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了結前世仇】
夕陽将四周染成了一片金橘,遠處一群人馬由遠而近。
寧傾雪并沒有留意,倒是吸引了趙焱司的目光。
守衛外圍的士兵見了,立刻騎馬迎上前詢問,沒一會兒功夫,士兵又急忙的折返。
士兵臉上的匆忙顯而易見,經過身旁時,寧齊戎還分心的擡頭看了一眼,只是他未出聲攔人,看着士兵直接進入寧修揚的營帳。
寧修揚在營帳裏,正喝着大夫熬好的藥,這幾日小解,只覺得下體脹痛,這是得了不幹淨的病,心中羞惱,偏又得随行赈災,這一路身子不适,卻又不能讓人看出征兆。
“你這藥到底有沒有效用?”寧修揚喝下藥,因不适而神情不善。
随行的劉大夫恭敬的低着頭,知道這位主子性子喜怒無常,為了小命,斟酌一番才開口,“世子爺息怒,世子爺的病得需過些時間才能見效,還請世子爺耐心等候。”
寧修揚氣得差點把手中的碗給砸了,但思及帳外來往的人不少,終究忍下氣,他向來愛尋花問柳,男女不忌,萬萬沒料到自己有一日竟會中招得病。治療之路漫長不說,甚至因為病重,即便痊愈後也難有子嗣,這對他不啻是極大的打擊。
此時,帳外的士兵在外頭喚了聲,“世子爺”
“什麽事?”寧修揚的口氣滿是不耐。
“守衛的士兵來報,兩裏外有京城人馬押送藥材與赈銀接近。”
京城的人馬?寧修揚立刻深吸了口氣,強忍身子不适站起身。
臨行前,他爹曾私下交代,若無意外,這次京城将由二皇子領軍押送赈銀,郡王府不将病弱的太子看在眼裏,早早便與二皇子相交,就圖日後能博個從龍之功。
今日他早早下令紮營,便是心中盤算等待京城來的二皇子,在經歷了這陣子一堆烏煙瘴氣的倒黴事後,至少還有件事是如他所料,他難掩臉上得意,“還不快點準備,我可得親自去迎勤王。”
前來通報的士兵聞言,先是一愣,連忙開口說道,“禀世子爺,來人并非是勤王,而是太子殿下。”
寧修揚的腳步猛然一頓,轉頭瞪着身後的傳令兵,“你說什麽?”
傳令兵立刻重複了一次,“禀世子爺,來人确實是太子殿下。”
一個病秧子也敢前來赈災?這是不要命了!寧修揚不由一哼。
不過細細一想,若是太子死了也好,或許讓太子赈災是二皇子的盤算,畢竟災區混亂,若太子有個萬一,也不易令人懷疑,或許他還得尋機提前送太子上路。
寧修揚自以為想得明白,立刻帶着淺笑,推開上前想要扶住自己的鄭富,強忍着不适踏出營帳。
只是他前腳才出了帳,耳裏就聽到一聲尖銳的馬嘶聲,他只覺眼前一片陰影,心頭一駭,立刻吓得退了一大步,狼狽的跌倒在地。
“世子爺。”身後的鄭富攙扶不及,見人倒地,連忙上前将人扶起。
寧修揚頓失顏面,一臉惱羞成怒,“混帳!誰——”他的斥責在猛然擡頭認出騎在馬背上那一身明黃騎裝的男子時,像是被掐住喉嚨似的失了聲。
眼前之人五官俊秀,寧修揚印象極深,這人明明是趙焱司的兄長,他在桂露山莊之中有過一面之緣,還曾對他動過心思,意欲收為男寵,而今看他穿着打扮,周遭随行陣仗,他只覺得身子陣陣泛涼。
這人怎麽會是太子?他的腦子突然想起了當年往事,先皇後死後,李大将軍将三皇子帶回,退隐後定居城陽郡,寧修揚難掩驚恐的意識到趙焱司便是被養在外祖家的閑王——
相較于寧修揚的驚恐,太子的神情淡然,他居高臨下的看着噤若寒蟬的寧修揚,柔聲的開了口,“郡王世子的氣色不佳,看來是身子不适。”
太子的聲音輕柔,對以前的寧修揚而言,這聲音是勾人心癢,但如今卻像是催命符似的帶來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回——回……”寧修揚被鄭富扶起,微吸口氣,強行鎮定,“回太子殿下,臣只是染了風寒,并無大礙。”
太子聞言,神情轉冷,“既無大礙,此時又天色尚早,不知世子爺何故在已近吳越之時紮營?”
