習規矩,寄住于武陵郡王府。她的性子随母,原就溫婉,如今更加沉靜——除了女學與郡王府,幾乎足不出戶,沉靜得近乎軟弱……
她記得這次也是兄長見不慣,上郡王府叨念許久,她才勉為其難的點頭答應随兄長騎着赤霞出府。
誰知才出城就遇孩童落水,當下她腦子一熱,竟沒了膽怯,跳進河中救人,卻沒算到自己的腿一陣抽痛,尚未來得及救人自己便差點滅頂——
她眉頭輕皺,反覆思考到底哪裏出錯了,她記得上一世應該是随後追上的兄長發現她不對勁,連忙出手将她救起,只是兄長為救她擔擱了時間,使得落水的孩子最後一命嗚呼。
一個五歲的孩子——她的心頭一顫,這個五歲孩童的死,可說是她上輩子揮之不去的遺憾,她的兄長也被她所累,雖醫術高明,卻始終與她一同背負着見死不救的惡名。
如今,她雖感激上蒼能讓小石保下一命,只是始終想不透,怎麽最後将自己救上岸的成了趙焱司?
想破腦子還是理不清,她嘆了口氣,站起身立在窗前,看着窗外一片青蔥翠綠。
大齊初建,百姓普遍不富,一切從簡,不過十數年過去,郡王府卻已經過數次擴建,早已非當日簡樸模樣,如今郡王府上下所用之物,無一不精美奢華。
上輩子自己看在眼裏,只覺屈申城繁華非邊城所能比拟,未曾細思郡王府何以能擁此富貴?
二皇子勤王與三皇子閑王為争大位明争暗鬥,最後才知郡王府始終是二皇子強而有力的後盾,這是從何時開始的?為何能瞞得如此天衣無縫?郡王府更在二皇子敗後還能守着屈申城,令三皇子久攻不下……
“小姐。”劉孋推開門,一看到寧傾雪一身單衣站在窗前,不由微驚。
寧傾雪陷在思緒中,仿佛未聞,動也不動。
“小姐,你身子才好,可別又着了涼。”劉孋叨念着,走到內室拿下架上已薰上茉莉花香的衣物,上前要替寧傾雪添衣。
搭在肩上的手令寧傾雪回過了神,有些木然的轉頭看向她。
她爹身為将軍,向來不喜繁文缛節,她娘親也為了耳根子清淨,邊城的将軍府中下人也是安排得甚為精簡。
打小她身邊的丫頭就是兩姊妹,一個大她兩歲的劉孋,一個小她三歲的劉芙,這次來屈申城是上女學,她娘派了劉孋、另外一個婆子何大娘和護衛李尹一随行伺候。
劉孋看着寧傾雪紅着眼,不由心驚,“小姐,這是怎麽了?別哭。”
她家小姐長得嬌小,笑起來臉頰上還有兩個小小的酒窩,極為可愛,只是來到屈申城,她家小姐笑得越來越少。
寧傾雪見劉孋急了,連忙抹了下眼,腼腆的一笑。
“小姐可是身子不适?”劉孋輕聲問道:“奴婢派人去請少爺過府可好?”
寧傾雪搖了搖頭,伸出手,輕觸着劉孋手中的玄色衣裙,料子極好,色彩卻是不适合她這花樣年紀的沉重。
她記起自己在年少時有很長一段時間,莫名的認為自己就适合這般濃重的色彩,或許是下意識的想要不受注目,卻不知在旁人眼中更顯特立獨行,還暗地笑話她。
“小姐,這身衣裙是郡王妃前幾日才特地派下人送過來的。”劉孋的低語聲中有着淡淡的不以為然。
這料子雖說極好,但是顏色太過沉重,她家小姐正值花樣年華,卻總穿着暗色衣裙,遠遠看着就像個小老太婆似的,偏偏郡王府上下都像瞎了眼似的說這顏色富貴,最能襯她家小姐。
劉孋曾明裏暗裏的勸了寧傾雪幾次,偏偏小姐自己對穿着并不上心,久了劉孋也不再多言。
“我——”寧傾雪頓了一下,重新聽到原來軟軟柔柔的聲音,反倒令她有些不習慣,她捂了下自己的脖子,片刻後才淡然的開口,“拿我在邊城的衣服過來。”
她對穿着從未在意,郡王妃總說暗色适合她,她不想在衣物上花心思,就聽之任之,直到離開郡王府,嫁了人,她才算是展現了她這個年歲該有的風采,如今郡王府所備衣物,她是碰都不願再碰。
劉孋聞言心中一樂,眼中閃着掩不住的歡喜,像是怕寧傾雪後悔似的連忙走進內室,打開了一旁的大木櫃,“小姐,等會兒奴婢将櫃子裏的衣裙全都拿出來重新薰香,這會兒就先穿這套吧!”
