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破釜沉舟
寧珏好像包餃子剩下的一團餡,不知道把自己下到哪個鍋裏,蘸什麽碟說什麽話,她只好旁觀謝一塵被痛苦鞭打,無所适從,任由自己變幹變酸,心頭微苦,只好把自己倒掉。
她多想去殺個什麽人證明自己對謝一塵的痛苦有深刻的共情和體會,尤其想像個俠盜一樣制裁那些酗酒的人,除滅那些酒後駕車的人,哪個開車的人技術不到位她就一刀封喉,讓別人的痛苦和鮮血洗掉謝一塵的痛苦。
她甚至願意去立即開上四拖六的貨車,去大街上載着自己無從訴說的怒火橫沖直撞,讓更多人半身不遂癱瘓在床,讓全地球的人類都變成半截身體,到時候聯合國開會從此規定正常人就應該是用輪椅走路,以後出門坐上輪椅就像穿一雙鞋一樣普遍。
但寧珏只是慣于對謝一塵保持沉默,抑或是無用的說教,把自己社會青年的經驗和體會說給謝一塵,讓謝一塵在兩條路之間選擇。
第一條就是在那條虛無的夢想上讓自己毀滅,謝一塵走不出來,就像火車載着全人類的愛恨嗔癡不可避免地走向末日。
第二條就是像她寧珏一樣此路不通就去走下一條,哪一條都無所謂,哪一條也不會走向光明,只是短暫地活着。
這一切她都無法明說無法證明,她自娘胎出來之後除了需要呼吸新鮮氧氣的那一嗓子哭號,其餘時間都需要用自己幼稚的邏輯消化所有的情緒。
她不擅長安慰人也不擅長被人安慰,連在別人崩潰時或許需要擁抱都不太清楚,所以她就是站着,兩手空空,讓她想立即堵住謝一塵的嘴把人帶回去。
可是她消化得很久,對各種情緒的分類細致入微,她知道許多情緒,她無法忽視。
沉默良久,她終于從地上撿起謝一塵,好像撿起一塊被丢失的玩具。
“你去海京讀書,我也去就好了。你把那些男孩介紹給我,保不準哪一天我跟着他們吃香喝辣。”
這話說得沒邊沒際,謝一塵愣住了:“你說的這是什麽話?”
“中國話啊,反正你就是在這裏反對也沒用,你姨媽要讓你去,你就是要去。不如就接受事實,到時候那些好的男孩都被我搶走了,你姨媽也說不了什麽。”
寧珏出的主意自然是歪理,但是她實打實地想讓謝一塵換換思路,去大學說是見見男孩子,但知識或許讓謝一塵忘了舞蹈去尋找別的東西呢?就像是去餓着肚子去商場買褲子,路過煎餅攤難道還能不吃兩口嗎?
謝一塵啞然,沉默良久,艱難地攤開手掌閱覽自己的掌紋,試圖從中窺出命運的奧秘。她十分遲疑,不太确定地詢問寧珏:“你要去海京?”
“我沒有家,去哪裏都不虧。”寧珏說。
話是實話,但理不是這個理。
寧珏決意去海京,是有許立文和李娟娟的緣故在,她并不關心這兩個人去哪裏,是否能當上大明星,是否能拍電影。她只關心自己,她從許立文和李娟娟的對話中幻想海京的樣子,全中國最大的城市,最繁華的地方,遍地都是機會,遍地都是黃金,她腦子裏熠熠生輝,她幾乎就要直接扒上去海京的火車了。
可謝一塵在黑暗中遠遠地拽住了她,她思忖着一個心裏全是舞蹈全是白娘子的癡人到底要怎麽辦才好。雖然她不必擔負謝一塵的未來,可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就像謝一塵出了車禍,她盤旋在派出所門口,要去探聽些微的消息一樣,出于某種聯系——某種跨越了十年的緣分。
現在,如果謝一塵也要去海京了,那寧珏就一定要去了。
要是這樣,一切都完滿了,她心裏很是滿意。
謝一塵似乎被她說動了心,也似乎是在思考。她能做什麽呢?謝一塵只是被姨媽牽着放到這裏放到那裏的一個木偶,她沒了舞蹈就沒了靈魂,她只好被提着走,她怎麽會在意自己想什麽呢?重要的事已經沒有了。
她很快就給了答複,從謝女士那裏也傳來了确鑿的消息,過上兩個月就要來接謝一塵。
在謝一塵表明自己或許想要帶上寧珏之前,寧珏捂住了話筒,搖搖頭。
“你不是去海京麽?”
“我是要去,但是我有些別的事要做。你先去,你去了之後,寄信回來,告訴我地址和號碼,我會去找你。”
寧珏給謝一塵開的空頭支票把謝一塵趕上了去海京的車。把自己留在平都收拾各種後事。
她在許立文家門外等他出來,站在樓底下的一塊陰影處,生鏽的單杠旁邊挂着謝一塵留給她的米色外套。從二樓的窗戶能看見一個婦人自以為隐蔽地隔着玻璃打量寧珏的質地,她裝作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二樓剛剛還在抱怨馬桶又堵了到底是誰殺千刀的拉了那麽大一泡屎。
許立文穿着個白汗衫就跑了出來,踏着虎虎的大步過來,他演許仙是不合适的,雖然是笑眯眯的長得很秀氣的,但實在是很适合演楊子榮,正氣的凜冽的模樣。
“今天劉榮光有事呢,你等我把車推出來,帶你去公園遛彎兒去。”他一抖衣襟,往褲腰別了幾下衣服下擺,快步地推出輛老飛鴿,擦得亮堂,看不出是有些年紀的東西。
“怎麽天天遛彎,你不是要試鏡去?也不準備幾段臺詞?”寧珏有件事算計他,所以鋪墊了幾句。
“我準備了!”