寧修揚一陣懊惱,要是早知來人是太子,他也不會腦抽的下令紮營,只是千金難買早知道,此刻只能硬着頭皮解釋,“屬下顧念一行人舟車勞頓,疲累不堪,這才下令紮營,煮些熱食填飽肚子,順道還能照料吳越逃出的災民。”
太子臉色淡然,表情未變:“郡王世子倒是思慮周全。”
寧修揚心頭發虛,就算察覺太子話中有話也只能佯裝不知。
太子翻身下馬,寧修揚吓得整個身子都僵了,這輩子從未像此刻一般膽戰心驚。
太子見狀只是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在衆目睽睽之下走向圍觀的衆人,衆人見太子接近,都難掩激動,連忙讓路跪了下來。
太子的腳步穩穩的站到了趙焱司的面前。
趙焱司微揚了嘴角,心情看來極好的拉住也欲下跪的寧傾雪,在他眼中都是一家人,又在外頭,那些繁文缛節他自動無視。
太子對他硬是拉着一個嬌小姑娘的手選擇視而不見,只道:“你在此甚好,此次從京裏押送的赈銀五百萬兩,便交由你統籌,不得有誤。”
趙焱司倒是不客氣的搖頭,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此乃皇兄職責所在,臣弟萬萬不敢搶功。”
太子秀氣的眉頭輕皺。
寧傾雪被趙焱司拉着,眼底閃着激動,上輩子太子早喪,她未曾有緣一見,上次在桂霞山莊也因距離太遠,沒将人看得真切,如今他就近在眼前,她幾乎被眼前的俊美男子迷惑了。
太子與趙焱司長得很相似,但五官較趙焱司柔和,膚色更因久病而顯得白晰,在夕陽餘晖照耀下有些雌雄莫辨,若說趙焱司俊俏,太子又更勝一籌。
相較于寧傾雪只顧着欣賞美男,寧修揚的思緒便複雜心驚許多,他原一心以為趙焱司不過一個商戶不足為懼,如今被狠狠的打了顏面不說,他過去竟還妄想将太子收為男寵,随便一事拿出來論罪,都足以令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快速的衡量利弊得失,過去得罪太子已經板上釘釘,無法改變,如今只能想法子建功,扭轉頹勢,他壓下心中驚怯上前。
看到他接近,寧傾雪的神情微變。
趙焱司立刻上前一步,無聲的将她護在身後。
看着擋在自己面前的高大身軀,寧傾雪心中一暖,以前過得怯懦也就罷了,日後可不能總是得依靠着旁人,不過一瞬間,心中最後遲疑退去,越過趙焱司的肩膀,她幽幽的看着寧修揚。
“屬下鬥膽,”寧修揚此刻無心留意寧傾雪,只是口氣略微艱難的上前說道:“願代閑王殿下押送赈銀。”
太子微側過身,面無表情的細細審視,對他自動請纓似乎絲不感意外。
寧修揚在他的眼神打量之下,只覺得額頭直冒冷汗,眼前這張臉之前曾令他多驚豔,如今就令他多心驚,唯一慶幸的是當時初見,自己只是動了心思,說了幾句胡話,并沒有真的行動,不然如今真是只有死路一條。
“郡王世子的臉色不好,看來是病得不輕,”太子在令人室息的氣氛打破沉默,“護送赈銀不是兒戲,可容不得半點差池。”
“屬下明白茲事體大,但為百姓,”寧修揚露出一臉義不容辭,“屬下在所不辭。”
寧修揚的話令寧傾雪的雙眼微睜,都已病得幾乎站不穩,還能大言不慚,這本事也是絕了。
太子微揚了下嘴角,“世子爺倒是有心。”
“這乃屬下職責所在。”
縱使寧修揚态度恭敬,但寧傾雪隐隐覺得不安,果不其然就聽到寧修揚的聲音繼續說道——
“只是屬下鬥膽,還請太子派一人協助。”
太子微挑了眼,“說。”
“請太子派寧大将軍的公子寧齊戎随行。”
果然——寧傾雪的臉色一沉,寧修揚時刻都想着算計她的兄長。
太子目光落到了始終未發一言的寧齊戎身上。
寧齊戎也不像旁人一般對他行大禮,對自己的救命恩人,太子并不計較這點小事,只道:“關于世子所求,寧大夫意下如何?”
