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一粒灰

謝一塵睡熟之後, 謝女士把寧珏喊出去。她久違地在家裏待到深夜,床頭的光是暗黃色的一層霧,照出兩個心思叵測的人——寧珏就出來了, 大而無畏地迎接着接下來的質問。

比如說,你現在回來, 是對我們家有什麽企圖?

比如說, 你當初要走, 是利用我離開孤兒院麽?

寧珏設想三千問題,謝女士只問了一個:“我們這也是緣分, 你之前沒有來,現在又在我家,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一個問題能比千千萬萬個有力。況且, 這并不是問題。

寧珏抱着胳膊, 低眉順眼地笑着:“還好,還好。”

其實是想說說自己受了很多苦的,但這都是自找的, 在謝女士面前萬萬說不出口。錯過的, 她認了,硬着頭皮還得做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腦子裏編排着謊言,等着敷衍謝女士。

她知道謝女士認出她,毫無征兆, 即便如此——她仍然選擇了自告奮勇地留在謝一塵旁邊。

先前她曾經無數次猜想自己被謝女士認出之後的反應——真到了這時候, 身體比腦子先一步地作出決定,她還沒有講這件事的性質在腦子裏滾幾圈,就盯着謝一塵,脫口而出自己的選擇。

這選擇是圖謝家的七百塊?還是為了照顧謝一塵的友誼?抑或是被謝女士影響了呢?

寧珏自己分不清, 只好認命,壓住理智,順着野獸一樣的直覺行事。

“真是巧了,沒想到你後來成了我們家的恩人。”

“我也是正好經過。”寧珏敷衍着。

話題忽然就打不開了,寧珏知道怎麽堵死一段話,但她畢竟太過年輕,謝女士輕輕一勾,話題又開始了:“我說在平都的時候看你眼熟,你是不是早就認出我,又不敢認?”

“沒有的事,就是太巧了,正好也想看看。您之前選我,我已經不知道怎麽報答了,忘恩負義了一回,這次又蒙您照顧……”寧珏輕輕略過重點,在長輩面前她露出羞怯細弱的樣子,不像別人面前那樣兇惡。她在謝女士面前戴上淑女的畫皮,哪管謝女士是否清楚她是什麽貨色。

她始終在結束話題,好像打羽毛球存心扣殺,但謝女士還是輕輕一勾,又把話題的羽毛抛起來,讓兩個人彼此對着。

“說得太客氣了,你能再來,我也很高興。那時候謝一塵就想要個妹妹……”

這是胡扯,寧珏聽得出來,但只是保持着自己溫和的笑。

“……現在你又來了我家,為了七百塊工資,這本來就是你應該拿的,不用多說,你平時就把這裏當自己家就好。”

“太謝謝您了,那怎麽行,我這種……”

“你這種?你是哪種?”謝女士帶着笑意,打算繼續長輩的訓誡。

寧珏忽然從中接茬:“我啊,我不是個好東西。當初走,我也是知道自己什麽貨色。老師們說得都對,我品行不好……在平都的時候您能給我七百塊一個月,我也知道這太多了,是我欠着您的。您不用多說別的,當初走,是我不對。”

忽然的自我剖白出乎意料,寧珏說完了,胸口一抽,意識到說錯了話。

謝女士頓了頓,臉上的笑容變得很明了:“沒什麽不對的,我想你有個性,沒想到這麽有個性。那會兒是添了不少麻煩……但都沒關系。命這回事……太難說了,我想不出那麽多當初要是你沒走會是什麽樣……你現在住哪裏?”

寧珏老實了,交代許立文的事,把自己供出來,地址動機行動一應俱全。

謝女士扶着她的肩膀,親切而溫和,寧珏渾身僵硬,仿佛骨骼之間打上三角的支撐,讓她站得夠穩,一動不動,腦子裏各類場景千變萬化。

她腳踩棉花腦袋昏沉被謝女士哄着推進客卧,她第一次在這裏留宿,睜大雙眼聽見淑姨和謝女士說了什麽,謝女士睡下幾個小時,披着晨光出門,寧珏被輕微的響聲撥動心跳,睜開眼從窗戶目送謝女士開車離開——

