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燈下
寧珏拒絕謝一塵關于跳舞的邀約。
其實那跳舞兩個字, 背後指代什麽呢?是說要她起舞呢?抑或只是一問?寧珏不去多想,擔心自己想多,也被拉入那種氛圍中, 對謝一塵過多地關注了,就忘卻自己的事。
祭祀之外總還是有柴米油鹽的。
她格外地買了二斤板油熬出一搪瓷缸子的豬油, 白皙柔滑地舀出來, 炒芥菜, 拌面條,加了兩顆荷包蛋, 等許立文收工進門,屋子裏一股家常的味道。
他一回來,看見床上伸直雙腿的寧珏, 看寧珏把臉枕在小方桌上, 兩條腿搭在床沿漫不經心地晃蕩。桌上是一碟菜一碗豬油拌面,還奢侈地加了蛋。
“你昨晚怎麽沒回來?”他邊脫外衣邊問。
昨晚,寧珏在謝家留宿了, 這邊沒有電話, 寧珏也沒有那向誰彙報的心思。
她恹恹地擡眼皮,等得厭煩了,留不出好臉色:“出去找野男人了。”
“你這什麽話……”許立文不高興,今天在劇組裏受了氣,不知道誰總是看他不順, 借着拍他挨一耳光的戲, 重拍了十七八回,他的耳光實打實受了好多個,陪着笑,點着頭, 演戲嘛真打幾個耳光怎麽了?可他實打實地不高興了,這是什麽電視劇?也就是個破情景喜劇,什麽情景喜劇?誰聽說過?在平都的時候能扇他的有幾個?
在平都他是人中龍鳳,來了這兒,還得從一條鯉魚做起……眼下,他還在砧板上呢。
他忍氣吞聲,回來被寧珏噴了槍子兒,忍了一句,男子漢氣概忽然噴湧而出:“找誰去了?”
“就是大街上随便找的。”寧珏像往常一樣胡扯,她非但去做了正經事,她還見了正經人,可她不喜歡被這樣盤問,就咬準了自己漫不經心的口吻。
“我問你找誰去了?做什麽去了?”許立文拔高了聲音。
寧珏看出他今天不順,搓了搓臉:“吃飯吧。”
她讓開床上桌子,許立文看了一眼,忽然臉色極其難看。
寧珏平時哪裏會這樣悉心照料他給他做飯?平時頂多是吃剩下留給他——今天怎麽忽然轉了性子?除了理虧心虛怎麽會這樣做?
他立即感覺出自己抓到寧珏的把柄,抓到她道德污點的小尾巴,大聲吵了起來:“我不吃!你昨天到底幹什麽去了?去誰家了?睡哪兒了?”
寧珏立即不耐煩,她向來不擅長哄什麽人:“愛吃你不吃,在這兒發什麽瘋?”
“你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我問你幾句怎麽了?”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上大街找了野男人跟野男人睡了一覺然後回來了你聽不懂中國話?”寧珏站起來在地上尋找鞋子,肩膀卻被狠狠一推,豬油拌面跌在床單上,染出一塊粘稠的醬色,她趔趄了一下,腦子忽然不那麽清楚,混沌了一下。
許立文推了她,好像把一盆嬌嫩的花砸碎在水泥地上。似乎也被自己吓到了,但心裏的野獸沖撞起來是有慣性的,他暫且剎不住車,一手叉腰,氣勢兇狠:“你看看你自己說話的态度!能不能好好說話?我問你昨天晚上到底去哪兒了?”
腦子混沌,寧珏低着頭沒說話。
許立文說:“是我把你從平都帶過來的,你來了這邊自己都幹點什麽,我就問問怎麽了?誰知道你平時都做什麽勾當。”
寧珏試圖冷靜,用一場清風吹掉腦子裏的陰霾。這段時間大家的壓力泰山壓頂,但壓力看不見摸不着,只知道住久了就喘不過氣。
是房子,是未來,是工作,是一張張人民幣,是衣服,是氣度,還有生活密不透風的一切。
他們都喘不過氣,寧珏試圖從中抽絲剝繭出今天許立文發火的原因,然後思考自己的問題,她為什麽不能好好說話——
但思考中止了,她沒說話,被認為是理虧,被認為是默認。
沉默讓憤怒燒起,許立文拿起桌子推開,要扯起寧珏的衣領子:“你到底背着我做了什——”
啪——
寧珏掄圓了胳膊給他一巴掌。
他被扇耳光的記憶卷土重來,一二三四……啪,action……
“你——?”他氣結,憤怒達到最高峰,就勢壓在寧珏身上,他有結實的拳頭,他有強韌的身體,他回敬了寧珏一下。
然後寧珏的臉忽然模糊,變成導演,變成制片,變成場記,變成攝像,變成演員,變成燈光,變成劇組煙熏霧繞中的每個面孔,每個人都給他壓力,給他氣受,他恨他們不把他好好對待,他又砸下了一拳。
通天的快意襲來,四肢百骸都舒服了,他揮起拳頭又打她兩次,然後——然後他下腹傳來急促的,劇烈的疼痛。
寧珏踹他那裏!