寧齊戎早料到趙焱司兩兄弟的身份不一般,但卻沒料到這兩人的身份竟是高高在上到他沒有想到的地步。
對太子口氣中隐隐的尊重頗為受用,至少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寧齊戎一派輕松,“太子爺有令,草民不敢不從。”
太子聞言忍不住揚了下嘴角,對于寧九墉這個不戀權勢,一心救人的兒子,他倒是頗為看重,“本宮就順郡王世子之意,由寧大夫一同随行,只不過——”他似笑非笑看着寧修揚,“世子切記,若有差池,非異人任,到時可別怪本宮心狠,拿你項上人頭謝罪。”
寧修揚心頭一震,眼眸閃過遲疑,太子言下之意就是若有差池,便由他獨自一人承擔,與旁人無關,別想扯上寧齊戎。雖直覺事有蹊跷,但如今卻只能硬着頭皮點頭稱是。
太子一個揮手,“去吧!救人急如星火,不容擔擱。”
寧修揚立刻正色,轉向衆人安排布置,交代除了護送銀兩的士兵外,不忘帶上藥材還有大夫,美其名是能在沿途救治百姓。
縱使對寧修揚多有不滿,但寧傾雪看着他運籌帷幄,短短幾句話的功夫便措置有方,絕非是個庸才,只是可惜心術不正,縱使是個人才也只是禍害。
她不安的看着趙焱司,擔憂起自己兄長随行安危。
“放心,不會有事。”趙焱司柔聲的安慰。
她輕咬了下下唇,不經意間,她擡頭對上太子打量自己的視線,不由臉色微紅,随後太子竟是繞過了趙焱司,來到她身旁。
“殿下。”她恭敬的輕喚了一聲。
聽到她軟萌的聲音,太子忍不住揚起嘴角,意味深長的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萬萬沒料到他竟是看中這樣嬌弱的姑娘。
自己的弟弟被養在城陽郡多年,封為閑王,對京城事務從未上心,卻在三年前低調返京,像是換了個人似的暗中對付二皇子。
他身為太子,自小未将二皇子放在眼中,畢竟他嫡出身份擺在那裏,父皇不糊塗,只要不出大錯,父皇定會遵循法統讓他登上大位,根本無須與之相争。
只是當得知他的身子孱弱是緣于繼後一門有心為之,他才明白自己終究太過自傲大意,以致給了旁人可趁之機。
以他身子孱弱為由,趙焱司為尋醫來到西北,最後才知尋醫醫治他一事不假,但更多的卻是為了眼前的這位寧姑娘。
他不知趙焱司是何時對寧九墉的閨女上心的,但他和父皇對自小喪母、養在外祖家的趙焱司總有一股愧疚之情,只要趙焱司喜歡,不論這姑娘是誰他們都不會出聲反對,最重要的一點是,以趙焱司的脾氣,只怕縱使他們反對,他也不會放在心上。
看到寧傾雪難掩嬌羞的看着自己的兄長,趙焱心頭不舒服,“皇兄,稍後我與寧大夫一道出發。”
太子聞言,沒好氣的掃他一眼,“方才讓你領軍你不願,如今本宮沒下令,你自己倒先改了主意。”
“皇兄,要不是寧大夫是福寶的兄長,我答應過福寶,不會讓他有任何差池,我也不想插手。”
說到底,就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在兄長面前,他也不介意表露自己的想法。
太子看着趙焱司的眼神寫滿了莫可奈何,“罷了,随你。”
趙焱司聞言,二話不說的拉着寧傾雪轉身離去。
寧傾雪忍不住說道:“我還沒行禮。”
“都是家人,無須多禮。”他不快的瞄了她一眼,“方才你看我皇兄看得眼睛都直了,怎麽,難不成你認為我皇兄比我好看?”
她不想說謊,只能怯生生瞧他一眼,然後點頭。
看她點頭,他幾乎難以置信,抿嘴壓着怒氣,好半晌後才說道:“真是膚淺女子,一介男子長得好看又有何用?”
這話說出去實在誅心,寧傾雪咕哝着說道:“你也長得好看,只是比起太子爺差了點,若太子長得好看無用,你不也一樣。”
“寧傾雪!”
