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激戰
城市中心的夜晚一如往常一樣霓虹璀璨。
不知從何時起,濃重的鉛灰色雲翳自海的方向堆積而來。
風漸漸刮起來,街道兩旁張貼的廣告海報和傳單被吹得獵獵作響。
夜風刮到行人們的身上,還沉浸在熱夏尾巴的人們,恍然間這才感覺到寒秋的厲害之處,紛紛裹好外套,縮着脖子,腳步匆匆。
市中心的高檔別墅區,段回川家的屋子,就在臨湖邊那一棟。
室內亮着燈,許辰做完作業照例坐在沙發前看動畫片,白簡匆匆跑到陽臺,把衣服都收回來,前腳剛進屋,一場雷雨緊随其後轟然而下。
傾盆暴雨轉眼間滂沱如瀑,許辰被激烈的雨聲下了一跳,趴在窗棂看着外面黑洞洞的雨幕,莫名有些擔憂。
“哥哥說去海島旅游,怎麽連個電話也不打回來?”
白簡擦拭着淋濕的頭發,寬慰道:“可能玩的正開心呢……奇怪了,怎麽招財不肯吃東西?晚上給它加滿了碗,到現在也一動不動。”
大雨下了許久,半點沒有暫停的跡象,反而越下越急,像是密集的鼓點敲在心口,敲得人七上八下,煩躁不安,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這樣一場無端的凄風苦雨籠罩着,看不見盡頭。
羽毛鮮豔的鹦鹉此刻萎靡地窩在鳥籠裏,不知犯了什麽毛病,白簡跟它說話,也愛答不理。
直到雨下大了,它忽然開始焦躁起來,不住地煽動翅膀,鐵鈎般的利爪,在鐵籠裏刨抓,仿佛要把籠子抓出個窟窿才罷休。
“招財怎麽了?是不是病了?”許辰打開籠門,将它抱出來,平時招財有事沒事就愛說話,幾個字幾個字往外蹦,生怕被人當啞巴,這會卻反常的只字不言。
剛出鳥籠,招財突兀地沖着窗外的大雨咆哮起來,嘶啞而凄厲的叫聲,把兩人吓了一跳。
“招財!”
鹦鹉高高揚起火紅的頭冠,掙脫了許辰的懷抱,像只離弦的箭一樣振翅而出,轉眼間沖出窗戶,消失在重重雨幕之中,任憑白簡和許辰在後面大聲喊叫,也無動于衷。
同樣陷在大雨之中的,還有淪陷在漆黑中的提亞群島。
驚雷驟雨,閃電狂風,無論的機場還是碼頭,所有交通癱瘓,大部分信號斷絕,水電網盡數罷工,恐慌開始大面積蔓延,唯有古老的蠟燭和手電筒勉強能提供一點安慰。
在段回川和黑龍離開後,陷在拍賣會場館廢墟裏的人,紛紛提心吊膽地逃出來。
整個島仿佛成了懸浮在海面的孤島,到處都是積水,他們聚集在酒店裏,靠着備用的發電機勉強維持基本供給。
厚實的雲層裏電閃雷鳴,時不時有龐大的黑影在水天相接處翻騰,像是某種張牙舞爪的怪獸,只是離島太遠,看不真切。
唐羅安靠在窗口望着這荒誕的一幕,喃喃自語:“當初便覺得段老板不是普通人,真沒想到,竟然有一天能看見他跟龍打架……”
方俊把自己裹在毛毯裏面,不停打噴嚏,整張臉皺成一團,恹恹的,情緒低落極了:“原以為我只是被狐妖吓彎了,沒想到……跨越性別已經很艱難了,竟然還是非人類……”
另外一個房間裏,段家人在詭異的沉默和忐忑惶恐中,煎熬的等待着天亮,但是這個夜晚是那麽漫長,等得心都快要跳出胸腔。
段尹正在拍賣會場坍塌時受了外傷,被人救起,早已從昏迷中轉醒,蘇醒時他麻木怔忪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覺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個荒唐的噩夢,久久不能回過神。
自己曾經棄如敝履的怪物兒子,竟然同一條真龍當空對峙!
當他看見那不可思議的一幕時,眼珠子差點吓得掉出來。
段尹正重重揉了揉自己的眼角,臉上表情似哭似笑。
段明晨坐在沙發的角落裏,精氣神仿佛都被抽走了似的,眼神不安地到處亂飄:“那個家夥……他、他果然是個怪物,只是沒想到來頭這麽……他會不會回頭找我們報複啊?”
