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心裏的尺

謝女士千裏迢迢,打來電話問候謝一塵,先是關切身體健康,得知退燒了,說了幾句沒用的話,寧珏在一樓拿起電話旁聽兩人的對話,聽見謝女士話鋒一轉,說舞團的衆人對她頗為關心,這周三要來看望她。

謝一塵說:“是要我禮拜六去看一場?證明李娟娟的能力?”

說得很刻薄很難聽,謝女士語氣一頓:“李娟娟是無辜的,外頭怎麽說她,一個舞團的,你也考慮考慮她的處境。”

李娟娟是她的候補,是小青,是她不在時才能脫下青紗換上白衣變成僞劣的白娘子的人。秀氣的眉毛畫得很高,像鄧婕的王熙鳳,話不算多,像謝一塵的影子。

謝一塵來前,她是舞團獨一無二的存在,謝一塵來了,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她立即退為配角。

一出戲只有一個主角,《白蛇新編》也只有這一個白素貞,白蛇化而成仙時,是決絕的,是冷酷的,她是撇下了許仙和小青,如同撇下所有配角。那時白娘子離開衆人,往雲層中去,衆人都化為一體,面目模糊,什麽和小青的姐妹情誼,什麽和許仙的夫妻恩愛,都被她重重撇去了。

群舞不可少,可領舞只有一個,沒有人能在她旁邊。

所以李娟娟并不喜歡謝一塵。

李娟娟曾經去和上級領導提建議,說謝一塵總是搞個人主義,她認為謝一塵不該做領舞,做領舞的是她李娟娟——這是無可厚非的,大家是對手,都存着三分體面三分驕傲,剩下三分是屈折在安排下潛藏的暗流,她們關系不好。

所有人都知道,所以謝一塵莫名其妙地出了車禍,以至于頂替上來的李娟娟忽然名不正言不順。

是李娟娟害了謝一塵嗎?不是。

可這樣,人們說,李娟娟就是不如謝一塵,她能站在中間,全是建立在別人的不幸上。謝一塵不幸,李娟娟一定背後竊喜——好像是李娟娟期望謝一塵出車禍似的。

人們并不知道李娟娟的想法,但大家猜,總覺得自己的想法八九不離十。

所以舞團聯系謝女士,希望她勸說謝一塵親自來看,打破謠言。反正謝一塵已經站不起來,不如成人之美,不如托一把這位本土的新星,李娟娟不差,不比她謝一塵差,哪個動作不到位?哪個表情不深刻?不糟踐謝女士親自籌措操心的這出《白蛇新編》。

“我考慮了,我出現了,她還有的跳麽?”謝一塵沉默一下,輕輕挂掉電話。

拒絕為李娟娟撐場,讓謝一塵顯得傲慢,不受歡迎,冷漠,不識擡舉。

謝一塵清楚這些,可她無論如何不能站在臺下看另一個人在舞臺上起舞,看白蛇換了相貌,看自己雙腿殘廢。

人一定說她心眼小,天地間這麽多出戲,她怎麽就盯着這一出?

全中國的女舞者一大把,像她一樣漂亮優秀的不是沒有,她有背景,有幾個認識的叔叔伯伯,可這又能怎樣?哪個熟識的叔叔伯伯會在衆目睽睽下提出意見,讓個殘廢上臺?

歸根結底,只是因為那無妄的車禍,那時街上空曠,能并排四輛車,那輛貨車怎麽一定要擠到她身後,六個轱辘一轉,把她後半生的榮譽都碾碎了。

電話線蜷曲着,空無地抖了抖,謝一塵轉離電話邊,到樓梯口喊寧珏。

“有電梯你不坐非要我勞碌?”寧珏說着,人已經到了樓下,仰起臉來,靠着黃銅豹子和謝一塵拖延。

謝一塵緊握手推圈,垂臉看寧珏:“周三有好些人來看望我。”

“那是好事啊。”寧珏信口胡說,她已經聽到了的,謝一塵不喜歡,但這些事她管不着,只好裝聾作啞。

“我不如死了好。”謝一塵忽然決絕了。

寧珏在樓下,并不端莊謙卑地站着,十幾級臺階忽然拉長,謝一塵眸光深淺不一,最後閉眼,雙手用力一撐。

四周黑暗幽寂,她撐起自己時,從下肢傳來沉重的軟弱,她起不來,她被拽向更寂寞的黑暗中。好像墜入無量地獄,四周鬼魅森森,她努力地前傾身體,什麽也看不見,只有一片黑暗,只有一片寂靜的,不斷下墜的黑暗……

