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黑化
樹林裏安靜得過分,連只鳥叫聲都欠奉。
段回川漸漸感到一絲不對勁,加快了腳步,飛影如梭,穿梭在叢林之間。
“我的好孩子,乖乖聽父親的話,我都是為你好,不會害你的。”大祭司溫和的聲音散發着安心凝神的氣息,仿佛完滿美好的将來就在眼前,只要聽從他的吩咐,很快就會實現。
言亦君慢慢阖上雙眼,視野裏像是被紛至沓來的幻覺充斥,一個又一個編織的美夢接踵而來,每個夢裏都有師弟在沖他招手,淡淡的暈眩感随之席卷,幾乎叫人就此睡去。
大祭司緩緩走到他身前,帶着舒展了眉頭的溫情脈脈,對着他雙目緊閉的臉張開五指,一只碧綠的蝶憑空幻化而成,它輕飄飄地撲扇着翅膀,就要飛到言亦君眉心去。
一縷黑色的火焰突兀點燃了碧蝶的觸角,瞬間吞噬了它,碧蝶甚至還不及反應就被毫不留情地燒成了灰燼。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大祭司始料未及,手臂還直挺挺地擡在半空,尚不及收回。
“你未免太小看我了,大祭司。”言亦君緩緩睜開眼,沉淵如水的眸子淡淡凝視着他,平靜的口吻難得的帶上了些許傲慢,“你既一手教導了我這個弟子,我又怎會不堤防你的手段呢?”
墨綠色的水晶在他雙掌之間飛速拉長,言亦君手握巫杖,洶湧澎湃的巫力瘋狂凝聚于巫杖頂端,遙遙指向對方。
“從你遺棄我那天起,在我心裏,我的父親就已經死了,我永不受任何人的擺布,包括你。”
“為了一個男人,一個敵人,你竟然背棄了你的血脈。實在是太令我失望了。”大祭司臉上的溫和徹底撕裂了,密布的陰雲籠罩了他的面容,深沉的眼神似有無盡的黑暗在眼底彙聚。
就在父子雙方劍拔弩張時,一陣意外的腳步聲踩碎了這場一觸即發的争鬥。
言亦君下意識轉過視線,只見段回川一臉驚詫地站在樹下,手裏甚至端着一盤河蝦,肥蝦燒得通紅,還袅袅冒着熱氣。
“回川,離開這裏!”言亦君只來得及喊出這一句,一陣刺耳的鬼哭狼嚎陡然刺痛了耳膜!
段回川揚手把河蝦當武器一樣甩了出去,攜着雷火之威,在大祭司面前引爆開來!
飛濺的碎屑居然穿透了大祭司的身影,半點沒有對他造成傷害。
在幽綠游曳的惡鬼尖嘯環伺中,他随手撲滅粘上衣擺的火焰,朝段回川露出一抹從容不迫的微笑:“二太子殿下,這麽多年不見,我以為您的脾氣應該收斂許多,不料還是一如當初,一言不合就武力相向。可惜你的攻擊對我是沒有用的。”
鬼音哭嚎過處,樹皮皲裂剝落,枯葉呻吟着發出幹裂卷曲的脆響,四方的生命力被源源不斷的抽取到大祭司的魂燈裏。
段回川随手掐滅一個跳到他面前尖嘯的鬼面,挑起小指掏了掏耳朵,不屑地發出一聲輕嗤:“你們究竟是有多怕死,一個兩個淨派些□□出來找我的麻煩,有本事上真身,沒本事少哔哔。”
大祭司只是搖搖頭,并未被他挑釁的語氣激怒:“這是我針對你們龍族的攻擊,鑽研多年用巫術凝結的影身,這裏畢竟是殿下的主場,我既為外客,又怎能親身涉險呢?殿下若願意纡尊降貴跟我走一趟,自會見到我的真身。”
“不行!”言亦君揮動巫杖一一打滅咆哮的惡鬼,神色焦灼。
“我很遺憾,現在的孩子,總是仗着自己的天賦,不知天高地厚。”
大祭司輕輕晃動魂燈,燈芯一縷青碧幽火随之搖曳閃動,一簇簇鬼火從中分離而出,四散濺落在地,眨眼間消失不見。
段回川神識最大限度鋪展開,緊緊盯着對方的動作,腳下的土地一點細微的震動也逃不過他的掌握,騰身而起的瞬間,從泥土裏鑽出的蔓藤像尖銳的突刺一樣瘋長!
虬曲蒼勁的墨色枝蔓從四面八方交織成網,遮天蔽日地封鎖了他周圍所有的路徑。
密密麻麻的倒刺閃爍着尖銳的光澤,濃綠近黑的樹汁滴落在地上,嘶嘶地灼燒起來,所經之處,四下所有草木樹叢瞬間枯死,生機全無。
言亦君蹙眉杵動巫杖,正要出手,一道鬼火落眨眼間落于他面前,竟幻化成一個白衣長發的美豔女子!
她神容凄婉,哀怨愁眉,一身素布衣裳,婷婷向他走來。
言亦君在看清對面眉目的一瞬勃然色變:“你——!!”