段三爺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他眼底森郁的烏青無處可藏,松弛的眼皮耷拉着,整個人仿佛蒼老得快要入土,他冷冷地瞥了這個不成器的孫子一眼:“他若要報複段家,你以為你還能活到現在嗎?”
段明晨吓得一慫,嗫嚅着嘴唇說不出話。
“算了,事情都過去這麽多年,已經于事無補了,聽天由命吧。”
段尹正長長嘆了口氣,想起昔年長子幼時種種,許多流言傳聞未必是實情,但他還是因為害怕名譽受損,将人小小年紀掃地出門,又想到祖祠龍穴糾紛,非但沒有摘到好果子,反而如今整個段氏集團的搖搖欲墜。
現在一一想來,也不知是後悔還是惶恐更多些。
水天萬裏皆是晦暗蒼涼,唯呼嘯的閃電雷霆照亮了下方的濁浪滔滔。
凄厲的龍吟在高空咆哮,黑焰焚天,遠處的驚濤駭浪海嘯般撲到眼前。
在這樣浩蕩的聲勢裏,言亦君淩空而立,與立在海上的白衣男人遙遙對峙,仿佛周遭一切的狂風驟雨都不過是好戲開場前的開胃菜。
一黑一白兩個修長的身影,倒映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激湧的浪潮起伏時,兩人的倒影被裁得七零八落,一如這劍拔弩張的詭異平靜,随時可能土崩瓦解。
借着一瞬間雪亮的電光,他看清了對方仰起的臉,雖有着人類的外表,那一雙豎瞳漆黑如墨,雲谲波詭,分明不是人類的眼。
被對方的視線鎖定的時候,宛如同一只奧古猙獰的兇獸對視,随時會被尖牙利齒咬碎似的,令人發自心底泛起寒意。
黑龍依舊在黑焰的炙烤中痛苦掙紮,眼看喘息聲漸漸虛弱,它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高高揚起頭顱:“長殿下!救救我!我、我已經完成了任務!”
“翼,你做得不錯。”白衣人仿佛這時候才注意到它似的,勾起嘴角,慢條斯理地嘉獎一句,眼底卻殊無笑意,“不過,你被還是區區人類之身的二弟打成這幅德行,實在太丢我龍族臉面了。也罷,看在你為本殿盡心辦事的份上,我會送你的龍魂早日往生的。”
“什麽——不!救我——不!”黑龍擺動殘軀奮力躍出海水,可黑色烈焰如同附骨之疽,緊緊包裹着它,甚至越燒越盛!
倘若它未曾重傷,渾身龍鱗完整,以龍族極其彪悍的防禦力,勢必不會被言亦君輕易如此重創。
可适才被段回川捅出的傷口,幾乎遍布全身,皮開肉綻,深可見骨,黑焰無孔不入地鑽入他體內,連帶着五髒六腑一同焚燒,誓要将它燒成灰燼,海水也不能将之湮滅。
直到黑龍龐大的身軀終于支撐不住,重重落回海裏,沉下水去,死得透透的,再也沒了聲息,就連激起的滔天巨浪,也被白衣男人随手撫平。
一縷霧一般稀薄的龍魂自海底飄出,被他一把拘住,收進袖中。
“閣下就是龍族長皇子寒戈?”言亦君不得不與之虛與委蛇,心中依舊記挂着跌落海底的段回川,雖然龍族不會被海水淹死,卻不知會被那九天縛龍索如何折磨呢。
“你認得我。”寒戈的眼神從海面上詭異燃燒的黑焰收回來,朝他揚起下巴,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微笑,“你是巫族人,且實力之強,在巫族也是僅見,咒巫?”