寧傾雪愛茉莉香,所以劉孋總是花着小心思讓自家小姐開心。
劉孋特地挑了件上次回邊城時帶來的衣衫,鵝黃上袍,底下配上素白羅裙,将小姑娘的朝氣可人盡表無遺。“這是将軍夫人特地給小姐挑的。”
聽劉孋提起娘親,寧傾雪幾乎止不出翻上心頭的想念,鼻頭一酸,低下頭掩着思緒,點了點頭。
劉孋心情大好,手腳麻利的替寧傾雪更衣,還不忘說道:“今天一大早大小姐身邊的大丫頭紫竹便來了,說大小姐交代,請小姐身子好些今晚就到月雅居一聚。”
寧家雖已分家,但寧從文與寧九墉兄弟關系不差,所以郡王府的下人皆以年齡大小來稱少爺、小姐。
郡王寧從文嫡出的寧若月為大小姐,寧傾雪為二小姐,下頭還有兩位庶出的小姐。
至于少爺除了嫡出的郡王世子和三少爺,寧傾雪的兄長寧齊戎是二少爺,但他不喜這稱謂,要下人們喚他寧大夫,不然就是戎少爺,再下頭還有四位庶出少爺。
寧若月是郡王爺唯一的嫡女,更是西北一帶無人不知才貌雙全的佳人,上輩子她落水未将小石救回,劉灣村的人便被人撺掇着找上了郡王府讨公道。
郡王妃震怒,讓她在祠堂思過一個月,間接認了她見死不救的罪名,之後交代寧若月出面,親自到小石家上門謝罪。
閉門思過這一個月,外頭發生何事寧傾雪全然不知,當她知情時,流言蜚語早已失控,世人皆知寧家雙姝一個心思不正,見死不救,一個蕙質蘭心,溫柔大度——兩相比較,高下立見。
劉孋心情愉快的給寧傾雪盤了個随雲髻,“小姐真是好看。”
寧傾雪回過神看着銅鏡裏的自己,娘親是南方人,逃難時來到西北,遇上了她爹,兩人相互扶持走過戰亂,她長得像她娘,不單五官神似,身子也一樣嬌小,不像寧若月長得美豔動人,眉眼間帶着一股溫柔,一雙眼明亮清澈,讓人看了舒服,易生好感。
只是她過怯懦,除了親近之人,從不敢直視外人,硬生生糟蹋了這副長相。
“是阿孋的手巧。”
劉孋爽朗的笑了笑。
看着劉孋的笑臉,她幾乎忘了自己當初是怎麽失心瘋,聽了寧若月的話,把劉孋賞給了郡王府的一個管事。
她當時真的以為是門好親事,在離開邊城時讓劉孋可以留在繁華的屈申城過好日子,豈料沒過半年就從劉芙的口中得知這人是個狗仗人勢的敗類,跟着郡王世子一樣愛尋花問柳也就罷了,最後還染了賭瘾,對劉孋不是打便是罵,當她急得想将人帶回時,劉孋卻已芳華早逝。
“小姐,雖然大小姐交代若小姐身子已好,今夜便要與小姐一同用膳,可奴婢以為小姐這幾日身子還不是很利索,不宜見客,不如回了大小姐,說小姐還要再歇個幾日,免得過了病氣給大小姐。”
這些話自然是劉孋美化過後說出口,要她說,她壓根不願自家小姐跟寧若月接近,同一個屋檐下相處久了,她很清楚這個衆人稱贊的大小姐并沒有想像中和善,但偏偏小姐單純內向,沒什麽閨中密友,寧若月對她好一點,她就真心把對方當成自己人,不見一絲防人之心,她雖有心想要護着,但畢竟是個奴婢,所為有限。
寧傾雪低垂着頭,對于寧若月,她的感覺複雜,聽着劉孋的話,她不由怔忡,她的貼身丫鬟總是一心為她,生得一顆玲珑心,但最後卻生生被她斷送了性命。
“小姐,你怎麽都不說話?”寧傾雪就算平時沉默少言,但卻從未像今日一般,“小姐,你若身子有什麽不妥可別瞞着奴婢,奴婢讓人去請少爺來看看可好?”
