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選擇

寧珏和謝一塵圍繞着一張桌子吃飯, 淑姨安靜得像一陣風,謝一塵吃飯,寧珏動筷子。寧珏忽然想對謝一塵說幾句謝謝, 為着去年至今的一二三四條事項,也不全是為了謝一塵答應幫她問問有沒有事情可以給她做的——但話沒有開頭, 就無從說起, 她咀嚼青菜葉子和牛肉的筋骨, 用牙齒細碎地磨着以免哪個不長眼的卡在牙縫。

她現在和許立文住得近了,細枝末節的事情能透出許多信息, 她是小人,不是君子,常常透過許立文領口的長發推斷是誰擁抱了他, 因此自己也小心, 偷偷吃好吃的,一不小心就會越過牙縫放在桌上,成為她迫不及待和許立文分裂的手段。

雖然她提早制定計劃, 把許立文當作通往海京的一次性車票, 但許立文好像漸漸展露出自己的身價,上次她認真端詳許立文的那東西之前的某天,他給她一次驚喜,偷偷摸摸地給她端出蛋糕來,慶祝她十八歲的生日。

生日倒是真的, 但寧珏只感覺和自己無關, 她在看一群傻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女孩像電視劇裏一樣簇擁在蛋糕前,裝模作樣地向某顆彗星許願,然後叽叽咕咕地吹蠟燭,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她也得扮演這麽一個傻缺角色, 許立文滿臉歡喜地湊出十八根蠟燭戳在奶油上,因為點蠟燭的技術不好,它們融化得好像蓄勢待發的十八銅人。

寧珏就是在十八銅人面前湊出自己的臉,凝重地吹出一股妖風把它們都降服了。某時某刻她變成一個只會傻笑的腦子有問題的姑娘,但胸口洶湧着澎湃着前所未有的逆流,湧動着一股氣血翻湧的感動,她差點以為這是愛情。

但這份愛情持續了沒幾天,她一見謝一塵家的紅燒肉就忽然明白過來,她不愛許立文,以至于看見滿桌飯都沒想過許立文有沒有口福,反而要藏起自己吃過肉的痕跡。

做飯的淑姨壓根沒有想過自己做飯之間就拆散了一樁可能的婚事,平和地四處穿梭。

臨走的時候淑姨還要她常來看看,謝一塵沒有多說什麽話,和她殺了一盤棋,但是下起來的時候謝一塵發現她不懂象棋規則,馬和象都開始直線行走,吞天蔽日地殺向了大本營,謝一塵沒有指出寧珏的錯誤,任由自己的大将被毫無規矩地吃下,然後收起棋盤搭在膝頭,讓她回去了。

她茍且偷吃,下午暫時無事,她靠着下車時印刷旅游廣告上附贈的海京地圖辨認東西南北,繞過幾條街,以謝一塵家小區為圓心,四處熟悉地形,海京的治安比平都好太多,街上的混混很少,每個人臉上都寫着文明二字。

寧珏在街頭轉了很長時間,但是謝一塵所住的地方繁華,鮮有她所熟悉的那種人,興致寥寥地返回,就近去了一家書店,但是因為只看不買被轟了出來。

她返回的路上忽然想要感動自己,假裝她對許立文其實是自己沒心沒肺的愛情,于是繞路去了菜市場,挑挑揀揀地買了芹菜,胡蘿蔔,紅蔥頭,去割了一點肉回來,把所有東西都切碎了炒在一起,蓋出一大碗飯留給許立文。

做出飯,她的感動消失殆盡,一旦想到日後就是這樣柴米油鹽地等一個男人回家吃飯,她還要尋找理由感動自己,為此反刍生日那天的燭火,反刍得隐隐惡心,于是在許立文回來之前她自己吃掉一半,但太多了,還是剩下一半給許立文。

她油腥吃多,晚上起來嘔吐,對着騷臭的馬桶越來越多東西随着喉管湧出來。

然後雙眼霧蒙蒙,她從廁所出來的時候看見自己的魂兒飄蕩在灰黑色的布簾子中間,随着各種體味不斷飄蕩,就像是秦可卿告別王熙鳳一樣幽幽飄蕩,大地上只剩自己一個活人。

她走到水窪橫陳的天臺,摸遍全身沒有找到煙可以抽,只好蹲在樓頂俯瞰大地,一片黑色和遠處明滅的煙火讓她忘記自己身在地球,世界裏外颠倒,樓頂是十八層地獄最深處,她透過這裏看人間。