她被雇傭了,沒有任何要求。

在街上提着掃帚清掃垃圾的時候,寧珏心情平和,以至于看見宿醉的酒鬼們成群結隊地在地上把硬紙殼踢得亂七八糟也沒有生氣,目送着一群人歪三扭四地走了,掃帚掃平了心裏的皴皺,灑水車轟隆隆地來了,她避讓在路邊,蹲在花壇旁,等一天的工作結束了,換掉衣服去了一趟百貨商店,買了幾條純黑的橡筋線,用胳膊抻開試探彈性,卷在一起邊走邊抻。

謝一塵詢問這些東西的用途,寧珏說:“現在要是給你打一副合金骨架也不是不行,鋁的都行,把舊雨傘一拆,骨架一拼就能催着你動——可你站不穩,所以我想個笨辦法,讓你能走來走去,還特別人性化,到時候萬一你一生氣,忽然腳下就有了力氣,和那次一樣,不是更好麽?”

她是笑盈盈地說着,謝一塵卻敏銳了起來:“為什麽我要生氣?你打算做什麽?”

“我怎麽知道你什麽時候生氣呢?”寧珏故作輕松,忽然掏出自己淑女的畫皮戴上,可就是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叫謝一塵愈發覺得寧珏的街頭習性冒了出來,略微沉下臉,以示威嚴。

“請不要做讓我生氣的事。”

“要是站起來也很生氣,那我沒有辦法。”寧珏用剪刀将長長的橡筋線剪成幾截,在胳膊和腿上比劃了一下,随即轉過臉看看謝一塵,若有所思。

謝一塵此時就有些生氣了:“你要把我捆起來麽?”

“是,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你已經被交到我手裏了。”寧珏的發言仿佛是個反派,她看着坐在沙發上的謝一塵,忽然握住對方的肩膀,奮力地像掰動閥門一樣扳倒了她。

“你多高?”寧珏用橡筋線量着她的身高,聽謝一塵無奈地表示大概一米六四,誤差大約三四厘米,她應該更高一點,這是很早的數據。

“那很高啊,有點兒困難……我再想想。”寧珏用橡筋線量了自己,量出四條半,她是稍微矮了一些。

謝一塵看她忙碌,莫名地意會到她的念頭:“你總不會是要把我和你捆在一起吧?”

橡筋線散落一地,寧珏搓搓臉,點了點頭。

“那怎麽成呢?”

“笨辦法也是辦法——看看你現在,早上起來做按摩,時不時去做針灸,每天還要出去溜溜彎,仔細一想反正哪個你也不指望有用,我把你和我捆在一起怎麽就不成了?我還嫌累呢。”

寧珏雖然是這樣說,笑容卻是真摯的,要說服謝一塵。

謝一塵的輪椅被拽到身側,謝一塵把自己挪上去,費力地伸手夠着她手裏的橡筋線,拿來端詳了一下,看看寧珏:“然後你捆着我和我一起行動?你自己會摔倒的。”

“就走半個多小時,我見過別人複建,很努力地自己走呢,你既然沒直覺,我就帶着你走走,萬一有了呢。”寧珏答非所問,想了一下,還是起身,手裏拎着要捆在一起的橡筋線,謝一塵搖着頭:“你想也不要想,照你那樣,我是得踩在你腳上了。”

“什麽?你還想要踩我?不是,我想了一下,你看見公園裏的雙杠嗎?我把你我背對背捆起,一條安全繩捆在雙杠上,這樣我站得穩,也不妨礙你,我倒着走,你盡可能保持平衡——安全繩也得另外買,如果暫且沒有別的辦法,可以一試。”

“太奇怪了。”謝一塵說。

“有什麽奇怪的,姿勢難看一點。你看大街上的狗和狗交/配,姿勢更是難看得要死,我是沒見它們覺得奇怪。”寧珏輕聲笑笑,似乎有點兒嘲諷的意思,但是看她的表情又沒有,她總是矛盾着,謝一塵被說得更覺奇怪,搖搖頭。

“沒關系,不是真的去下面的雙杠丢人現眼,在家裏也有桌子櫃子,能夠稍微穩得住就好……其實最合适的,是這個銅豹子,又沉又大,另一邊拴在門上,你在玄關走來走去,非常穩妥。”

謝一塵頓了一會兒,苦笑起來:“總比截肢好,我信你的辦法。”

“怎麽就信我了呢,我只是混七百塊的工資而已,”寧珏這次的笑真誠了一些,把自己剪下的橡筋繩收拾起來,地上的碎絨毛掃去,才漫不經心地提說起來,“你姨媽好像認出我了,怎麽辦好?”

