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夢想
淑姨照顧她洗澡之後,大約九點多就睡下了。睡前點了驅蚊香,味道晃晃悠悠地飄上二樓。
謝一塵平躺在床上,屋子黑黢黢的,伸手不見五指,她反手摸枕頭底下,摸到堅硬冰涼的鑰匙。隔着枕巾撫摸它的形狀和輪廓,手指緩慢地游動,她茫然地試探它的形狀,好像多摸幾遍它就像夢憑空消失。
直到十一點多,她還是沒有困意,她終于拍亮了床頭燈,一團扇形的光打在床頭的老桌子上,熏得蠟黃一團,她微微轉臉去看,把鑰匙支在燈下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撐起身子起來。
卧室的門鎖被拆去了,姨媽不準她将自己鎖在屋子中,而且也很方便人進來照顧她,替她在床頭放好需要換洗的衣服。
淑姨也會來,遵照謝女士的囑托,用熱毛巾敷她的腿,用老道的手法正反面都按摩一遍,她好像案板上的面團被捏來捏去,但她全無知覺。
醫生說,或許是某種心理問題,全身上下只有這兩條腿忽然背叛了她,忽然不肯起舞,忽然要讓她變成這樣的境況,她尋找自己的心理,全然找不出什麽理由能把自己的雙腿折了。
她想了很多雜七雜八的事,追因溯果,回到現實時,她已經無意識地靠近了門邊,握着鑰匙,緩緩滑向舞蹈室。
家裏的舞蹈室占據了大半個二樓,是姨媽為了預祝《白蛇新編》首演成功的作品,房子落成之後,千裏之外她就收到了傳真,她提前見到它的相貌。它是開始,是她舞蹈生涯的未竟的成果,然而甚至沒來得及用幾次,它對她就毫無意義了。
她在門口,目光略微高于鎖孔,鑰匙捏在手心。
她忽然想起了寧珏。
如果當初——她開始思考無數可能,腦子裏紛亂複雜,平靜下來時,她擡起胳膊,鑰匙對準鎖芯……
為什麽手在顫抖?只是去看一眼……謝一塵好像在衆多毛線陷阱中努力行走的貓,要抓開擋在眼前的一切思緒,她努力遣散腦子裏多餘的念頭。
鑰匙當啷一聲。
不小心從手裏掉下來了。
樓下忽然傳來細碎的聲音,像是淑姨起來了。
謝一塵默然片刻,有意遮掩自己的現場,可她做不了什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板上,輪椅一個輪子下方躺着的鑰匙,彩排淑姨上來之後她要怎麽解釋自己死心不改地撲在舞蹈室面前。
然而樓下很快就沒了聲音,虛驚一場。
她沉默片刻,費力地扭轉輪椅,退回幾寸,調整位置,然後輕輕地攤手下去撈起鑰匙……但是她要把握時機,把握分寸,不能摔倒,她靜靜地躬身下去,指尖碰到了鑰匙,然後輕輕捏了起來。
開門,鑰匙和鎖芯相對,鎖舌咔噠一聲,門就開了。
二樓所有的自然光線都賜給了這個房間,夜色并不明朗,但屋子裏明暗界限清晰。她緩緩挪進去,屋子裏被搬空了,上次她放音樂的磁帶和收音機也被扯走了,什麽都不見了,只剩下木地板和鏡子,還有滿地的月光和黑暗。
謝一塵在鏡子前坐定,在鏡中端詳自己。
鏡子裏,她是穿着白色的練舞服站在舞臺上。
白娘子啊……
多少個白娘子,多少個故事?從港臺到內地,從戲曲到話本,多少個糾葛?多少個版本?天下有多少個哈姆雷特,就有多少個白素貞,一條化身千千萬的蛇,在衆生的藝術中幻變成不同的模樣。
她的白娘子是什麽樣?她的白娘子是神仙,是報恩,勉強來到人間,小青追随她,許仙愛慕她,她短暫地在人間活了一半,忽然醒悟過來,她是要成仙的。
後半部分,她就像是登仙的嫦娥一樣冰冷了,她忘記了自己是條千年的蛇,這千年的辛苦忍耐蛻皮換骨,是為了一生的人間情愛嗎?她修煉為了成仙,于是,她決意離開他們了,她要成仙,許仙挽留她,小青以為她抛棄她……衆人都纏着她的衣裳,裹着她的緞帶,群舞奮力地扯動着她腰間的流蘇,她在人潮中掙紮出來,她朝着九天之上去了。
她毫無留戀地往天上去了,到了南天門,她回過頭,魑魅魍魉都來了,人間煙火透過九重天海市蜃樓般地浮現出來了。他們呼喊她,你是無情無義的白素貞,你是進了紅塵的妖,你怎麽能成仙?
