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過往
言亦君家中裝修風格走的是複古典雅一派,窗明幾淨,家具陳設多為木質,北面牆靠着一整面黃花梨木博古架,三三兩兩置了幾樣白釉瓷和小盆栽。
電視牆反倒更像個擺設,側面的插座空空如也,仿佛從來沒有通過電似的。落地窗邊設了一座落地屏風水族箱,幾尾珍珠錦鯉悠哉游過。
說話間,言亦君将人放平,三兩下剪開衣服,完全暴露出背後的傷口。
他家裏,普通的醫療器具都是備齊了的,甚至專門将地下車庫修成了一個小型私人手術室。不過眼下這點小傷,倒還用不上。
言亦君消過毒,細細檢查了傷處,也不問這人是誰,又是如何受傷的,只是平靜地道:“傷口不深,長度不超過三厘米,也沒有傷到要害,只是皮肉傷,至多是失了點血,已經做過緊急處理,血已是止了,我會在局麻後給傷口清創縫合。如果是刀具之類的刺傷,打了破傷風後注意及時換藥護理即可。”
“皮肉傷而已?”段回川有些意外,但轉念一想,許辰畢竟年幼,力氣不大,一時緊張沖動之下,又隔着衣服,只是淺淺紮了一下也很正常,當時思維混亂,又顧着安撫弟弟,只覺得心情沉重,竟沒注意這許多細節。
這麽想着,他又微微蹙起眉尖:“既然只是小傷,那為何昏迷不醒?”
言亦君手裏動作一頓,擡眼向脖頸處的指痕投去一瞥,斟酌着說辭,委婉地道:“也許是因為,呼吸不暢,或者受到較大驚吓,都有可能。”
“……”段回川突然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登時無言以對。
雨聲漸小,雷雲似也盡情撒夠了氣四散流走。
言亦君處理完傷口,将人安置在客房,最後淨了手,這才走回來看向他。
“不用擔心。”言亦君言語溫和充滿耐心,像每一個善良的大夫那樣安撫着患者的家屬,“他很快就能醒來,傷勢并不嚴重,修養些時日就沒事了。”
“我并不是擔心這種家夥……”段回川苦笑着搖了搖頭。
“哦?”言亦君恰到好處地揚起眉頭,吐出一個疑惑的音節,見段回川欲言又止,便微笑着補充一句,“不用回答也沒有關系。”
段回川沉默片刻,淡淡開口:“其實這人,跟我有點血緣關系。”
言亦君一愣,又扭過頭去仔細看了看許永的樣貌,露出微訝的表情:“倒是看不出來,他應當不是你父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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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不是。”這兩個字眼聽在耳中,刺得他皺了皺眉,他緩聲解釋道,“他是我母親的哥哥。”
言亦君沒有去問為何不直接稱舅舅,而是提及令一樁事:“你的弟弟姓許吧,跟你不同姓,想必是表兄弟,莫非是此人的兒子?”
段回川驚訝于他對于細枝末節的敏銳,點了點頭:“不錯……小的時候他曾經收養過我幾年,那時小辰剛出生不久,他成日裏不學無術,游手好閑,在外面吃喝嫖賭,耗光了家裏的底子,小辰的母親便離家出走了。”
言亦君從這短短只言片語中,品出了一絲耐人尋味:“現在許辰跟着你生活,這麽說來,是你把他養大的?”
“誰讓他生在一個靠不住的家庭呢。”段回川嘴角銜着一絲嘲弄的笑,卻不知在笑誰,“長兄如父,倘若我不管他,這孩子可能會活活餓死。”
“難怪你們感情這麽好。”言亦君垂下眼睫淡淡一笑,“既然早已不是一家人,那此人今日前來,想必不是來走親戚的?”
段回川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些,下意識伸進兜裏卻沒摸到煙盒,倒是言亦君遞了一盒過來,是平日裏他慣用的牌子。
他尴尬地道了聲謝,點燃一根噙在嘴裏,尼古丁的味道迷離地游走在唇舌之間,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苦味。
他奇怪地看了言亦君一眼:“你不抽嗎?”