眼睛忽然濕嗒嗒的,她用手背擦眼淚卻不知道為什麽擦不盡,手上和臉上全都是淚水,無聲地擦着鼻涕眼淚把領子豎起來堵住半邊臉。

她不像謝一塵一樣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但是她知道,她想要人愛她,無條件地,全身心地愛着她。好像愛生命一樣愛着她。

但是她活了十八年,知道她所求的是人世間最不可能的事,如果她的事能成,那謝一塵就能原地站起來——所有的奇跡都比不過她的奇跡,她所求的是什麽呢?是一場無盡的幻夢。

還比不得謝一塵有尊嚴,她只是想有人愛她,一顆卑微的茍且的心包裹在冷硬的無辜的外表下——她知道這種欲望在人間都被人怎樣稱呼,她這樣的女孩,人們叫她們婊/子。

而且她還恨自己是高标準嚴要求的婊/子,許立文或許愛她,但她不愛許立文,就因此勉強自己,忽然發現她無法勉強自己,她試着勉強了,可結果是,她發現她不愛許立文,因此連許立文的所謂愛也變得輕賤。

她是吃飽了撐的,是自作自受。

是作繭自縛,是無病呻吟,是緣木求魚,是水中撈月。

不甘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氣,吐出一道茫茫的白霧,月亮還沒出來,海京的天空像一口極大的黑鍋,扣在天圓地方的城市上。

次日起來,她掃過大街之後,忽然想到她忘記了告訴謝一塵怎樣聯系她,再次奔赴謝家的時候,遇到了謝女士。

謝女士披着大衣下樓,衣兜裏填着一副絨面手套,路過她的時候似乎覺得眼熟,稍微別過眼看了一下,狹小的樓梯間,她擡起頭問了一聲好:“謝女士這麽早就出門嗎?”

她一說話,謝女士想起來了:“你也來海京了?來看望我們謝一塵?”

“嗯,很久不見了來看看她。”

“下午她要去見醫生,恐怕——”

“正好我下午沒事,我也去看看吧,可以嗎?”

醫生和謝一塵在內室的時候,寧珏在外面等待,謝女士焦慮地喘着氣,在她旁邊坐了一會兒,又站起來踱步。

寧珏靠在椅背上補覺,眼簾低垂,似睡非睡。

謝一塵忽然呼喊她:“寧珏——”

那時候淑姨上廁所去了,謝女士似乎看起來不能幫她,寧珏驚醒,站起來,卻險些撞到謝女士的下巴。

謝女士一直低着頭端詳寧珏,直到謝一塵呼喊了一聲,她忽然從記憶的塵灰中挖出了這個名字。

猝不及防,沒有任何戲劇性地認出了她:“寧珏?”

平平無奇的兩個字,謝女士最開始并沒有覺得這名字有什麽問題,喊起來平鋪直敘,但此刻語音一變,立即透出言外之意。

寧珏聽懂了,忽然冷汗涔涔,僵在了原地。

謝一塵在門縫中朝她伸出手,她起來,握住那只手:“什麽情況啊?”

“醫生說,我如果再不站起來走一走,兩條腿要萎縮了。再這樣下去,可能要截肢。”謝一塵說。

“啊?不和謝女士說麽?”她壓低聲音,覺得自己承受不住這麽大的消息。

謝一塵忽然說:“因為我站不起來,可能她會直接讓我截肢。”

寧珏忽然覺得自己能承受得住了,嘆了一口氣:“那我有什麽辦法讓你走一走啊?給你打副合金骨架,一插電就直接拖着你走麽?”

謝女士在門外咳嗽了幾聲,謝一塵面色蒼白,寧珏若有所思,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眉開眼笑地和醫生打聲招呼,拖着謝一塵出去,開場就降下驚雷:“醫生勸她截肢。”

謝一塵險些昏過去。

謝女士也面露驚恐,稍微壓了一下,才變得平淡:“嗯……”

“但醫生說不截肢也有辦法,就是讓她雙腿保持運動,這樣肌肉不至于萎縮,等到之後醫學更發達,兩條腿保住了,說不準就能走動了。”寧珏把謝一塵轉告她的話用自己的方式颠倒了順序,謝女士沉吟一下:“怎麽能讓她運動起來,這是個問題。”

“啊哈,我有辦法,一個月還是七百塊,能雇我麽?”寧珏眨眨眼。

問題再次回到謝女士認出她的那一瞬。

謝女士只是用深沉的目光把寧珏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看看她長大後的樣子——上一次她這樣注意寧珏,就是因為寧珏向來在機會的面前跳得很高,寧珏大喊着“選我吧選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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