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一個孩子
寧珏夜奔跳上火車, 沒有行李兩手空空,看起來就像過年手頭拮據的扒手被逼急了出來營業,一張漂亮的臉寫滿了慣犯二字, 乘務員頻頻回首,大聲提醒別人要保管好個人財物。
她能偷, 也擅長, 也懂行, 偷一票就走,沒人來找她麻煩。
哪有這心情。
她望着窗玻璃上單薄的自己, 看見一個無恥之徒。她逃得沒有分寸,捂着腦袋睡覺,不知道火車犯了什麽病, 嗚哇嗚哇咔擦轟隆響, 耳朵裏灌滿了這些聲音,吵得她不能思考,方寸大亂, 昏沉睡過去, 夢裏阿童木和機器貓打起來了,墳地鬼火森森中飄着hello Kitty的大臉盤子,醒來冷汗涔涔。
有一年夏天她帶着謝一塵在頂樓晾衣服,淑姨把衣服從洗衣機裏抓出來之後不放心,擔當監工又揉搓一遍才委托寧珏晾出去, 寧珏就順手把謝一塵也晾在那裏, 用兩疊磚頭阻止謝一塵随意溜達。她頂着奪目的太陽把衣服們排在太陽底下,讓它們色彩鮮豔地随風而動,忽然覺得自己身上的顏色有些素,回頭看謝一塵, 也是藍白灰,像還沒思想解放的年代。
但是衣櫃裏像是個花園,什麽顏色都肆意開放着,那天下午大家都很閑适,謝一塵心情很好地要她把衣服一件件拿出來穿給她看,寧珏在鏡子前花枝招展,把春夏秋冬開遍。
謝一塵忽然盯着她的腿出神,隐藏在短裙之內的腿苗條又有力,最要緊的是能活蹦亂跳。寧珏提着裙角故意氣人,走到謝一塵面前展示自己的活力。
她感到自己忽然被拽住了,謝一塵像是走在糖果的櫥窗前不能自已的小孩,拽着她的手保持相對靜止……然後就像是被什麽東西附了一樣,出神地摸她的腿,手指輕微按在她的皮膚上,雞皮疙瘩霎起,她略感不安地嘲笑謝一塵大可以摸自己的,謝一塵說摸自己的沒有感覺,以寧珏“你摸我,你能有什麽感覺”為結尾,謝一塵收回手,好像下一刻就把她的腿移植到自己身上似的,眼底透出一股無奈的渴望來,随即搖搖頭。
寧珏忽然記起這件事,像是把相似的雙胞胎拉在一起對比,她總是無意識地想到關鍵,卻想不出為什麽自己要這麽想。
回去平都後,她連夜去算命,各家店鋪剛開,擺攤兒算卦的老頭看見她,就說她天煞孤星。她不能接受,老頭又誦念一會兒別的亂七八糟的東西,給她看手相,然而打開手掌才看見不知道什麽時候被劃破了手心。
老頭說:“這很不妙啊,日卯星君拔劍斬破了你的命數,你是身不由己,是囿于囚籠,接下來不知道是富貴,還是劫數,我有上中下三策。”
“我選下策。”寧珏知道老頭一說上中下,上策就是出錢,中策就是請客,只有下策靠命,她明知道老頭眼裏只有錢,但仍然信他。
“穩妥起見,躲。不要富貴,也不要劫數。因果在星出之地,就是說,你生在哪兒,你這輩子都不要回去,多做善事……”
寧珏不會再回蓮花縣了。
此時全身才感到冷了,蓮花縣比平都暖和太多,昨夜至今她四處奔逃,連口水也沒喝,此時腿也有些腫痛了,臉也吹得刺疼,找了市政府前面的旺火堆坐在地上烤火,後知後覺地想自己這樣做的下場……無非是把臉皮扯盡了,這一生再也沒法去見謝家的人,她是喂不熟的動物,是夜奔到野地裏撒歡的牲口,在群狼的窺伺下不知死活地奔騰。
她要不走,謝家會想辦法詢問她要怎麽辦,淑姨留在本地一個人安享看守房子的生活,她在謝家就是為謝一塵而存在的,謝一塵一走,本就沒有她容身之地。
況且那時,她心裏迫切地産生了一種難言的情感,無法複述無法概括,她目睹謝一塵站起來,看那一家子的一切,一股難言的情感把她折磨成一團揉皺的廢紙,蜷縮起來,哪裏都不覺得安全。
與其最後被謝家人吞吞吐吐地感謝着遣散,她做得更絕,好像是和謝家有什麽仇一樣地離開了,人情世故她全忘了,如果不是走得夠快,那股情緒就追上她了,她就會原地崩潰成別的生物,不再是寧珏。
