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風雲彙聚
言亦君似是一怔,緩緩直起身,微垂的眼睫宛如蝴蝶輕輕顫動翅膀,吻上對方眼睑時,喉嚨深處流瀉出一分嘆息:“大概,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劫吧……”
好像說了,又像什麽也沒說。
段回川疑惑地揚起眉頭,還欲再問,卻被一點溫潤堵住了唇舌,很快沉浸就在男人溫柔的索取中忘卻了這個問題……
依稀記得那是一年元宵節。
不久後就是龍族的百年祭祀大典,在祭典上,回川即将度過屬于他的成年禮。按照龍族慣例,成年的龍必須結束在祭塔的修行,回到龍淵大澤。
兩人約好了元宵節那天晚上去逛祭塔的傳統上元燈會。
那天晚上的星月尤為明亮,璀璨的燈火幾乎點燃了整座祭塔,街上盡是湊熱鬧的人群,四處張燈結彩,緞帶翻飛。
形态各異的燈盞挂滿了大街小巷,幾乎每一盞下都系了一根精心編制的紅繩,等待着有緣人将它解下。
回川小殿下也是熱鬧中的一員,他懷裏抱着一盞青竹編織的八角宮燈,意興飛揚地穿梭在如織人群裏。
上元燈會的會場中央有一顆高大粗壯的大榕樹,枝桠上挂滿了情人們書寫的祝福彩綢。回川纏了一條在手腕上,上面是空空如也,言亦君總是數落他的字難看,于是只等他的師兄過來,和他一道書寫。
少年回川抱着親手編織的燈籠,坐在榕樹下的青石臺階上,耐心等待着。
可是從來不曾爽約的師兄,今晚卻遲到了。
他雙手捧着臉,百無聊賴地望着樹下人來人往,目光從期待的神采飛揚,漸漸變成失望的委屈巴巴,師兄再不來,他可要生氣了,哄不好的那種!
他又想,等師兄來了,一定要好好罰他,否則,別想要他做的燈籠!
銀亮的圓亮慢悠悠地爬到中天,榕樹下飄揚的紅綢越來越多,來往的人漸漸少了。
回川仍是那個坐姿,膝蓋都僵硬了,他默默揉着腿,給師兄找了無數種理由,一定是有事情耽擱了,若是他多說幾句好聽的,自己就免為其難的原諒他。
随着一陣喧嚣,無數盞孔明燈放飛夜幕,像冉冉升起的群星,榕樹下的情人們成雙成對,唯有回川一人形單影只,孤獨地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宛如一尊雕塑。
他仰頭望着夜空,閃耀的燈火與星光交輝相應,壯麗地近乎刺眼。
一夜過去,言亦君依然沒有出現。
天色蒙蒙亮的時候,回川沉着臉,扔了那盞早已熄滅的青竹宮燈,直奔祭塔而去。
等他在其他弟子詫異的目光下,徑自來到言亦君修行的居室,卻被告知,言亦君已經進入祭塔頂層閉關潛修了……
“在想什麽?這麽不專心?”段回川從被子裏拱出一個腦袋,身下的男人環着他的脖子,雙眼迷蒙地眨了眨,在急促的呼吸中努力抓住一線清明。
“在想你……”言亦君低低一嘆,仰頭送上雙唇。
最近不知為何,自從至白家村回來之後,那些埋藏深遠的、幾乎已經遺忘的舊事,總是猝不及防翻湧上來,叫人陷在某些隐秘的情緒中,惶然不知所措。
段回川吻過男人眼睑,意猶未盡地道:“看在你明天一早的飛機份上,我暫且放你一馬吧。”
言亦君莞爾一笑,循循善誘:“你真的不跟我去?除了拍賣會還有為期三天的晚宴,有許多好玩的好吃的,歌舞酒會,說不定能結識新的委托金主呢?”