“原來你的母親在你心裏是這般模樣。”大祭司懷念地看着這一幕,眼神幽幽,似是回憶,似是惋惜,一縷極淺淡的情愫被歲月稀薄,沉寂于眼底深處,再也看不見了,剩下的,唯有冷漠。
白衣女子停在言亦君面前,眷戀動容地望着長大成人的兒子,顫抖着朝他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臉,又覺得自己不配似的,猶豫着僵持在半空中。
言亦君的側臉被魂燈幽寂的靈火映照得蒼白如紙,充滿攻擊性的巫力凝于巫杖,躊躇不前,他眯起含恨的雙眼,冷笑道:“堂堂大祭司,竟用這種卑劣的手段!令人不齒!”
大祭司不為所動:“我從前就教過你,這個世界本就是弱肉強食的,一切的道德和規則都只是強者用來約束弱者的手段,你跳不出這些道德倫理的約束,就永遠只是弱者。”
狂暴的大火沖出了劇毒蔓藤的重重封鎖,耀眼得近乎刺目的火光幾乎将周圍一切魑魅魍魉焚燒殆盡,段回川從煌煌金火中飛身而出,居高臨下地俯視對方,神色傲慢而嘲諷:“不要拿這些上不了臺面的手段糊弄我了,您可是祭塔的大祭司啊。”
“哦?那這樣如何呢?”大祭司并不生氣,反而微微一笑,手中的魂燈飛快地閃爍過明滅的光影。
段回川腳下的毒藤消失了,在雷火中被痛苦灼燒的,竟換成了那個柔弱無助的白衣女子!
而言亦君則被蜂擁而至的毒藤纏繞起來,毒刺深深紮進皮肉,耳邊回蕩着母親痛苦的嘶吼:“君兒,救救媽媽!到處都是火,好燙,好痛!”
記憶深處最不堪回首的一幕幕瘋狂湧至眼前,熊熊燃燒的大火,傾塌的木屋,母親的詛咒,言亦君雙目赤紅幾要滴血!
住手——不要再——
“這……”段回川愕然地揮開雷火,眼睜睜看那個奄奄一息的女人狼狽的頹倒于地,一肚子髒話撲到嘴邊,太過氣急敗壞以至于竟一時間找不到合适的詞彙,咒罵陰險惡毒的大祭司!
“你瘋了嗎?你跟自己的妻兒什麽仇什麽怨!連死人都不放過!”段回川怒極反笑,十方雷霆随心而動,急雨般雷箭穿胸而過,幾乎将大祭司的虛影射成篩子。
可是對方的身影在虛實之間從容變動,面對他的霹靂雷霆,怡然不懼。
“若非龍族步步緊逼,像他們這樣無辜的巫族人又怎會落得這般下場?”大祭司慢條斯理地說着,“造成這一切悲劇的并不是我,要怨,要恨,殿下更應該問問您的父皇!”
“強詞奪理!”
段回川旋身落到言亦君身邊,雷蛇怒吼着啃噬着攀在言亦君身上的毒藤,燒開一個七零八落的大洞。
從言亦君傷口淌下的鮮血幾乎被毒液染黑,他看着言亦君血紅的眼目眦欲裂:“言亦君!醒醒!那不是真的!”
“快……離開……”言亦君全身不正常地顫抖着,含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雙眼布滿殷紅的血絲,蒼白的皮膚下青筋暴起,青黑色的血管掩藏在袖子底下,仿佛在極力壓抑着什難以啓齒的痛苦。
“你在說什麽?”段回川不明所以,就要扶他。
“快走!”言亦君用力嘶吼出的調子幾乎破音,握着巫杖的手再也壓抑不住,在空中劃出一道圓弧,指向段回川!
一線血色濺紅了兩人的臉,血珠滲出來,浸透了外衣,墜落在地。
段回川愕然地低頭,他身上被巫力劃出一道長長的傷口,一陣難以言喻的寒意順着傷口爬上了心窩。
“師兄……”
我傷了他……我竟然傷了他……
言亦君舉着巫杖的手顫抖個不停,被血巫咒侵蝕的神智已經陷入渾渾噩噩,視野裏所有的一切幾乎都被血色吞噬,斑駁一片,唯有段回川黑白色的影子,還模糊地在眼前晃動。
那一道淋漓的傷痕,像一柄鋒利的刀狠狠砍在他心口,剜心刺骨的痛楚灼燒着他,幾乎要燒滅最後一絲理智。
他的眼角被灼得發燙,有滾燙的東西在眼眶裏,即将落下來。
回川……師弟……受傷了,是誰?我要治好他……
言亦君摸索着再次舉起巫杖,可脫手而出的卻不是往昔溫存悱恻、帶着生命力的光芒,而是陰暗的、幽綠詭谲的詛咒烏光!