聽到他連名帶姓的叫自己,她連忙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算我錯了,我錯了。”她忙不疊的轉了話題,“寧修揚請太子殿下發話讓我哥随行,心中肯定有所圖謀。”
“能讓你看出來,你兄長也不可能不知,自會防備。”
他的口氣不悅,但她也沒放在心上,只是讨好的說道:“我只怕我哥哥為人磊落,比不上人家陰狠,中了暗箭。”
“放心吧,我會在一旁看着。”
寧傾雪眨了眨眼,欲言又止的看着他。
他對她太過了解,不由說道:“有事便說。”
“我也跟你去。”寧傾雪心知肚明要他點頭的機會渺茫,但還是硬着頭皮出聲請求,“讓我去吧,不然把我放在這裏,你也放不下心對吧!所以把我帶着,放在眼皮底下盯着多好。”
趙焱司沒說話,似笑非笑的盯着她。
她被看得不自在,原已做好被拒絕的準備,誰知最後他竟是點了下頭,“好。”
她一驚,懷疑自己聽錯了。“好?”
他好笑的看着她,“是啊,如你所言,不放在眼皮底下還真是不安心。怎麽?你這神情,不想去了?”
她猛然搖着頭,一臉的激動,“去!當然去!只是我以為你會拒絕我。總之你放心,我會事小心,我爹自小——”
“我知道,”他點了點她的鼻子,“你爹教你的事,不是逃就是躲。”
她燦笑的點點頭。
看她一副傻樣,眼神也跟着明亮起來,“只不過赤霞不在,你就騎我的坐騎。”
她聞言也沒有開口拒絕,畢竟讓趙焱司點頭答應她同行已是難得,她可不會在關鍵時刻跟他鬧意見。
出發在即,寧修揚才知道趙焱司也會随行,一行人中出現了尊貴的王爺,縱使面上猶是他統帥,但實際上他只能看趙焱司的臉色。
果然在出發時,趙焱司便發話由自己帶着寧齊戎兄妹走在前,讓他押後。
寧修揚只能笑着點頭應聲,一行人疾行,天卻下起了雨,他只覺得身子痛癢,渾身難受,但是走在最前方的趙焱司不喊停,他也只能硬着頭皮跟上。
在經過一處岔路時,他的眸色一黯。庸王世子趙元昱派來求援的士兵曾言,前頭斷橋,若要前往吳越得繞山而行,若他不出聲,照着原定之路而行,終究會被斷橋阻路。
他陰沉一笑,故意不發一言,看這天色,等到斷橋處,天也快亮了,縱使趙焱司再神通廣大,也無法越河而過,只能下令休整。
跟在一旁的鄭富難掩擔憂的看着寧修揚面無血色的臉,“世子爺可還撐得住?”
“可以。”寧修揚咬着牙,硬撐着一口氣,為使自己分心,不專注于身子上的不适,開口問道:“我交代的事,你辦得如何?”
“回世子爺,東西已在屬下手中,屬下會尋個機會交給從屈申城一同前來的嬸子,讓她交到戎少爺手中。”
寧修揚擡手輕抹臉上的雨水,心中煩躁。
鄭富知道自己的主子與寧齊戎之間積怨已深,明明身為世子卻處處不如一個毫無功名的将軍之子,不單百姓只識懸壺濟世的寧大夫,就連郡王也時有感嘆為何戎少爺不是生在郡王府,那些話語已成了寧修揚心中的刺,讓他對寧齊戎欲除之而後快。
“方才我見着福寶了,有機會将她帶過來。”
鄭富遲疑了一會兒,最終輕點了下頭。
相較于寧齊戎,寧修揚倒是對寧傾雪極好,興許是嬌弱的女子容易引起男子注目,但礙于禮教,寧修揚倒也不敢真對自己的堂妹下手。他明白寧修揚此刻開口想将寧傾雪帶在身邊,并非是想加害于她,相反的是想要護住寧傾雪,畢竟得不到的永遠最好。
“不好了……”前頭傳來了騷動,“前方的橋斷了!”