“她說什麽了嗎?”謝一塵表情還是平靜着。

“沒說什麽,就問我過得好不好什麽的……”寧珏說完了,忽然意識到自己像是在争寵,像是在炫耀在挑釁,幼稚得要死,自嘲地笑着搖頭,矮下身子扶着謝一塵柔軟的有些涼的雙腿按了幾下。

謝一塵卻撣去了她的手,把自己的右手按在她頭頂:“要是你沒走就好了……她不至于那麽難過。”

“什麽?”

“一輩子的指望都沒有了,我又不是她的孩子,再怎麽都隔着一層。她是想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的——就算不跳舞,也比現在好啊。”

謝一塵說的話像是在酸裏酸氣的,可是看神情,是篤定而真摯的,謝一塵發自內心地替姨媽想了未來,然後看寧珏似乎真的當作了遺憾的姨媽可能會有的女兒,再次拿出姐姐的架勢撫摸了一下,随即搖搖頭,想到了什麽:“你還記得你媽媽麽?”

寧珏還在愣神,謝一塵卻垂下眼簾:“我是記得,我一直在想她,雖然我們的日子過得很一般——”

她忽然脊背繃直,好像心頭忽然跳起一簇無名的火,火焰燙得她肩胛收縮,好像豹子捕獵,輪椅托不住她的情緒,兀自嘎吱呻/吟,她急切地要解釋什麽,張開口,眼睛卻先蹦出駁議,嘴巴終于跟上隊伍,緩緩地,沉穩地,不容置疑地譏諷自己:“我是個見錢眼開的東西……和姨媽在一起光鮮久了,時間一長,我都忘了我媽的樣子。跳起舞的時候,我總想,姨媽一定是把某種精神托付給她将要領養的那個女孩……我就不斷地催眠自己,假裝自己是姨媽的女兒!”

“我是寄人籬下的……外人!我一直後悔,我一直……一直想,要是我沒有被姨媽領養走就好了,那樣她去領養你,姨媽全身心地培養你……你去跳舞,或者做別的事也好,我……在村裏,這個年紀,應該已經被大人做主定了親,然後——我還是我,我不是謝一塵……可我現在已經忘了我原來姓什麽……我回不去,姨媽也沒了指望,就連你也被我排斥走了——”

她徒然地奮力地攥着扶手,神情暗淡地嘆了口氣,還要再說什麽的時候,寧珏忽然打了個哈欠。

謝一塵僵住了,忽然感到心事被自己剖開的難堪。

寧珏抱着膝蓋坐在地上,把那些橡筋繩編成一塊,低着頭,頭發散落在肩頭,她低頭編制了好一會兒,才擡起頭:“嗯?你說完了?”

謝一塵已經背過身子,輪椅如同緩慢行走的老人,一點點挪向房門。

“你怎麽開始想這些了呢?是生病了嗎?你不是腦子裏只有跳舞嗎?怎麽最近都開始想媽媽了?我也想,但我媽從早到晚都在勾/引男人,我也見不着幾次,都忘了她長什麽樣,也不知道怎麽接你的話。我覺得這些都沒什麽關系吧?你就是不能跳舞了,和你在不在姨媽家有什麽關系,我連家也沒有,不還是活得比你積極。跳舞在平都,在海京,哪裏都一樣,你跳的是白娘子,不是林黛玉,寄人籬下怎麽了,白娘子要是不寄人籬下她就還得住山洞。”

寧珏似乎很是困擾,她枕着自己的膝蓋往謝一塵的方向看了一會兒,反刍了一下自己的話,被自己逗笑了,輕輕地笑了幾聲。

“再這麽懷疑下去,我都想我是白娘子了,你的白娘子不是那個,一門心思成仙的麽?我是一門心思要當個婊/子,住在哪裏,和誰來往,有什麽關系?”寧珏開玩笑,卻是難得很真誠地開解謝一塵的。

謝一塵渾身一震,回頭瞥寧珏。

就在白娘子的模糊形象上,她忽然和寧珏并肩站立,經年累月,忽然都變得蒼白起來,界限模糊,遠遠望去,她們都像白娘子的贗品。

謝一塵的蒼白被撲上一層紅潤的粉,她忽然活了,忽然再次看見童年所見的那道深藏所有奧秘的大門朝自己打開,她再次窺見天機,窺見雲巅的衆仙,大風如車如馬,她忽然活了,好似離開輪椅走在雲間,眼睛裏的神采亮了又亮。

“你懂我那出白娘子?”