然而她決絕地,憤然地,撕去那層被扯了幾百次的白衫,脫去了蛇皮,徹底地昂起頭,朝着雲霄天外去了……白素貞,她面朝衆仙,領了仙冊,回身一拂,拂走了人間的雕梁畫棟,只剩她自己回頭,跨過千年的時光,看見山中那條孱弱的白蛇,她淚流不止,成了,成了業,成了果,她沒有遺憾了。
追光燈追着白娘子的目光到最後,白娘子變成了謝一塵的臉,謝一塵再演一次……
白娘子才在人間亮了個相,剛在西湖斷橋邊撐起傘,天色忽然變了,雷電交加,天崩地裂,她被打入深淵……她再也不是白娘子,她也不會升仙。
鏡子裏的謝一塵忽然變得可怖起來。
好似畫皮剝去,一個生生的鬼魂在鏡子裏朝她嘶吼着:“你為什麽跳舞?你為什麽做白娘子?你去做工程師才是你的命!跳舞?媚俗的愛好!不實際的情調!你沒有修煉之才,早早地遭了天譴!這是你的命!你活該!”
她驚慌起來,鏡子裏的她扔開輪椅,身形一轉,忽然成了姨媽的樣子。
姨媽眸光流轉,身形婀娜,舞臺上騰挪,聚光燈忽然照亮了觀衆席第二排的小孩。
小孩回過頭,一轉眼就站在了舞臺上,再次和謝一塵對望。
鏡中鏡外再度歸一,小孩長大,成了謝一塵,坐回輪椅,四周月色朦胧,謝一塵像是做了個夢,大傷元氣,冷汗淋淋。
鏡裏只有她惶惑又驚怒的神情。
鑰匙再次落地,她沒有再撿起來,腦袋昏沉,她不知道自己怎麽回的房間,睡下時噩夢沉沉,醒來時,腦袋重得像灌了鉛。
醒來的時候看見了寧珏,但她似乎有點睜不開眼,模模糊糊,視野是一片毛玻璃。
寧珏似乎從書架上拿下了什麽書,靠在牆邊,輕輕翻開,低着頭,安靜地閱讀。
謝一塵以為寧珏說實話,寧珏自稱文盲,此時,她并沒有思考寧珏在撒謊,只以為還在夢中,略微探手去摸枕頭底下,摸到了鑰匙,證明昨夜鏡中所見是夢……她并沒有半夜起來。
她模糊地看着寧珏緩緩翻書,寧珏忽然轉過臉:“你把鑰匙扔在那邊了,我撿回來了。”
謝一塵摸了摸鑰匙:“啊……”
“啊什麽啊,你大半夜出去,穿件裙子兜風,淑姨上來就看見你對着鏡子發呆,鑰匙就在地上,人贓并獲,連累我今天被張秘書罵。”
“啊……”
“別啊了,八點了,還不起啊,我早飯都吃完了。”寧珏掩上書放回書架,走過來,毫不客氣地掀開她的枕頭摸到鑰匙,揣進兜裏。
然後寧珏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額頭:“還發燒了,這是走火入魔。”
床上的謝一塵深陷柔軟的被窩中,似乎爬不起來,身體沉重。寧珏從兜裏摸出一條絲巾疊了兩折捂着口鼻,掀開被子,把謝一塵從溫熱的被窩中撈起來。
“別說話,別傳染我。”寧珏把她扶起,捏起衣服扔在她身上,自己下了樓。
似乎和淑姨說了些什麽,再上來時,捏了一管水銀體溫計,熟練地眯眼看看,甩了幾下,掀開她的衣領夾到胳肢窩去。
兜裏抓出兩盒退燒藥甩在床頭櫃上,寧珏再度下去,上來時端着一杯熱水,用腳尖勾過輪椅,自己輕輕地坐上去,捧着熱水杯看時間。
謝一塵頭腦昏沉,想張口說什麽,寧珏用絲巾把自己堵得密不透風,防衛病毒也防衛她,并沒有同情她的意思,鑰匙只是表示扔下她的歉疚,謝一塵腦子裏熱氣滾滾。