她忽然聽見砰的一聲,在那之前,急促的幾道腳步聲。

不是自己,她睜開眼,人在半截樓梯上,在滌綸混紡的外衫裏裹着,擡起頭,寧珏半跪在樓梯上,托起她,她上身枕在寧珏懷裏,胳膊盲目地越過寧珏後背,抓亂了幾縷頭發。

下半截……無關緊要地磕磕碰碰了。

“你喊我來,就是表演空中飛人?”寧珏言語刻薄。

謝一塵自欺欺人地閉眼,失去辯解能力。

“你不想見人就直說,在我面前要死要活做什麽,我不是你對象,我還比你小。”寧珏更是毫不給面子,托起她送上輪椅,紮緊一向被謝一塵忽視的安全帶,把人送入電梯。

卻直接登了頂樓,四層天臺,電梯門一開,穿過一條水泥小道,就是一片空曠的帶着積水的平臺。

散亂地扔着一些舊花盆和幹枯的花,似乎很久沒有打理過,謝一塵被推上頂樓邊緣,寧珏動作并不溫柔,像是鏟起了一鐵鍬沙,急着抛向什麽地方。

結局是抛向空中。

寧珏把安全帶解開,推她到天臺邊緣,她略有不慎就要跌下去,零落成泥,塵歸塵,土歸土。

謝一塵注視樓下。

寧珏倒是開始扯閑篇:“蘇聯都沒了,人們不也是活,什麽主義,什麽理想,最後怎麽不都是有錢人活着,沒錢的人就去死。你有錢,還有人做家務,睡席夢思,我沒有錢,我睡硬紙板,我都沒想過死,你怎麽天天尋死?我理解不了,你給我演示演示,什麽夢想理想的,你既然完成不了了,那你殉道去。”

謝一塵從未聽過有人這樣勸解她,能夠直接将生的願望化作泡影。寧珏的勸法透着一股好死不如賴活着的思想,但言語難聽,仿佛是要用激将法直接把她推下去。

但寧珏說什麽,無關緊要。

她腦子裏只剩下接下來的日子。

周三,那些人要來假惺惺地看望她。

周六,她要去見證李娟娟白蛇的生,見證謝一塵白蛇的死。

她不甘心。

下半生都是廢人,與其這樣……死又怎麽樣?

殉道?這個詞真是好。

她再次望向腳底,懸空一半,三樓之下一片細弱的花壇,一片草坪,她或許摔在花壇上,或許摔在草坪上,或許一半一半,身首分離。

雙手從手推圈挪到扶手,然後她輕盈地擡臂,拽動雙腳,從腳踏板往前挪,一寸一寸,腳尖提前踏在空中懸浮……

身體忽然倒仰。

寧珏把輪椅踩倒,往後仰去,她失去重心,跌在靠背,目光失去焦距,她被挪走了。

“我不是逼你死。”寧珏聲音比先前軟弱,似乎嘆了氣,語調缺乏铿锵的力道。

謝一塵:“活着也沒有指望。”

“為什麽一定要跳舞呢?你姨媽不是說什麽當工程師還是怎麽……換一個不用腿的行業建設社會主義,你又很小,今年才十九。”寧珏終于徹底軟弱下來。

讓寧珏服氣,就像街頭打架比拼誰狠,誰能往自己腦袋上多掄一塊磚。謝一塵尋死留在嘴邊,寧珏冷嘲熱諷,謝一塵動了真格地去死,就像往自己的腦袋上掄下一塊花崗岩,鮮血淋漓,豁出一切的決絕。

就和她莫名其妙選擇下車逃走是一樣的,是心裏有明燈。

于是寧珏不認可也尊重她了。

“我不是想跳舞。”謝一塵聲音如風消逝,寧珏将她推離危險地帶,回頭望了一眼那些枯幹的毫無用處的花兒。

“我只是想跳白娘子,就是這一版,我姨媽編舞的這一版……”

謝一塵吐出這句,忽然察覺到寧珏的動作停了。

寧珏似乎想說什麽,最終什麽都沒有,停了片刻就推着她下去了。

“你是不是想對我說什麽?”謝一塵說。

寧珏說:“沒什麽。”

謝一塵失去寧珏給她的去死的機會,神情垮塌,好像抽走脊梁,面色灰敗,勉強繃着自己坐在此處,免得魂游天外。

“我願意去殺了那個司機換你兩條腿變回來。但這是不能的。”寧珏忽然說。

這是……什麽話?

“冤有頭,債有主,你死了是殉道,對我不是好事。我每個月好不容易有七百塊入賬,你死了,我連肉也吃不上,我寧願你好好過,好死不如賴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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