寧修揚聞言,眸光微亮。
趙焱司一臉陰恻恻的看着前頭斷橋底下滾動的泥水,“讓郡王世子過來。”
得令之後的寧修揚騎馬踩着泥濘到了前頭,斷了路也只能歇息了,看着趙焱司神情不善,他不見一絲心虛,只道:“閑王殿下息怒,此乃天災,屬下亦無能為力。”
趙焱司看着他的眼神透露的是徹骨的冰寒:“庸王世子昨日才派人送信,若這橋斷了,如何聯系郡王世子求援?”
寧修揚的臉色微僵,他一時之間竟忘了這樁,不過這個節骨眼,他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是故意的,露出微慌的神情,“殿下恕罪,屬下一時情急,竟忘了世子爺派人來送信時曾提及橋斷了,得繞山而行才有路。”
趙焱司漆黑的眸子望着他,似有風雨欲來之勢,“郡王世子果然貴人健忘,這等大事都不記得了。”
原本只要渡了這條河就到了庸王世子落腳的村落,如今再往回繞,平白多花半天的功夫不說,這一擔擱還不知得死多少百姓。
“屬下惶恐,請殿下恕罪。”寧修揚的語氣驚慌,但心頭并無太多惶恐,畢竟如今救災在即,即使再惱,為了顧全太局,趙焱司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降罪于他,“只是一行人趕了一夜的路,雖天色微亮,但要繞山而行,還得走一段險坡,合該這是天意,老天知趕路危險,還請殿下下令休整。”
“天意?”趙焱司一哼,“本王不信天也不信地,只信自己。所有人馬聽令,繼續趕路!”
寧修揚聞言,臉色有些難看,但也莫可奈何。掉頭離去時,目光對上寧傾雪黑黝黝的眼珠,他擠出一抹笑,“福寶可還吃得消?”
寧傾雪垂下眼眸,看似膽怯的不發一言。
寧修揚見狀,不由嘆道,以往寧傾雪對他總是笑臉相迎,但如今卻是比一個陌生人還不如,“我們都是一家人,你別跟哥哥客氣,若是走在前頭太累,就跟哥哥到後頭去,哥哥給你在裝藥材的馬車上挪個位置歇一歇。”
“寧修揚,”趙焱司不客氣的連名帶姓斥道:“滾回後頭去,若再有差池,本王要你的命!”
寧修揚在衆目睽睽之下被斥,表情微僵,卻只能壓下憤憤的情緒轉身離去。
等人一走,趙焱司神情不悅的看着寧傾雪:“被人找上門了還不吭聲,真不知該拿你如何是好。”
寧傾雪擡眼,無辜的對他扯了下嘴角,她并非是軟弱而不吭聲,只是心煩而不想搭理罷了。
“前頭有段路危險,你要小心些。”雖說不放心讓她離開身邊,但趙焱司還是理智的讓李尹一護着她退到了隊伍的中間。
寧傾雪不想拖後腿,只能依言而行,看得出趕了一夜的路,衆人皆難掩疲憊。
想到寧修揚方才的臉色,就為了一己之私,讓一行人白白走了一大段路,這一路若有他在,還不知會惹出多少事端。
“小姐?”李尹一注意到寧傾雪的速度越來越慢,不由上前輕喚了句,“可是有事交代?”
寧傾雪靜下心神,淺淺一笑,“我無事,只是有些頭疼,我記得哥哥身上有藥丸,你去尋他給我拿些過來。”
李尹一聞言也沒有多想,立刻上前尋找寧齊戎。
一等李尹一離去,她便拉了缰繩,停下坐騎。
嬌小的她隐身在一行人中很難引人注目,但鄭富還是一眼就發現停在路旁的她。
“二小姐?”鄭富喚了聲。
寧傾雪淡漠的掃了他一眼。
寧修揚聽到叫喚,強打起精神,“福寶,你怎麽在這裏?”
寧傾雪強忍着浮上心頭的膽怯,從她對郡王妃下手開始,她便不再純良,如今的怯懦太過可笑,她心底的黑暗私心早已勝過她人性中的光明,被人利用如今也利用別人,她還矯情什麽?
