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許仙
謝女士的朋友們來,周三歡聚一堂,謝一塵被包裹成睡美人,被鮮花和禮品簇擁,故作堅強地自己應對。寧珏幫淑姨削土豆,聽淑姨說聽不懂的話,她削了一大盆,淑姨洗洗手,攏着她的頭發誇贊她漂亮,奇怪的是,誇她漂亮的話倒是聽懂了,淑姨給她盤起一截頭發,剩下的垂搭下來,将謝一塵不要的發夾別在她頭上,她看起來就像個公主。
張秘書在其中穿梭,臉上帶笑,對誰都不失體面。但他大清早來的時候告訴她,家裏又是烏泱泱亂七八糟,小孩子生了病,他擔心得要死,偏偏碰到今天謝家也有大事。但客人來,張力的臉就變出笑容,好像工作時換一層皮,回家時脫去。
謝一塵矮衆人一截,別人站着,她坐着,寧珏從廚房探出來看她,鮮有笑容,多半是在附和着。
這個說:“你姨媽培養你不容易。”
謝一塵就發表感激姨媽養育之恩的高論。
那個說:“你很聰明,以後在別的行業也是樹典型的人物。”
謝一塵就自謙說遠遠不夠。
寧珏看謝一塵裝乖賣傻地應答,削皮刀劃破右手,她低頭吮土腥味的指頭,淑姨沒有看見,她翹着食指撥弄了一筐土豆,高壓鍋裏傳出紅燒牛肉的香氣。
香氣隔在廚房裏,自成一派天地,謝家之外的人,就是寧珏和淑姨,淑姨雖然和寧珏無話可說,說了也聽不懂,但喜歡漂亮乖巧的女孩,留了頂好的一塊肉給她,說吃完飯之後特意做醬油豬扒飯給她嘗。
寧珏挂念謝一塵的事,不算挂念,像是看戲,要知道結局到底怎樣,謝一塵那天真的道,執着決絕的仙人一般的念頭在這滾滾的紅塵之間要如何。
因為挂念,她出去送了回氣泡水,謝一塵大她三歲多,此時此刻穩重,坐在被圍觀的中心,被廉價地同情着,可憐巴巴地答應了:
“禮拜六一定給我留個位子,能看見大家夥精氣神沒有因為我受影響,我也有點兒欣慰。”
謝一塵說得一點兒也不真心,不知道是誰教她這樣說,或許是她自己明白,這樣說皆大歡喜,戲還在演,無形的燈光照着她,她在哪兒,舞臺就在哪兒,她就得敬業地演完,腳尖在地上擰出血來,她還要跳下去。
說完了,沒多久,衆人鳥獸散去了,從她這裏得了保證,各自飛去忙碌,剩謝一塵一個人在客廳,可憐地被情緒吞沒了,觀衆散去,演員怎麽辦呢?幕布一拉,後場燈不開,只剩一團漆黑。
寧珏端了豬扒飯出去,吞了一口:“禮拜六,是張力帶你去麽?”
謝一塵揉着眉心:“快別說了,誰帶都一樣,和我一起丢人現眼去。我真不想去,我只去五分鐘,拍個照回來,那些人愛怎麽說怎麽說。”
還是漸漸地妥協了,寧珏笑笑,猜想謝一塵終于想通,慢慢地往人世間普遍的道路上走了。
一條路走不通就換一條,活着就要變通。
她熱心地将豬扒飯分謝一塵,謝一塵只挑走了兩片點綴的菜葉子。
因緣際會,她們獨處,好像再次回到小時候的那輛車裏,只是這次不必互相警惕。
盡管她認為謝一塵要學會變通,但她仍覺得謝一塵可憐。
不是為了兩條腿而說,是為了現在的身不由己。自己的事已經很難過了,還要裝出一副很體面的為人着想的集體主義的看顧大局的樣子。
大門忽然又開了,先進來的是雙白布鞋,卡其色的褲子,然後,男青年才進來。
年輕俊秀的一張面孔,頭發茬亂七八糟地豎着,但臉是白淨的,一雙真摯的大眼睛,胳膊下夾着一條柔軟的毛毯,标簽晃晃悠悠,他一邊進來一邊拆标簽。
謝一塵擡着臉,介紹說:“這是許仙。”
男青年笑笑:“什麽許仙,你肯定是忘了我叫什麽。”
謝一塵不否認,寧珏放下碗:“那你叫什麽?”