“不去,我還有事要忙呢。”段回川對上流社會的社交圈興趣缺缺,搜集一大摞海島資料,需要他一一比對,他又沒辦法把這項工作分給別人,工程量巨大,只怕最近這個月都沒法出門了。
第二天早晨送走言亦君,段回川特地煮了一大杯咖啡,準備開始奮戰。
回頭看見許辰和白簡正趴在客廳的地毯上玩拼圖,殘圖完成大半,只剩最後幾塊難以辨認,招財調皮地叼走其中一塊,藏在鳥籠裏偷笑,把白簡急得四處找。
“招財又皮癢癢了?”段回川冷哂一聲,拎着它的翅膀提溜出來,将拼圖撚在手裏,目光無意地一瞥,藍色的底紋上點了一串大小不一的白點,完全看不出是什麽玩意。
“終于要大功告成了!”許辰歡呼一聲,從哥哥手裏接過最後一塊,拼入整副圖畫之中。
“咦?”段回川原本準備上樓的腳步釘在原地,目光牢牢鎖在這幅完整的拼圖上,“地圖?”
“可累壞我了。小辰的地理課作業。東南亞太平洋上島嶼那麽多,長得都一樣嘛。”白簡趴在沙發裏捶腰。
“這是什麽島?!”段回川雙眼發亮,指尖扣在堪堪嵌入的最後一塊拼圖上,用力之大,差點把拼圖戳散架。
許辰小心地護着自己幾個小時的勞動成果,對照着電子地圖,仔細辨認一番:“好像叫……提亞群島。”
“提亞群島,提亞群島,就是這裏!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段回川忽然仰頭狂笑三聲,把另外兩人一鳥吓得夠嗆,不知道的還以為段老板失心瘋了呢。
眼看着老板一副狂喜亂舞的模樣跑上樓,白簡跟許辰面面相觑,他低頭看一眼電子地圖,見提亞群島的後面還有一個小括號,上面寫着,譯文別名——月亮灣。
段回川行事素來雷厲風行,上午才收拾好東西,立刻訂了晚上的航班。想到此行可能暗含的風險,他把白簡和許辰留在家,獨自一人踏上旅途。
将近十小時的旅途後,落地已是翌日清晨。
段回川雙腳踩在綿軟的沙灘上,感受着海風鹹濕的氣息,一想到與最後一顆鑽石已近在遲尺,他抿嘴遙望極遠處天海一線,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又松開,不知究竟是在期待,抑或是緊張。
不過,這麽大片島嶼,上哪兒找呢?
段回川蹲在路邊倒掉鞋裏的細沙,随手攔下一輛出租準備找個酒店先住下,司機是一位熱情的女士,從後視鏡裏看了他好幾眼,好奇笑道:“你是來參加月光盛宴的客人,還是去表演的藝人?”
“月光盛宴?”段回川下意識反問一句。
“對呀,就在島上最奢侈提亞大酒店,三年才舉辦一次,有很多演藝明星和政商大腕出席,名流雲集哦,你難道不是沖着這個來的?放心吧,我又不會笑你,今天載的客人都是去提亞酒店的,我猜,你不是藝人就是模特吧?”
段回川只是回以一笑,沒有解釋,住哪兒不是住呢,人群聚集的地方,說不定有他想要的信息。
提亞大酒店坐落于海島邊緣,坐擁一整片最美最澄澈的私人海灣,遠看外形就像一艘巨型豪華郵輪,停泊在蔚藍的海面上。
夜晚降臨,暮色被暖黃的燈火點亮,備受期待的月光晚宴終于在萬千矚目下拉開帷幕。
盛裝出席的賓客們在觥籌交錯間談笑風生,婉轉迷人的音樂流過舞池裏的衣香鬓影,拂過露天泳池邊飛揚的沙灘裙,若有若無傳入段回川耳中。
為了不讓自己顯得太過于格格不入,他穿了一身黑色休閑西裝,挺拔的身材和英俊的外表,混在人群裏的他并不顯得如何突兀,甚至還有漂亮的女模特遙遙向他舉起香槟。
段回川正要随着人群步入宴會大廳,一只手忽而橫到他面前,保安例行公事地道:“先生,請出示您的邀請函。”
糟糕了,邀請函是什麽玩意?