她微斂的眼掩去眼底一閃而過的嘲弄,開口時已是一片平靜,“我的身子不适,正等尹一拿藥過來。”她的聲音溫柔,帶着不疾不徐的從容。
寧修揚一笑,她總是沉靜少言,帶着溫柔笑容,令人無須防備,“你一個姑娘家,不好好的在家中待着,來此自讨苦吃,寧齊戎也是,就由着你胡鬧。”
他使了眼色讓鄭富讓開。
若是尋常人,鄭富還會有所防備,但寧傾雪在他的眼中毫無威脅可言,他立刻讓開,讓寧傾雪得以與寧修揚并行。
耳裏聽着寧修揚的關懷,寧傾雪只覺得一陣惡塞,擡起臉看他,雙眼在陰雨綿綿的微亮晨間閃着光亮,“醫者父母心,我哥哥心胸寬大,非一般俗人所能體會。”
雖未明言,但是說穿了就是暗示他比不上寧齊戎,寧修揚眸色沉了沉,“寧齊戎或許好,但世事難料,誰知他日後如何。”
寧修揚語氣中的嘲弄莫名的讓寧傾雪憶及上輩子得知兄長死訊時的情景,她與娘親失魂落魄了許久,一直到她死了,兄長的死始終是她心中的痛,她再愚昧也聽出寧修揚要對自己的兄長不利——
“你做了什麽?”
寧修揚沒有答腔,只是給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前頭傳來聲聲小心的提醒,前頭已經走到最險象環生的一段,一邊是山壁,另一頭則是險坡,底下泥水滾滾。
寧傾雪拉着缰繩的手一緊,馬匹有些躁動,寧修揚立刻伸出手,握住了寧傾雪的手臂,“小心。”
寧傾雪的身子一僵,一瞬間,腦海之中飛快閃過他曾帶給她的屈辱,心中湧現恨意。
她的恨從不輕易示于人前,因為她還希望自己是所愛之人眼中那個溫和良善的福寶……
只是如今,他明明對她與兄長賊心不死,她不想再忍,厭惡的揮開他的手,“身子染了花柳病,很難受吧?”
聽到寧傾雪輕飄飄的話,寧修揚的心頭一震,雙眼一眯,“你說什麽?”
她的目光不見一絲畏怯,穩當的與他對視:“染了花柳病病情嚴重,縱使治愈也難有子嗣,圖謀再多,終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寧修揚的雙眼大睜,隐隐之間有了猜測,卻又覺不可思議:“你——我得病一事,你如何得知?”
她自然知道,因為他的病便是她所主導,“連姑娘長得嬌柔,正是你最喜愛的模樣,不是嗎?”
寧傾雪提及連憐,證實了寧修揚的猜測,“連憐是你的人?”
“世子爺果然聰明,一下便猜到了。”
寧修揚幾乎氣得倒仰,某一次他在街上偶遇了被人調戲的連憐,因為她長得好看,他才出手相助,最後她投懷送抱,他也沒有理由拒絕,誰知沒多久自己的身子就出了毛病,他氣得想去找人,但連憐早已不見蹤影。
沒想到自己的病會這麽嚴重,大夫說就算治好了,這輩子也子嗣艱難,雖說還有一絲機會擁有後代,但身為一個男人,得知此事,還是頓覺顏面盡失,而今才知這一切并非是意外,而是她存心而為——在他眼中向來毫無威脅的福寶……
“為什麽?!”
寧傾雪眼底閃着笑意,頰邊的梨渦甜美可人,當初連憐走投無路,她不單答應醫治她,讓她恢複康健,還給了連憐一大筆的銀子,讓她開始全新的生活,只是在此之前得答應她一個條件,便是纏上寧修揚,讓他染病。
郡王世子自以為風流,連憐用了點手段便将他弄上鈎,事情才能得以順利進行。
“是非善惡,因果輪回,都有定數,無論是早是晚,終須有報。”
寧修揚惱怒的握緊手中馬鞭,用力一甩而過。
寧傾雪早有防備的緊拉缰繩,靈巧彎腰閃過,趁機手臂輕擡,将趙焱司所贈暗器中的銀針對準寧修揚的坐騎射去。
寧修揚的坐騎像是瘋了似的失控,寧修揚差點被颠下馬背,一時之間也顧不得寧傾雪,試圖安撫坐騎無果,還沖到了前方載着赈銀的馬車旁。