寧傾雪強迫自己打起精神,輕搖了下頭,“沒事,只是突然想爹娘了。”
劉孋聞言松了口氣,“小姐想将軍和夫人,等過些日子女學放了假,小姐就可以回邊城一趟。”
離授衣假還有好幾個月,她實在等不及了,她低頭看着自己手,兀自思量。
劉孋看寧傾雪沉默乖巧的樣子,心頭一軟,“小姐你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了,你先打絡子,奴婢去給你備吃的。”
寧傾雪并不覺得餓,她拉住劉孋,興致缺缺的搖了下頭。
“小姐,不吃東西可不成。”劉孋像是哄孩子似的拿了個裝着絲線的竹籃放到寧傾雪面前,“小姐你瞧,這是前些日子你打的絡子,不是說完成後要送回邊城給将軍嗎?你先繼續打着,奴婢給你備膳,很快的。”
看着竹籃子裏編了一半的福字絡子,這算是她在閨中少有的樂趣,見劉孋一臉期盼,她也不舍看她為自己煩憂,只好嘆道:“好吧,你随意讓何大娘弄點清淡的齋菜便成了。”
劉孋原本聽她願意吃東西,臉上一樂,但随即又一苦,這幾日寧傾雪吃得少,整個人瘦了一圈,她還打算要好好給小姐補補身子,卻沒想到她只願吃點清淡的齋菜,正要開口相勸,但是看着眨着水汪汪大眼盯着自己瞧的小姐,她又如同以往般心軟,安慰自己,小姐願意吃總比不吃好。
劉孋重振起精神,轉身離去,但走沒幾步,卻又猛然停了下來,腳跟一轉,興沖沖的來到寧傾雪面前。
寧傾雪手拿着絲線,不解的擡頭看她。
劉孋揚着一張燦爛笑臉,“小姐,奴婢讓人去外頭給小姐買些小點回來。”
永興坊的如意樓有着寧傾雪最愛的點心。
寧傾雪自小喜甜,将軍夫人寵愛閨女,甜食做得極好,來到屈申城之後,郡王妃卻以為寧傾雪身體着想為由,不讓下人多做甜食給她吃,理由或許聽來充滿善意,但是全然禁止不許吃卻是極不合理的,在劉孋看來是郡王妃存心找麻煩,所以若是有機會,她這個小奴婢也會陽奉陰違的去買些許回來給寧傾雪解饞。
寧傾雪的眼睛一亮,劉孋雖未明說,但她知道劉孋肯定是會上如意樓買小點給她,記憶滑過腦海,她五、六歲時初次随着爹娘來到屈申城給郡王過壽,才入城,娘便帶她與兄長到屈申城最知名的客棧如意樓用膳。
細節如何她早已忘卻,但那時的歡樂卻在多年後始終留在心房,記得那時她還天真的纏着娘想要買下如意樓,因此被笑話許久……
看着寧傾雪小臉上的笑,劉孋也是一樂,“奴婢立刻叫李尹一過來,讓他去給小姐包些好吃的。”
寧傾雪伸出手,拉住了劉孋。
劉孋被拉住,笑容一垮,“怎麽了?小姐不願?”
看出劉孋的失落,寧傾雪心頭一暖,站起身,點了點她的鼻子,越過她,走了出去。
寧傾雪不經意的一笑,弄得劉孋心肝兒一跳,等回過神時,就見寧傾雪已經跨出了門,她連忙跟出去。
郡王府經過幾次改建之後,除了正院,更有東、西、南三院,各院各有三進屋,在寧傾雪來屈申城前兩年,她爹受封地在西北的庸王所托,将她哥哥派至屈申城外的庸王私兵駐地。
原本武陵郡王想将寧齊戎安排住在郡王府南院,只是他卻以事務繁重、不便打擾為由拒絕,最後反而是她至屈申城就讀女學,被安排住進郡王府南院。
想起她哥哥對郡王府向來有禮卻不親近,寧傾雪不由感慨,他們一家個個聰明絕頂,偏就出了她這麽一個愚笨性子又拎不清的,她忍不住唾棄起自己。
平時守着南院院門的李尹一看到寧傾雪的身影,立刻迎了上來。
看着恭敬的李尹一,寧傾雪有些恍神。
李尹一是她六歲那一年在邊城随娘親上香時遇見的,當時她爹才初至邊城沒幾年。
李尹一是城外附近一個小村莊的人家,連年戰亂加上父母早死,李尹一的日子與一般尋常人家一樣不好過,但慶幸他有個識字的祖父,平時給不識字的人寫些字、念家書,拿些酬謝金,倒也拉拔了李尹一長大。
李尹一也是個能幹的,小小年紀就一身強壯,能獨自上山狩獵,可惜好景不長,原以為天下已定,日子會越發好過,誰知祖父生了場大病,為救唯一的親人,李尹一花光家底,仍沒将人救回,祖父死後身無分文,他便動了念頭要賣身将祖父好好埋葬。
當時天下初定,百姓普遍不富,十四歲的李尹一長得高頭大馬,身強體壯,要養出這體魄,可見一天的飯量不小,尋常人家算計了一番,都怕養不起這大食量的巨漢,根本就不敢買他回去。