這是被抛棄的不甘麽?還是提前給自己打了預防針,怕被抛棄所以自己先走了?看來真是毫無長進,曾經如此,如今亦如此。她懊惱地吐了口氣,可總覺得這無法解釋她臨走的迫切。
她對謝女士和李先生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滿,不像是曾經那樣,把自己和謝一塵放在一起比較,得出自己并不會得到全部喜愛的結論。
她自忖心境平和,看待謝女士只是有恩情的雇主,并不指望人家像領養了她一樣關懷她。
促使她走的一定是別的動因。寧珏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但過了幾年也沒有得出答案,反而漸漸地隐沒在腦海深處。
她回到豐收大樓,叉腰站在一樓呼喊了一會兒,指望不知道名字的男人和女人一起出來奚落她,奚落她去海京一趟也沒什麽出息,兩手空空地回來——她已經準備好言辭的利劍來對抗他們了。
然而回應她的空蕩蕩的回聲讓她有些心焦,回自己的箱子上睡了一整晚,連續三天,男人沒有蹬車回來,女人沒有攬客營業。
豐收大樓靜悄悄,好似破了一半的棺材,裝着唯一的活人。
她終于去翻看他們的個人財物,男人的錢消失了,東西大都不在了,像是有預謀地離開,或許正如他自己所言,贏了一筆錢回家去看老婆和孩子。女人的錢也消失了,只是東西有些亂,地上零零碎碎全是些垃圾,她踩着垃圾翻找,忽然踩到了什麽東西,發出噗吱一聲。
是只橡皮鴨子,小而精致,像某個有錢人家給孩子置辦來洗澡陪伴的玩具。寧珏捏着鴨子,它在門前大橋下游着合适,在幼兒園游着合适,可游到豐收大樓不合适,這裏沒有适齡兒童,就算有,豐收大樓的一切都是性成熟的,寧珏五歲就知道強/奸是怎麽回事了。
寧珏找來一根木杆,好似泛舟在垃圾湖中,左挑右找,在角落裏找到一條沒有洗的尿布。
她看着陳舊板結的屎尿陷入迷惑,她判斷柔軟的尿布的材料是自己的某件背心。她還找到喂奶瓶子,找到一件發黃的本該是奶白色的連體嬰兒服。
嬰兒服上的波浪花邊讓她魂游天外,回憶起她那位看似風騷的母親實際上心腸冷硬,就像從蘇聯來的大方塊建築一樣缺乏美感,寧珏沒有可愛的衣服和鞋子,她坐在野地裏和耗子做鬥争的時候穿一件灰綠色的大背心,布料因為漿洗多次硬得好比铠甲,她毫不懷疑如果那時她被投放到中東和別的民族的孩子混為一談,她一定因為衣服太硬而在轟炸中幸存……而那件背心就是不知道哪個男人忘在家裏的褲子改裝而成。
思緒萬千,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最重要的問題。
女人不能生孩子,而她去海京的這段時間似乎并不足以讓女人肚子裏一個孩子從無到有地誕生。
那麽這是誰的孩子?女人又去哪兒了?
這兩個簡單的問題包羅萬象,讓寧珏心驚膽顫。
她知道女人向來對孩子的渴望觸及靈魂,直勾勾的眼神跨過孕婦的肚皮恨不能鈎來娘胎裏的孩子……女人不能生,對孩子的渴望一層摞着一層,猶如日子拮據補丁摞着補丁,補到最後成了另一種材質……經年累月,聽見小兒夜啼的時候,女人對着窗戶咬着指甲哭自己夭折在地府裏那個不成肉團的骨肉,好像母狼對月嗥叫,孩子是那個女人的圖騰,是她心中的明月。
在這種癡迷的基礎上,寧珏認為女人什麽都幹得出來。
她毫不懷疑女人可能偷來一個孩子放在這裏養,不出意外地出了意外。
她要去打聽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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