路上的風把許立文的朗誦撕得斷斷續續的:“暴風雨!暴風雨就要來啦!”
“這是勇敢的……海燕……在閃電之間……”
誰是勇敢的海燕?寧珏沒有聽出來。
她鑒賞水平不夠,她不是個文化人,可她知道謝一塵即便沒有起舞,那一刻在舞臺下站着,她也信了那就是那出戲絕無僅有的女主角。
可現在,許立文絕不是什麽海燕,她聽不出來,只聽出他歡快地大笑着:“——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她敏感的情緒變成源源不斷的意象,讓她确認許立文并無什麽演戲的天分。
“很好啊,到時候你當了明星,肯定就不回來找我們一塊兒玩了。”
“什麽話!我是那種人嗎!”許立文大聲強調,自行車立即歪歪扭扭了,寧珏本打算直接從後座跳下來,但最終沒有,敷衍自己扶住他的腰。
“誰知道你是什麽人,人心隔肚皮,裏外兩不知。你要去海京,我也要去,我就盯着你,看看你是個什麽人呢。”
去外地闖蕩是要朋友照應的,如果不是有朋友照應她,她在豐收大樓過日子也少不了騷擾。她有些背地裏的朋友,不三不四的,誰都有些本事,但誰的本事也擴展不到海京去。
她看中了許立文,哪怕許立文不是那個材料,她也要哄着他,給他一份虛幻的夢想,叫他無論如何也要去海京,這樣她就有理由去,許立文家裏的資源就是她的資源,許立文的人脈就是她的人脈。
等她紮了根,她就扔下他。
寧珏哄許立文的那幾句話立即起了效果:“真的?你也要去海京?你要跟着我去海京?”
“不都是大城市麽?平都不也是一樣,反正都不是我家,去哪裏不是去?你不是怕我跟着你,耽誤你做虧心事吧!”她說得暧昧幾乎要捅破了,可最終還沒有挑明,她急切地說明,透出一股不要臉來,但誰在乎呢,她的目的就要達到了。
“海京比十個平都都大呢,不是,你是說真的?不開玩笑?”
“誰和你開玩笑?那好,你不喜歡我跟着你,我就走了,你去就去吧,我問劉榮光去礦上玩去!”她胡攪蠻纏地撒開,賭氣跳下車。
許立文立即把車抛開,扔得太急了,岔開兩條長腿蹦了好幾下才停住。
就把那輛車甩在路邊,他急忙賠禮道歉:“我是怕你想家,你願意跟着我,我高興還來不及。”
“誰願意跟着你?我去是要見世面見大城市的,誰稀罕你。”她故意這麽說,話是傷人,但她會演,表演得像是故意氣人,在嬌憨和撒潑之間把握平衡——她比妓/女更會賣笑,笑一次的效果明明白白,許立文被她哄住了。
見導演的前一天,她收到了來自謝一塵的信,随信附上地址和郵票,似乎是期待回信。還留了電話號,寧珏想了一會兒,把電話號收起來,最後上夜校的那天咬着筆頭寫了回信。
謝一塵,
我就要去海京了,好說歹說要去。我真感激你,我不想呆在平都,我早就煩了,好像那次被你姨媽帶走,我離開家,哪裏都呆不住。但凡有個去別處的機會,我就立即坐不住。
我真慚愧,我不是因為要照顧你才勸你去海京,是我想去所以騙你去的,你見到男人們了麽?我不喜歡老實人,那些人蔫壞,我喜歡聰明一些的,我比他們更聰明,記得替我物色。我找你的時候會給你帶禮物。
你的保姆朋友,寧珏。
她起草之後看了一會兒,把保姆兩個字劃去了,她自稱謝一塵的朋友。
社會青年們最不缺的就是朋友,只要喝一頓酒,大家就都是朋友了。她的朋友沒有一百也有五十,所以并不覺得有什麽問題。
她寫完信,這天的課結束了,她把信填進郵筒之後,找了家還在營業的小酒館,找到一個混混朋友,十塊錢把聽課證賣了出去。
“要去海京?我那邊沒有朋友,聽說東西貴,給你三十塊應急。”
她把老“朋友”們都打擾了一遍,一圈下來,加上自己的錢,湊了一千塊盤纏。
爛樓的東西她也收拾了起來,還在收拾的時候,二樓的女人幽幽探出頭來:“你要去海京?我有一件事……”
“找男人是吧?我知道,程家玺是吧,我會留意。”
女人據說曾經在一個很大的城市,被一個香港的老板搞大了肚子……故事是真是假不知道,中間省略太多矛盾和沖突,好像她忽然就從大城市被空投到平都的爛城幹這種便宜的事情。
複述太多,故事又俗,寧珏聽得很煩。
但是臨走時,她把所有東西都留給了女人。
這是破釜沉舟,她沒打算再回這片爛樓。
許立文有沒有出息,她都做好了不一樣的話術。
成了,她就要想辦法跟着。
不成,她就要想辦法給他灌一點人生的雞湯。
作者有話要說:
答疑:
1.如大家所見,九十年代。七百塊不少。你們看,我按物價寫,你們又覺得少……上一本不按物價寫,你們又覺得多……太難了……
2.非常規的設定有,不現實的設定有,虛虛實實也算是小說的魅力之一(非特指)……我想,這不算硬傷的問題并不妨礙整體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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