淑姨忽然很急地上來,端了小半碗百合蓮子粥,對寧珏嘀嘀咕咕,大意是不吃飯怎麽吃藥,但寧珏顯然沒有聽懂,茫然而認真地聽了一下,放下熱水杯,接過碗。
淑姨笑容展開,擡步出去了,寧珏自己用勺子舀着吃了起來。
謝一塵呼出一口熱氣:“那是我的粥。”
寧珏倒扣勺子,好像沒有動過一樣,神态自若地将嘴一擦,再拿起勺子攪動粥。
“我聽不懂她說話,”寧珏掐着點,“體溫計給我。”
一手接了體溫計看一眼,另一手推過粥碗,然後碰了碰熱水杯,一飲而盡,下去重新接了一杯。
謝一塵勉強喝粥,吃藥,繼續躺下,合眼,但睡不着,呼吸燙着思緒,她在半夢半醒中發燒。
寧珏忽然對她說話:“你就不覺得,我再來你家,很有點兒別的圖謀?”
“我現在很希望你當初沒有走。”謝一塵答非所問。
“唔。”
“你來繼承姨媽的衣缽更好。”
“就這麽決定了?”寧珏似乎認真起來,不知道這句是反對還是試探。
“我不适合。”謝一塵說。
寧珏:“我現在很慶幸我走了。”
謝一塵掀開被子,寧珏把紗巾捂得更加靠上,遮住表情:“你們腦子裏有一雙永遠不停的舞鞋,你和你姨媽都是好人,但你們都是瘋子,我會瘋的,我從來不覺得什麽事業能高過我本人,我是垃圾,到老了也是垃圾,不會因為我不會跳舞就變成更爛的垃圾……但你們呢,本來是一坨黃金,只是因為喜歡跳舞,忽然不能跳了,立即把自己看作是垃圾,你們的性質很不穩定,我覺得會瘋,我看你就很瘋。”
“舞鞋……是安徒生童話?”謝一塵模糊地辨認寧珏化用的典故。
“不知道,可能是童話大全……”寧珏陷入回憶,“我忘記了。”
“你這十年都是怎麽過的?”
寧珏似乎還在回憶中,一動不動,像具人偶一樣。
過了好久,困意席卷而來,謝一塵想再睡一覺時,寧珏忽然延遲回答:“就在街上混,風一吹,就長了這麽大。你知道路邊的草怎麽長起來,我就怎麽長起來。”
“但你是玉。”謝一塵探讨“珏”這個字。
“本質是石頭。”
“那我只是一顆灰塵。”謝一塵說。
但石頭被拿去補天,灰塵卻被捏成凡人,女娲對兩者的态度完全不同,各有分工,各有命數。寧珏下意識地要翻出自己的封建迷信,但并沒有說話,她意識到謝一塵要表達的內容,緩緩地回應:“我也會想,你的十年是怎麽過。小時候,我幻想你吃油炸饅頭蘸白糖,長大後,我幻想你每天吃牛排配紅酒。”
謝一塵被逗笑了:“不錯。”
“不用想得我很慘,我的日子和你的日子一樣,都是吃喝拉撒,活到如今。”
“但我的夢想破滅了。”謝一塵打算對寧珏探讨自己對舞蹈的喜愛并不是徒然。
“真是羨慕,我連夢想都沒有。”寧珏掐斷了所有可能的談話,用一種淡然的鄙夷凝視她片刻,随即變了表情,成了一副輕輕柔柔的無害的樣子。
看得出來,寧珏并不羨慕,她可能覺得夢想矯情,心裏早就豎起尖尖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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