他雖是疑問,但口吻卻甚是肯定。
言亦君淡淡回以一哂:“不錯。寒戈殿下真是見多識廣。”
不理會他話裏的嘲諷,寒戈幽幽嘆了口氣,仿佛極為惋惜:“沒想到我那位好弟弟,竟然跟一個巫族罪民糾纏不清,這要是傳揚出去,皇族的臉面往哪裏擺?不過沒有關系,我只要在這裏殺死你,把回川帶回龍淵界嚴加看管,一切都不是問題。”
“畢竟回川剛成年就被迫跌入輪回祭壇,以凡人的身份長大,心性尚不成熟,我身為一個好哥哥,當然應該原諒他,規勸他。”
寒戈仿佛沉浸在自我的感動中,輕柔溫和的語調,絲毫看不出,那個下令用九天縛龍索禁锢折磨段回川的幕後指使,便是他這個“好哥哥”。
“但是,在你死之前,我還有一事不明,我很好奇,你為什麽要幫他,甚至為他送死呢?”寒戈自顧自說着,根本不在意言亦君諷意甚濃的眼神。
“你可是巫族人,難道你不知道,你們巫族就是被我龍族所滅?為什麽,要為仇敵出生入死?你應該憎恨他才是。”
“仇敵?”言亦君垂下的眼睫,在眼底打下一小片陰影,緩緩笑起來,“我的仇敵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被我親手送入地獄了。我确實曾經仇恨龍族,但是……”
他目光幽幽望向極遠的夜,與無盡的深海彼此包容。
“他,不同。”
是了,他是不同的,無關種族,無關信仰,抑或仇恨。彼時巫族滅亡的時候,他們都沒有出生,昔年逼死母親,囚禁自己的仇人也早就被自己湮滅了靈魂。
反而,偏偏是他,在那個漆黑的雨夜朝惡魔般的自己伸出手,将自己從瀕臨絕望的深淵裏拽出來的人。
“你,又怎會懂呢。”言亦君凝視着寒戈,笑容溫柔又殘冷。
“更何況,暗中威逼利誘驅使巫族人為你賣命,企圖謀殺回川的,不正是你嗎?”
他雙臂張開,以一種義無反顧的姿态,一枚墨綠色的晶體誕生于雙手掌心之間,高速旋轉,沉浮不定。
晶石在他兩手之間不斷拉長、變幻,最終幻化成一根颀長的巫杖,通體晶瑩,烏光流轉,宛如用墨綠色寶石雕琢而成,濃翠近黑,內部隐隐有細如發絲般的巫力游走,生生不息。
言亦君手握巫杖重重一杵,恐怖的黑焰于他背後沖天而起,火光接天,幾乎把夜空盤踞的雷雲燒成灰飛!
“呵,有點兒意思。”寒戈眯起雙眼,眼神泛着銳利的精芒,“你的名字,本殿不殺無名之輩。”
“言亦君。”字音未盡,言亦君整個人瞬間化為一縷青煙,消失在原地!
無月無星的夜色成了最好的掩護,言亦君的身影漆黑如墨,完全與黑夜融為一體,像一只蘸了重墨的毛筆在黑紙上肆意塗抹,仿佛空無一物,又仿佛無處不在。
寒戈泰然自若伫立于原地,任憑巫力幻化的氣勁貼着肩頭擦身而過,将耳畔的發絲揚起又緩緩垂落,連衣角都未曾擺動分毫,顯然并未将眼前這個巫族人放在眼中。
他微微一笑,擡手在空中一拂,便有四面八方而來的水滴彙聚于指尖,信手從中拈起一枚尖銳的菱形冰錐。
森冷的寒氣連帶着周圍的海域,都在一瞬間降溫了好幾度,腳下的水面像是浮了一層薄薄的冰渣,蒼白的寒霧若有若無升騰而起,襯得寒戈一雙赤腳愈發白皙如玉。
“你以為,躲在暗處藏頭露尾,本殿就拿你沒辦法了嗎?”寒戈搖頭淺笑,“你們巫族人總喜歡鬼鬼祟祟的藏在陰影裏,絲毫沒有正面對敵的勇氣,我們龍族講究的就是堂堂正正的對決,生死無尤。”
他表面上沉穩如山,實則高度戒備着四周,可惜言亦君仍舊在無邊夜色裏隐忍不發,絲毫不受他言語相激,寒戈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
揮手間,手中冰棱一變二,二變四,眨眼功夫,分裂出成百上千支,尖銳的棱角在漆夜電光裏寒芒閃爍。
像刺猬的尖刺一樣,将他嚴密地保護在中心,又嚴陣以待,随時準備激射而出,将一切企圖進犯的敵人,紮成篩子!
來了!
寒戈霍然睜眼,無數尖利的冰淩向八方濺射,一時之間,以他為中心,極寒的堅冰向附近的海域瘋狂蔓延,幾乎将整片海域封凍住!
墜落的雨點也變成了冰錐子,前仆後繼,沒有死角地覆蓋,無論言亦君藏到哪裏,都無濟于事!
待一切平靜下去,周圍成了一片冰天雪地的世界,可是那個巫族人呢?
這裏沒有,那裏也不在!