尖銳的氣勁擦着段回川耳邊飛過,割破一滴鮮紅的血珠,幾縷發絲飄悠悠吹落。
緊跟着,一道有一道攻擊接踵而至,言亦君眼神空洞地看着他躲閃騰挪的方位,面上卻詭異地露出溫柔的微笑,仿佛他不是在取之性命,而是在撫摸自己的戀人。
“師兄,是我,你清醒一點!言亦君!給我醒醒!”段回川在這方狹窄的樹林間,狼狽地躲避着對方毫不留情的攻擊,胸口仿佛堵着一團大火,想要吞天滅地,卻無從發洩。
面對任何敵人,無論是強是弱,他都可以從容應付,打一頓還不老實,那就兩頓。
天上地下,沒有什麽敵人是他打不倒的,沒有什麽艱難險阻,是他抗不過的。
無論是無法無天的幼龍生涯,還是痛苦孤獨的人類往事,無論順境或逆境,他始終堅信着這一點,甚至給自己的事務所,命名為無所不能。
可是,唯有一個人,唯有這一刻,他頭一次感覺到束手無策的茫然。
大祭司悠然地站在原地,忽的笑起來,笑聲輕飄飄的,像一片幹枯的黃葉卷碎在風中。
過去,他始終用不茍言笑和沉默寡言顯露人前,極少露出微笑,如今仿佛看見了極有趣的事,滿懷笑意地注視着一幕:“二太子殿下,你還記得嗎?你即将成年離開祭塔的前一天,你說,無論面臨什麽難題,你都能替他解決,現在,你認輸嗎?”
“放屁!!!”段回川終于放棄了矜持,一連串惡毒的謾罵脫口而出,“你這個長期沒有夜生活心理扭曲的變态!對自己親兒子也能下此毒手!豬狗不如的畜生!只敢躲在角落裏見不得光!本殿早晚把你挫骨揚灰,打得你哭爹喊娘跪下叫爸爸!”
他氣急敗壞的咒罵終于使大祭司溫吞的神情略略一沉,他不置一詞,轉動手中魂燈。
以汲取生命力為食的毒藤再次複蘇,攀着草木樹影瘋狂滋長,終于纏上了段回川的手腳。
大部分的倒刺根本紮不進他堅實的龍軀,唯有尚未複原的傷口,被毒刺侵蝕,紮得他手腳麻痹,一陣陣的遲鈍。
他剛想故技重施燒斷這些附骨之疽,不意言亦君欺身而上,冰冷的手指溫柔而眷戀的撫摸着他的面頰,對方黑阗阗的瞳仁收縮成一線,像貓的豎瞳,詭異而冷漠。
“師弟,你又與我玩躲貓貓麽?讓師兄好找……”言亦君絮絮地說着些不着邊際的話,尖銳的指甲幾乎在段回川臉上留下數道血痕。
他的雙手又沿着臉龐滑到頸脖,仿佛指甲不經意間,就能割破喉管。
黑焰從巫杖灼灼燃燒,蔓延至毒藤上,段回川甚至能聞到頭發被高溫稍等卷曲焦糊。
“言亦君!快醒過來啊!你要殺了我嗎?!”纏鬥間,眼看着自己身上被劃出的傷口越來越多,段回川重重喘着粗氣,好不容易從蔓藤裏掙脫出來,大力扼住男人的手腕,幾乎用将之折斷的力氣掰開。
他不怕對方弄傷自己,但若是言亦君清醒過來,看見這些傷痕,只怕要心痛得死過去。
言亦君對眼前的一切一無所覺,掙脫出段回川的鉗制,尖銳的巫杖抵住他的心口,仿佛往前輕輕一送,就将刺進心髒。
一聲長嘯的龍吟破口而出,沖擊得言亦君耳邊一陣轟鳴!
洶湧奔放的雷霆在周身炸響,兩人同時于半空跌落在地。
段回川手裏握着一截噼啪閃爍的藍紫色電弧,卻始終無法用它對着自己失去神智的師兄——即便對方的武器,近在咫尺地指着他的心口。
言亦君空洞的眼神一陣恍惚,巫杖刺向段回川動作也停頓了。
大祭司微微蹙眉,擡起手來想要再次施咒,狂怒的雷霆驟然呼嘯而至,把他的身影打出一片波瀾。
“我說過了,沒用的——”大祭司的聲音戛然而止,一直以來鎮定自若的臉色出現了一絲裂痕,“你瘋了嗎?不要妄想對抗血巫咒!”
言亦君一只手臂像是突然掙脫了束縛,死死拽着握着巫杖的右手。
周身仿佛有無數條黑色的絲線纏繞在身上,臉上慘白得不見絲毫血色,嘴唇發着顫,咬破了,血珠無力地跌落。
他望着段回川,望着自己深愛的人,如今被自己傷的滿身傷痕。
他喉嚨間發出嗬嗬痛苦哀鳴,那樣的眼神,幾近窒息,段回川這輩子都不像再看見第二次——絕望又無助,宛如一只斷線的風筝。
他死死扼住自己的右手腕,一點一點地将巫杖收回來,用細劍般尖銳的末端,紮進了自己的腹中!
“言亦君!!!”死寂的樹林裏回蕩着段回川震怒絕望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言:我控制不住幾幾的麒麟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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