“這有什麽不懂,人活着就是羽化登仙——”寧珏忽然頓住了,她看見謝一塵在煥然的神采中跌跌撞撞地扶着輪椅半站不站地就近她——

然後慢慢撒開了扶手,走出了第一步。

顫抖着的左腳伸了出去,那只腳上穿着淡粉色的棉拖鞋,白色的絨毛襪子,天藍色的睡褲花邊勻稱,它被特寫着放慢在寧珏眼裏。

她提着氣,幾乎忘記呼吸,看着神跡再一次顯露在眼前——這片空間,此時此刻,一股寧珏從未感受過的安詳寧靜的氛圍猶如包裹着她的殿宇,她在這裏膜拜神跡,膜拜命運,跪伏在某種罕見的執念下。

只因為她懂白娘子?她懂個屁的白娘子,人間那麽多白娘子的形象,她信口胡謅,怎麽就是懂了?謝一塵是為什麽站起來?是出于什麽?腦子裏的什麽東西接通了脊椎的神經?接通了兩條腿的肌理?難以用語言形容,難以用肢體來表達,此時此刻,她只能保持着盡力的靜止,提心吊膽地望着謝一塵。

寧珏面前的謝一塵變成了一團無解的問題。

謝一塵微微彎腰,雙腿支撐不起身體,她還是邁出第二步。

右腳在地上艱難地挪動着,摩擦力似乎變得無限大。

她似乎擡不起來,但仿佛又要用千鈞之力提起它,它在地上顯得無比沉重,她艱難地挪動它——

淑姨從菜市場回來,鑰匙插入鎖芯,鑰匙串上的聲音嘩嘩一響。

謝一塵仿佛受了驚,雙腿劇烈地顫抖了起來,似乎再也拿不出一分力氣去維持站立的姿勢。

她跌了下來,跌在寧珏身上。

那神性的靜谧的氛圍碎裂了,謝一塵顫抖起來,盯着自己的腿,仿佛它們從遠處嫁接過來,極其陌生。

寧珏探手去夠電話,謝一塵忽然搖着頭:“不要告訴姨媽,我……我不知道怎麽站起來的。”

“很簡單,因為我啊。”寧珏指了指自己。

謝一塵愣了一下:“什……什麽?”

“我來了,你就能站起來了,所以哪怕我每天背着你走來走去,也是比別人有用的。”寧珏再次拿起橡筋繩,謝一塵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只好淡淡地笑笑,垂着眼:“寧珏。”

“嗯?”

“你想學跳舞麽?”

“就因為我懂白娘子嗎?那你怎麽不去讓那個寫評論的作家跳?”寧珏出口又是惡言,可聲音卻細弱了下來,好像在和謝女士相處,戴上了淑女的面具。

謝一塵的手指從肩膀挪到眉眼之間,冰涼的手指搭在寧珏眉心,指尖探查這張臉的五官,寧珏閉着眼,腦袋微弱晃動地躲她的手指。

“你像她。”下了結論。

寧珏嗯了一聲,還沒反應過來,把謝一塵抱起來放在輪椅上,和淑姨打了聲招呼。

這才接了話頭:“像誰?白娘子啊?你見過她麽?”

“我見過她,我在鏡子裏看見她……”

這話有點兒自戀,好像天底下除了她謝一塵就沒有一個合格的,她心目中的白娘子似的。可這話實在戳中了寧珏的肺管子,戳得她一陣目眩神迷。

她想象得到謝一塵站在鏡中與自己的角色溝通的氛圍,像是旁觀者觀看一場盛大的自己的表演。她不覺得可笑,她漸漸認同了,想了一想:“你怎麽能拿我當你的替身呢?就因為你覺得我懂你的白娘子?不,我非說我是許仙呢?大家都長了嘴,還不是随便說?”

“不是替身,是白娘子,就是白娘子——只有這一個!”謝一塵急切地拉住了她的袖口,幾乎扯得領口的衣服也跟着往下掉。

“哦,可我十八了,我怎麽能跳舞?骨頭都長硬了,我還天天操心別的事,不像你這麽熱愛,我哪有空?到時候我把這件事當了消遣,你又不知道要怎麽想,我不是你,我心裏千千萬萬個白娘子,和你的奔頭不一樣。”

寧珏堅定地拒絕了,把謝一塵的念頭掐得灰也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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