寧傾雪卻一眼就看中了他……身旁帶的黑狗,是李尹一的祖父養來跟着李尹一上山狩獵,平時看家的,因為想要這條狗,所以寧傾雪纏着母親順道就将李尹一也買了回來。
事後證明,不論起因為何,結果确實值得。
李尹一一身力氣,寧九墉見他是個好苗子,送他進軍營跟新進士兵一起操練,過了幾年之後,便委以重任,讓他護着将軍府安危。
想起當戰亂再起時,自己将李尹一送到趙焱司身邊,讓他成為了趙焱司手中令人望而生畏的一把刀,她一時五味雜陳。
此時的李尹一還不是殺人如麻、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将軍,還是個厚道又心善的大個子。
李尹一帶着一抹憨厚的笑,“小姐,小的有一事要請小姐定奪。”
寧傾雪回神,不解的看着他。
“是小姐的赤霞。”李尹一解釋,“小姐落水那日,救了小姐的李公子将馬車借給少爺送小姐回府,如今馬車還在郡王府,小姐的赤霞則被李公子騎走了。”
寧傾雪還沒來得及反應,劉孋已經皺起了眉頭,赤霞不單是寧傾雪的坐騎,更是難得一見的汗血寶馬,血統純正,比起寧家任何一人的坐騎還要優良。
“你明知赤霞是将軍特意尋來贈予小姐,怎麽就随意的讓它被人帶走?你這幾日又怎麽沒去把赤霞給帶回來?”
寧九墉在馬背上打天下,深知一匹好馬在危急之時是逃命的護身符,在寧九墉眼中,閨女不是男子漢,若遇危難只要想着躲或逃便好,所以他自小教導的防身術裏,攻擊其次,閃躲遁逃才是重中之重,所以為了寶貝閨女的坐騎花了不少心思。
“我……”李尹一被訓斥,一時有些手足無措,整張臉都紅了。“少爺交代等小姐醒來之後再處理這事,但這幾日小姐因精神不好,都未曾踏出房門,所以我也……”
寧傾雪驚訝自己的赤霞被趙焱司帶走,但想到自己用了他的馬車,他騎走自己的馬也不是太了不得的事,只不過就是覺得有點怪異。
“你也怎麽樣?小姐不出房門,但你不是有見到我嗎?怎麽不跟我提一句?”劉孋一點都沒給李尹一留情面的說道:“你說說,你長這麽大的個兒,吃這麽多的飯,養了一身的肉,卻沒半點眼色、腦子是怎麽一回事?”
李尹一低着頭,被數落得都快擡不起頭。
寧傾雪知道劉孋性子急,講話有時口無遮攔,只是李尹一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對……她已不是以前那個天真不識情滋味的小丫頭,看着李尹一的模樣,她的心頭一震——難不成李尹一對劉孋有意?
想起上輩子劉孋死後幾年李尹一對自己态度雖然恭敬,但似乎總帶着一絲冷淡,就連她作主要替他尋門親事都被他所拒,她的手不自覺的捂着自己的胸口,一陣難受,難不成上輩子她無知的拆散了兩人的姻緣?
“小姐。”劉孋一見寧傾雪神色不對,以為寧傾雪是動怒了,連忙伸手一扶,“小姐你別氣,奴婢立刻讓李尹一去把赤霞帶回來。”
寧傾雪反手拉着劉孋的手,開口想說話,千頭萬緒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想起劉孋最後的下場,這個人人誇贊的郡王府,幾乎快要令她窒息,她片刻都不想再留。
“我沒事,”她握着劉孋的手一緊,“李公子的馬車現在在何處?”
李尹一難掩愧色的說道:“就在西院,少爺交代用着油布覆住,沒有一絲損壞。”
“很好。”寧傾雪輕聲說道:“既有馬車,就無須通報郡王府,直接出府吧!”
劉孋與李尹一聞言同感驚訝,寧傾雪的性子溫和良善,這麽些年對郡王府更是敬重且言聽計從,別說出府,連吃穿用度也是聽着郡王府安排,如今出府竟不打算通報……
寧傾雪是李尹一的救命恩人,他向來以她的命令為依歸,所以一回過神就沒有遲疑的去準備馬車了。
劉孋眨了下眼,雖搞不清自家小姐态度轉變所為何來,但是她卻是巴不得寧傾雪的性子可以再強硬點,所以自然不會開口勸阻,只道:“小姐,奴婢跟何大娘說一聲,若有人問起,就說小姐出府了。”
見寧傾雪點頭,沒有拒絕,劉孋心情愉快的去找了何大娘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