隔着白色的煙霧,言亦君的笑容恬靜得不甚清晰:“我沒有抽煙的習慣。”
段回川垂眼看着那方新拆封的煙盒,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他當然沒有再問些諸如不抽何買之類愚蠢的問題,而是輕描淡寫地談及今日的事。
“他會來我這裏,從來只會為了一件事。”段回川不屑地勾了勾嘴角,兩片薄唇上下開合,輕飄飄吐出兩個輕蔑的字眼,“讨飯。”
言亦君看着他臉上不加掩飾的厭惡與蔑視,搖頭失笑。
“他剛收養我的時候,因着得了一筆撫養費,倒還沒有太過分,我和不到一歲的小辰還能有口飯吃。可惜啊,沒過幾年又打回原形,欠的債比以前更多了,白天在外面喝酒賭錢,賭輸了,晚上回來就對我們撒氣,我體質強健也就罷了,小辰是他親骨肉,還那麽小,他竟也下得去手。”
段回川呼出一口煙霧,眼前一片灰朦,他閉了閉眼,妄圖将之抹去,片刻,他複又淡淡續道:“終于有一日不堪忍受,于是我就帶着小辰逃離了那裏,從此之後,這世上便只剩我們兩人相依為命了。”
在說到相依為命四個字的時候,他竟似笑了一笑。
煙頭漸漸被猩紅的火星噬成灰燼,彈指間碎成粉末,落入煙灰缸裏。
他用淡漠得近乎漫不經心的口吻訴說着那些艱難的過往,也許在他眼裏,這點磨難從來就不值得如何在意。
至少比起他身上流淌的近乎魔鬼的血脈而言,其他不過苦難中一點零星的點綴罷了。
甚至于尚有幾分慶幸,在被趕出那個視他如妖魔的家,被家人抛棄和遺忘之後,在偌大的世界裏無處可歸之時,慶幸他還有一個親人與他相伴,而非孑然一身,在天大地大裏禹禹獨行。
言亦君長久而專注地凝視着他,那目光深邃而悠長,仿佛沉澱了許多含蓄的、不可言說的東西,想要穿過氤氲的煙霧和疏離的僞裝,一直看盡他的心底。
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時已經慢慢停歇,只剩淅淅瀝瀝的雨滴敲打着窗棂,天空再次放晴,夕陽的斜晖從雲層中剖開,落下一線金紅色的天光。
那光芒驅散了徘徊的烏雲,洋洋灑灑地鋪陳下來,透過玻璃窗照落在言亦君背後,用那淡淡的顏色描摹出一副清華傲岸的身骨。
段回川在這樣一片晚霞裏回望他,望着他情不自禁擡起的手,極緩極慢的,向着自己的臉伸過來,在即将觸碰到皮膚之前,又被什麽驚醒似的倏忽收了回去。
不知是否因霞光過于濃豔,竟反襯得言亦君的臉色有幾分蒼白,這一個瞬間,段回川幾乎可以确切地從他眼底讀出一種痛惜的情緒,那既不是同情憐憫,也不是故作僞飾。
可他分明與自己才相識不久,他究竟在痛惜什麽呢?
他想要再看得更清楚些,可是對方已經飛快地收斂了一切破綻,重新拾起慣有的端然與爾雅,露出一抹進退得宜的笑意。
段回川覺得心頭那絲轉瞬即逝的感覺似乎又不那麽确切了。
“……無論如何,都過去了。”在漫長的靜默後,言亦君輕輕說了這麽一句。
是啊,有些疤痕已經愈合了,可太深的那些,已經跟血骨融為一體,再也不可能愈合了,連不經意的觸碰,都是傷筋動骨的痛。
段回川應和着笑了笑,用輕松的口吻繼續述說着:“後來,我四處想法子掙錢,過了好些年,光景漸漸好些,我用全部的積蓄接盤了這間瀕臨倒閉的事務所。才總算有了一處容身之所。”
仿佛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言亦君替他接口道:“然後這人又陰魂不散地找來了?”
“不錯。”段回川涼涼地哂笑一聲,“當初少了我們兩個拖油瓶,他自然是歡喜的,可日子長了,他被高利貸逼得走投無路,又想起我來了,本打着注意,通過我找我那……那個父親要錢,可當然是要不到的,他見我開了這家事務所,于是竹杠就敲到我身上來了。”
言亦君目光沉靜:“你給他了?”
“二十萬。”段回川伸出兩根手指,自嘲般無奈地苦笑了一下,“用來交換小辰的監護權。”
言亦君一動不動地看着他,蹙眉道:“借的?”
段回川不知該不該贊嘆對方的洞若觀火:“是啊,我當時根本拿不出這麽大一筆錢,好在還有幾個朋友,讓我打了秋風。”
“那位張盤張大師?”
“嗯,他算一個。”
言亦君微微挑了挑眉梢:“你跟在他身邊充作助手,是因為欠他錢的關系?如果你還有欠債,我這裏可以——”
“哦,那倒不是,我已經還清了。”段回川婉拒了他的好意,“我向來不喜歡欠人人情。”
言亦君從善如流地略過這個話題:“那麽,這人如今又來威脅你要錢了?”
想起許永口口聲聲惡毒又愚蠢的要挾之語,段回川的目光沉下來,半晌,緩緩道:“昔年,若不是看在他是小辰生父的份上,我早就應該——”
早就應該把這只惡臭的老鼠掐死在陰溝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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