段回川內心慌得一批,面上裝模作樣地摸了摸口袋,一臉無辜且真誠地道:“抱歉,我忘記帶了。”
對方恭敬地道:“抱歉,必須要有邀請函才能進入會場,您可以回去取。”
段回川泰然自若地迎着周圍異樣的目光,默默順着大廳前的階梯返回,無人注意到,在暗影重重的花園裏,一條金燦燦的四角獸偷摸爬出來,近似壁虎,又仿佛有幾分蜥蜴的模樣。
小壁虎邁開四條小短腿,扒在牆角,飛快地攀上牆壁,消失在夜色裏。
宴會的另一邊。
緊密追尋着段回川的腳步,遠渡重洋而來的翼,帶着幾個巫族手下,穿着侍者的黑馬甲和白襯衫,小心翼翼地隐藏在人群裏。
他們的異族特征隐秘地藏在人類的外表下,迷昏了幾個倒黴鬼後,裝作侍從混進了晚宴。
“剛剛明明感受到同族的威壓,怎麽突然一下又不見了?”翼皺着眉頭,那雙犀利的眼睛,默默環視四周,輕聲吩咐,“聽着,我們分頭找,尋到那位之後立刻通知我,不要聲張,這裏人類太多,不方便動手。”
“是,翼大人。”
宴會廳的一角壁爐前,幾個男人坐在手工皮質沙發裏,低聲談論着,中間的中年男人面色憂郁陰沉,短短數月功夫,發間竟生出了細密的白發。
如果段回川在這裏,必然會感到驚訝,中年男人不是別人,正是他那位便宜父親段尹正。
他把嘴裏的雪茄摘出來,用力摁滅,灰暗的霧氣映襯得他的雙眼渾濁而焦慮。
他正跟二兒子低聲說着什麽,忽然注意到不遠處走來幾個老熟人,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別開眼,裝作沒看見。
“喲,這不是段總嗎?好久不見了,見到我,怎麽也不打個招呼?”方以正發現他後,暫別了其他幾個商業合作夥伴,笑眯眯地走過來,向他舉起酒杯。
老友唐氏珠寶的唐羅安站在他身邊,聞言驚訝地看過來。不遠處的窗前,唐錦錦和方俊大眼瞪小眼,誰也不想開口說話。
方俊手裏轉着一杯紅酒,目光漫無目的在舞池裏穿梭。
唐錦錦不悅地道:“你以為在這裏裝深沉就能吸引我的注意嗎?剛才見到言醫生,你太沒禮貌了,不就是因為我喜歡他嗎?跟你說了很多次,我們是不可能的。”
方俊無語地翻了個白眼,呵呵一笑:“大小姐,我已經跟父親說過,放棄跟唐家的聯姻了。其實我覺得你跟言先生挺般配的,勇敢地追求他吧,我支持你哦。”
“……”唐錦錦柳眉一豎,忽然驚呼一聲,“外面有只金色的壁虎!”
方俊懶洋洋地回頭看一眼,窗外空無一物,哂笑道:“大小姐,你看錯了,這裏要是能有壁虎,我把酒杯吃進去。”
他仰頭喝完最後一口紅酒,把高腳杯往旁邊的侍者托盤上一擱,随口道:“麻煩了,一杯雞尾酒。”
裝作侍者的翼:“……”
二樓的貴賓雅間。
言亦君倚在落地窗前,出神地遙望着遠處翻湧的海浪,默不作聲。
他細長的指尖輕輕撫摸過白蘭地的杯緣,執杯時琥珀色的酒液映襯得那一截皓腕,白皙如玉,連腕骨突出的弧度也顯得優雅迷人。
段三爺佝偻着身體,近乎祈求地望着他的背影,嗓音沙啞而無力:“言院長,我已經拜訪過國內外許多知名的醫院和大夫,他們說,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可以救老三,我只能想到你。明陽明明恢複的好好的,怎麽會——”
言亦君微微搖頭,深黑的眼神裏流露出一絲憐憫和若有若無的冷酷:“抱歉,我無能為力,或許其中內情,您的孫子段明晨先生,會比我更清楚。”
“你說什麽?”段三爺驀然臉色一變。
言亦君背對着他,嘴角輕輕勾起,這都是報應啊——我的寶貝,只能由我欺負,你們憑什麽?
他把酒杯擱在一邊,正欲告辭,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一抹暗金色,眨眼間掠過窗臺。
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處,一只壁虎趴在窗玻璃上,用力撲騰着四條短爪,想把扁扁的身子從細縫裏擠進去。
言亦君眯着眼,不動神色把窗簾撩起來,被卡住的壁虎可憐兮兮地貼在玻璃壁,露出淡金色的肚皮,像一張攤開的餅。
言亦君:“……”
作者有話要說:
言:嘴上說着不來,身體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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