劇烈的疼痛讓他猛烈地收縮自己,好像被燙熟了的蝦,面色青紫,腦子忽然明白了……他做了什麽?他打了寧珏?就因為幾句話?他忽然急白了臉,要解釋一二,寧珏已經跳下床,沒有看被他踩在腳下的布鞋,赤着腳走了出去,把一缸子凝固的豬油都砸在地上。
頂鈴桄榔,砰砰擦擦,她走到哪裏摔到哪裏。
他急切地要追上她,然而她走到外面的時候,終于從腰帶抽出一把刀。
在平都的時候,寧珏就随身帶着的,現在它亮了相,寒光凜凜。
“我不問了!我不問了!我是瞎了眼……”他立即給她跪下,跪在四面八方偷窺的目光中。
“我是個賤貨,你離我遠點。”寧珏目光平靜,決絕地轉身走了。
這是實話,她沒有特別地動氣。她看人生淡漠得猶如過眼煙雲,她見過許多要死要活的戲碼,她挨打不少,打人不少,知道人世間男女之間沒有什麽對錯可言,她的确說話難聽,他的确打了她—— 但轉過頭就抱在一起的情人也不少。
可寧珏忽然想起,她來時,是利用了許立文的,她心裏知道,諸多湊合的事中,包括她來海京也只是湊合着來,怎麽忽然就忘了呢?忽然就打算被許立文感動轉而以為自己愛上他要和他過日子呢?
她知道自己是賤/貨,是吃完就咬人的忘恩負義的狗……要是許立文沒有打她,她還要被自己的罪惡感壓得不知道怎麽離開。
現在真好,她感激許立文打了她,這下她有了借口,她抓住了把柄,順理成章地甩了他。現在海京之大,由南到北猶如汪洋一片,海中兩條魚如何相遇?她躲開就好。
她赤着腳走在路上,海京平實的水泥路上沒有玻璃碴和硬石塊,走起來固然不舒服,可身心暢快,除了臉頰紅腫眼睛有些難受之外,都很完美。
從平都帶來的錢始終別在褲腰帶上,她來時一身輕松,走時渾身暢快,她沒有良心,管他什麽對錯,許立文是不是個好人,之後改不改——她走來走去只是為了心裏所想,所有人都是她借坡下驢的借口。
她通谙許立文的性格,許立文一定會盯着豬油拌面的痕跡自責,想起她寧珏的好——然後想着想着,想到她寧珏的不好,再找借口給他自己打人的舉動找個合适的理由。最後等他找到別人可以替代寧珏,這事就這樣放下了。
要是在平都,許立文不會被逼出這樣一面的,體面人總是在體面處,是她把他拽到了不習慣的地方,這種破敗,這種不堪,這些不體面,人性幽暗,都是她的主場。
這裏的一切都是合理的。
許立文并沒有追上來,或許是她走得太快,或許是他跪下來再站起來的時候被她甩脫。
現在她回過頭,只剩自己的影子亦步亦趨,路燈下,她赤腳行走,夜班的公交徐徐駛過,停在路邊,司機下來在路邊撒尿,寧珏看了看公交車上的終點站,跳上車。
清早,淑姨起來買菜,門口寧珏睡着,她驚叫了一聲,叽叽咕咕起來,寧珏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略微聽懂了幾句,解釋說:“不要緊,我來得有點晚了才沒敲門,今天來得早了一點。”
她避過了自己臉上的腫脹淤青和髒了的光着的腳丫子解釋,淑姨沒說什麽,讓她進門。
寧珏拽了一個塑料凳子坐在浴室,打了一盆水輕輕擦臉,剩下的水舀出來洗腳,髒水順着下水口流出去,寧珏稍微發了一會兒愣,門就被拉開了。
輪椅上,謝一塵眼神逡巡在她身上,最終定格在臉頰兩側。
可她沒說什麽,緩緩關上門,過了一會兒拉開,往地上放了一雙幹淨的藍底白花的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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