男青年:“诶?你不介紹自己?”
“我是個用人。”
“什麽用不用人,謝家都四個現代化了,還用這老套的詞。我叫許立文,立正的立,文學的文。我從沒見過你這麽年輕漂亮的保姆,天天在家裏呆着做什麽?出來和我們一起玩。”
他像是表演情景劇似的,說完一截臺詞,動作幅度誇張地放下毯子。
寧珏聲音淡淡:“我叫寧珏。王玉珏。”
“好名字,寧為玉碎,不為瓦絕。”許立文拍着毯子胡說,也不介意自己最後那字錯了,轉臉看謝一塵:“這邊天氣潮,給你帶了毯子,真不好意思,昨天和劉榮光他們唱歌去了,喝了點酒,今天緊趕慢趕,他女朋友來了,車不借我,我跑步來的。”
謝一塵:“謝謝。”
許立文大汗淋漓,又有些多動,一陣兒也坐不住,剛坐下兩分鐘就起來說要去洗個臉。
人一走,寧珏壓低聲音:“他都是許仙了,你也記不住他的名字?”
“只是許仙而已。”
說了沒兩句,人就出來了,一屁股坐下,沙發深陷。因為來得晚,客人不多,他有大把時間聊天,一開始還問候謝一塵這幾天身體怎麽樣啊吃好喝好沒有改天一起玩,後來就盯準了寧珏。
“你長得像我一個表妹,不過你比她好看多了。我就特別敬佩你們這些自己勞動的女孩,雖然都是農村出來的,但肯勞動,遲早要發達起來。”
“我們不訓練的時候去外邊玩去,你去了平康寺沒?四周景區開了,我認識朋友,不用門票就能去,從活動中心騎車,二十分鐘就到,那邊我帶你坐纜車去,寺廟老和尚我也認識,免費就能上香的。”
“你家哪裏的?今年多大了?有對象沒有……”
寧珏聽出各種弦外之音,她編造了,說自己哪裏哪裏村,許立文不知道那個村壓根不在本地。
說自己今年十八,出來打工,給自己長大兩歲,對象還沒有,她還沒想過這種事……把自己包裝成了如許立文所想的那樣的農村女孩。
她是農村的,但她久居城市,城市的縫隙也是城市,她見過的東西多,臉上沒有惶惑不安的神情,好奇是有的,如果長輩在,一定看出她其實根本扛不起鋤頭,肩膀薄薄的,沒有壓出寬厚的肌肉,沒有幹過重活,重的都在心裏。
送走許立文,淑姨出來把謝一塵展開攤平按摩,寧珏靠在門邊拿起洗發水瓶子看成分說明,低着頭還在想事情,謝一塵忽然說:“去和他玩,不用考慮我。”
“我沒說我想去。”
“去玩總比照顧我好,”謝一塵說,“許立文不錯的。”
“你就知道人家叫許仙。”寧珏嘲笑着她,謝一塵也笑了一會兒,被淑姨的身軀擋住了 ,再起來的時候,許立文打來電話,又是來問寧珏的:
“王玉來不來?我們後天出去爬平康山,去寺裏玩,王玉是你朋友吧?下回我們到新平都公園去一定帶你!”許立文的聲音活潑的,開朗的,他留着的毯子的确暖和柔軟,但很快被收起來了。
謝一塵接完電話詢問寧珏:“你去不去?去吧,我沒事。”
寧珏想了想,點頭。
出去玩,既然免費,那就是男生花錢,她沒什麽廉恥,能去看看就去看看,待在謝家也夠無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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