拉車的馬受了驚吓也慌亂起來,車夫連忙穩着馬,但是車身因載着赈銀而沉重,重心不穩就往一旁倒去,車夫一驚,連忙跳下馬車,眼睜睜的看着馬車落入底下的滾滾江河中。
後頭的鄭富見了,飛快上前,眼睜睜的看着寧修揚被發狂的馬甩下馬背,一片慌亂之中,寧修揚還被馬蹄重重的踩了幾腳。
鄭富心中大駭,連忙拔出刀,快狠準的一斬殺了瘋馬,手起刀落,空氣中立刻飄送濃濃血腥味。
趕路的隊伍因為後頭的騷動亂了起來,鄭富奔向寧修揚,他倒在泥濘之中,此時已經出氣多,進氣少。
寧傾雪也跟着翻身下馬,走向寧修揚,硬生生的扳開他咬緊的牙,在他的口中塞了一顆藥丸。
鄭富在一旁見狀,沒有出聲阻止,畢竟在他心中還當寧傾雪是郡王府裏溫良的二小姐,滿心以為寧修揚的墜馬是意外,如今她是出手相救。
藥丸一入口便化去,早已痛得昏迷過去的寧修揚只覺喉嚨一陣劇痛難當,忍不住呻吟。
寧傾雪目光微涼,看向寧修揚被馬蹄重重踩踏而血肉模糊的雙腿,她給他塞了啞藥,這輩子就算他能保住一命,也只能當個口不能言、腿不能行的廢人。
她本以為自己做不到取人性命,但終究證明,若被逼急了,她會毫不留情的給仇人捅上一刀。
說不清心中喜惡,只是他們的恩怨,仿佛就在這裏結束……
趙焱司趕到,目光深沉的看着眼前一切,耳裏聽着方才駕着載了赈銀的馬車車夫焦急的解釋,眼中只有寧傾雪一人,縱使她在細雨中顯得狼狽,卻一如印象之中的嬌弱。
寧齊戎滑下馬背,上前替寧修揚診治。
寧傾雪見兄長到來,靜靜的起身讓位,她沉靜的立在一旁,周遭慌亂仿佛與她無關,寧齊戎的眉頭深鎖,寧修揚被甩下馬背時頭受重創,又被馬蹄踩了幾腳,人就算救回來,腦子有沒有問題還未可知,但這雙腿肯定是廢了。
趙焱司下馬,站到寧傾雪身旁,沒有多問一句,只是伸出手輕拍了下她的頭。
察覺頭頂傳來的重量,寧傾雪的鼻頭莫名微酸。
她沒看他,因為深知憑他聰慧,肯定看出事有蹊跷,但他不問一字半句,只是安撫的一拍,就知他無聲的維護着自己。
“戎少爺,你可得要救救世子爺。”鄭富是真的慌了,寧修揚可是郡王的命根子。前些日子寧修揚染了花柳病,知道日後子嗣艱難,竟派人進京去殺了在京中的同胞兄弟和另外那四個庶弟,算算日子,此事八成已成,如今若是世子也有個萬一,郡王府就真的要絕後了。
寧傾雪眼底晦暗不明,擔心自己的兄長一時心軟出手相救。
趙焱司似乎也察覺她的思緒,淡淡的開口,“郡王世子看來已不适合再趕路,”他目光冷冽的看着鄭富,“你将人擡回去吧。”
鄭富臉色發白,寧修揚重傷,趙焱司不下令醫治反而讓他将人擡回去,他可沒忘記這一路行來并不見村落,這是存心要寧修揚的命啊!他求救的目光看向寧齊戎。
寧齊戎明白趙焱司言下之意是要他不許插手救治,只是最終念及同宗情誼,他勉為其難的開口說了句,“鄭富,我會給你些藥品和一輛馬車,你盡快将世子送回去吧。”
鄭富聞言面如死灰。
“等等。”趙焱司不留情的添了一句,“回去給郡王帶句話,方才因世子所損失的馬車上有押送的赈銀,這筆帳就算到郡王府的頭上。”
鄭富眼底閃着恨意,心有不甘,卻也無能為力。
“趕路吧!”趙焱司并不将一個小小侍衛看在眼裏,冷酷的丢了一句。
寧齊戎起身退開,走到寧傾雪身旁,把她的沉默當成是受到了驚吓,對她扯出一抹笑,“福寶,別怕,有哥哥在。”
寧傾雪在雨中看着自己兄長臉上,是對她的關切,心中一暖,就在此刻,她才真的覺得踏實。
這輩子她不會再因上輩子的遺憾而心傷,這輩子,哥哥安然便已足夠。
沒再看一動不動的寧修揚一眼,寧傾雪轉身上馬,頭也不回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