尊貴的龍族皇子自下界後頭一次擰起眉頭,片刻,海水仿佛對他訴說了什麽,他唇邊泛起一絲冷笑:“想聲東擊西,在我眼皮子底下下水救人?別做夢了——”
随着拳頭重重收緊,四面八方的堅冰盡碎!
它們不斷的凝聚、壓縮,最終化為一條冰龍紮入水中,表面上平靜的海面轟然炸開,冰龍的長嘴中銜着一道狼狽的人影,将他高高抛向夜空,像一個無處落腳的靶子,暴露在寒戈眼前。
“呵,本來想給你一個留下遺言的時間,看來沒有必要了。”寒戈踏在冰面上,猶如閑庭信步。
冰龍長嘯一聲,張開森冷大口徑自将那人影吞入腹中,一頭紮入水底。
寒戈負背雙手,遙望凄冷雨夜,緩緩嘆了口氣,對手太弱似乎令他有些無趣。
“長皇子殿下的好心,恕我無福消受了。”平鋪直敘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寒戈悚然一驚,尖銳的冰刺憑空蘊于背後,在海面瘋長,可是連一個影子也未曾碰到。
寒戈緊縮的瞳孔倒影出一雙幽綠的豎瞳,貓眼般泛着瘆人的幽光。
“你——”
他只來得及發出一個音節,發現自己不能動了!
腳下一張墨綠色的大網豁然張開,像是某種神秘的法陣,他正被禁锢在陣眼的中心,無數幽綠的火焰随着陣法的旋轉,被一簇簇引燃,他分明感覺不到絲毫的溫度,可腳下的碎冰俱都被灼燒得汽化成霧!
“長殿下的運氣似乎不太好。我的巫咒,克你的冰龍。”言亦君懸浮在幽焰裏,活活燒死黑龍的烈焰于他而言,卻像頑皮的孩子,伸着火苗擺弄他的衣角。
焚天滅地的火焰包圍着寒戈,在短暫的震驚和惱火後,他卻重新恢複平靜,甚至微微笑起來:“這才像話,如果你就那麽被輕易殺死,未免太無趣了。”
言亦君眉頭微蹙,又舒展開,巫杖的頂端指向他,寒聲道:“你這麽有恃無恐,應當不是真身前來的吧。區區一具投影,也敢猖狂?”
“被你發現了?”寒戈無所謂地拂開搔在臉頰的發絲,“我本以為帶走回川,投影也就夠了,沒想到半路殺出一個你,不要以為打敗我的投影就沒事了,你可知道……”
言亦君還欲說些什麽,腳下波濤洶湧的大海深處似乎傳來某種詭異的震動,截斷了兩人的對話。
漆黑幽暗的海底,沒有任何一絲光線能深入這裏。
段回川的意識越堕越深,像這暗無天日的深淵一樣,被四面八方的海水壓迫着,除了沉溺,随波逐流,別無他法。
九天縛龍索死死綁在他身上,禁锢着他的手腳,段回川無力動彈,在下沉的過程中,恐怖的窒息感包圍了他,深水的壓迫力無死角地擠壓他的五髒六腑。
他曾企圖縮小身體,或者幹脆變成壁虎,可是九天縛龍索同樣跟着縮小,半點喘息的機會也不留給他。
前所未有的,逼近死亡的概念在這一刻是如此的清晰。
要死了嗎?
段回川已經無法憋氣了,下意識張口,一連串泡泡冒出來,眨眼被暗流吞沒,冰冷的海水灌進去,他的體內開始火辣辣的發痛。
脖子上挂着的戒指,掉了出來,突兀的,瑩亮的光芒自紫色的寶石上亮起,溫暖又柔和地包裹住了他。
不知過了多久,段回川漸漸找回了意識,他勉強睜開眼,入目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随即他恍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在水底呼吸了?
某種水底生物在他身邊游過,他敏銳的感官察覺到水流的方向。
他奮力地挪動唯一能動的腦袋,遠遠的,仿佛有一點光芒,在海底若隐若現,戒指随着浮力飄在他眼前,清晰地指引向那個方向——那是跟随自己跌入海中的鑽石王冠在發光。
泡泡不可控制地從嘴裏冒出來,段回川咬着牙,被捆得宛如春卷般的身子,費力弓起來,撅着屁股,以慢到極點的速度,在海底瘋狂挪動。
像一條笨拙的人形蚯蚓。
作者有話要說:
段:不不不這不可能是英俊帥氣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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