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迷路
過完年的街道還留有鞭炮煙火的殘餘, 走一路下來鼻孔裏充滿了煤灰渣。
拆了一條煙分送出去,她的朋友們七嘴八舌,最終指出了一條消息。
臘八那天在醫院看見了女人, 有人暗自猜測她是得了那種髒病,就離得遠一點。之後看見她空着手進了醫院, 出來的時候抱着一個孩子。
女人不瘋, 怎麽會平白無故地偷別人的孩子?
但是接下來她自己打聽不合适, 委托了幾個朋友,請了兩頓飯, 這年頭就是遞煙也是男人遞出去合适,她得裝出乖巧,得是良家的少女, 不能和小姐有半寸的糾葛。
等了兩天, 寧珏把女人的房間收拾了一遍,等來一個地址,說是當天醫院丢了個孩子, 這孩子的生母住在這裏, 至于女人去了哪裏,這還是沒人清楚。
豐收大樓地方偏僻,是個殺人越貨的好地方,沒有目擊者也是正常。
寧珏先記下地址,随即翻找出女人一張褪色的舊照片, 對着鏡頭莞爾一笑, 露出一半的臉——另一半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撕掉了。
去一趟火車站,對着那裏時常跑動的搬貨的詐騙的賣貨的上班的,展露女人的相片,詢問是否見過這麽一個人。
但是沒有時間, 沒有地點,指望人的記憶,寧珏沒有收獲。
最終線索指向孩子的生母,寧珏從雜物中拎出橡皮鴨子,試圖屆時有人憑它和她相認,捏在手裏百無聊賴地發着噗吱噗吱的慘叫,公交車上下班回來的中年婦女頻頻回頭,用正義的眼光打量寧珏這個街頭混混,她自顧自低頭想事情,把鴨子的童趣叫聲捏成慘叫。
一片舊樓房中,最不起眼的一棟裏的頂樓最裏面的屋子是孩子生母的居所,頻頻漏水,連走廊和樓梯間都是潮氣,晾着不知道哪年哪月洗出來的鵝黃色內衣。寧珏捏着橡皮鴨子沖貓眼擠了幾下,聽見它被自己□□地慘叫好幾聲,才敲敲門。
無人應答。
敲門聲驚擾了鄰居,右側的門打開了,露出頭發蓬松的中年婦女的臉,警惕而好奇地打量寧珏。
寧珏舉起鴨子沖她撲哧撲哧捏幾下,自己逗笑自己,還沒開口,女人把臉一皺:“幹什麽的?”
“我找人,這家主人是不是前段時間丢了個孩子?”
“你是做什麽的?”中年婦女把門縫收緊,好像擔心寧珏突然拔出刀入室搶劫似的。
“我朋友失蹤了,他們說前兩天和這家人見過,我打聽打聽。”
寧珏說的是實話,所以坦然且誠懇。
門縫終于寬松,露出居家的睡袍,中年婦女揉着眼屎,隔空戳着寧珏所敲的那扇門,好像在戳對方的脊梁骨:“早就跑了,這家住了個女人,是個小三,前兩天那人老婆找上來,打得雞飛狗跳的,後來好像就搬走了……你朋友幹什麽的?”
“售貨員。”寧珏不算撒謊,售貨員就是賣東西的,那女人就是賣自己的一身白肉。
中年婦女終于放下戒心,把門打開,詳細地訴說這小三平時的劣跡斑斑,半夜不睡覺唱歌,晚上回來晚,打擾她家孩子休息……上回還撞翻了她一籃子菜……一件件一樁樁都列得清楚。
寧珏從中拼出一個晝伏夜出為人張狂的第三者的形象,然後她再打聽,女人就不知道了,那個原配她也沒地方可找,線索就此斷了。
橡皮鴨子擱在窗邊,寧珏自覺盡人事,找了沒找到,就是她和女人之間緣分已盡,豐收大樓的三個人緣分都盡了,所以告別都沒有,各自散開。不必再去找了,也不用管是誰家孩子,她三千煩惱絲鋪陳開來,擠不出一條縫為別人殚精竭慮。
但緣分剪不斷,她路過派出所時,那個給她瓜子的小警察和她搭話,問她什麽時候回來的。
“怎麽?”寧珏接過一把花生,漫不經心地揉搓外殼。
“前幾天弄了個案子,”小警察像是在說新聞似的,也低頭剝花生,“就是你們豐收大樓的。”
花生連皮帶仁都被寧珏捏了個粉碎,她擡起頭:“什麽案子?”
“怎麽說呢,也不算案子,是糾紛,有個女的和有婦之夫搞不正當關系,還養了個孩子。男的原配家裏做生意發了一筆財,男的就怕哪天事發,就去找這個小三說要分手,小三不幹,說她還給他養了個孩子,又說肚子裏又有一個了,男的不幹,說先去刮了,倆人本來去醫院,不知道怎麽又說起現在這孩子,說着就在醫院鬧起來了。有個女的,就是你們豐收大樓的,在旁邊也不知道閑着扯淡還是怎麽,那倆人吵架,孩子在旁邊,她鬼迷心竅就把人孩子抱走就跑,還養了幾天。”
“事情怎麽解決的?”
“然後男的先找到了孩子,就給女人說,你要願意養,我給你五百塊,你帶走了養,離開平都,去哪兒都行。這女人也是缺心眼,就答應了,收了錢就跑。小三說小孩失蹤了報了案,我們在火車站把人摁住了,男人不承認了,就說是你們那個女的拐賣兒童……事情越鬧越大,原配也知道了,和小三打了一架,然後說家醜別外揚了,咬準了就說是女人拐賣孩子。”
花生在手裏被碾得稀爛。
“然後?”
“然後女人跟人說不清,想不開就跑了,實際上說清了沒事兒,她自覺畏罪潛逃,連夜走的。”
寧珏呼出一口白氣,從掌心把花生挑揀出來填在嘴裏。
過程崎岖坎坷,她在意結果,女人沒事,但是在逃,沒人追捕自己逃跑,過得倉皇……但總歸是沒事,人是囫囵個的,沒有缺胳膊少腿,也沒有冤屈在身。
至于其餘的坎坷,猶如炮火的餘燼,此時此刻顯得不值一提,寧珏從女人身上撣去了塵灰,把一顆心放回。
現在豐收大樓只剩她一個,男人的下落,她之前捎帶着打聽過,有人看見他臘月的時候背着包裹上了往南的火車,南邊是大半個中國,誰知道他的去向?
或許這輩子也見不到了?
從派出所回去的路變得很長,寧珏意外迷了路。平都大街小巷,她都走過,怎麽這時候迷路了?不知道怎麽回去了,豐收大樓不就在大梁屯嗎?從市區出去沿公路走不就到了嗎?她怎麽分不清了呢?
下水道的髒水緩緩醞釀着氣泡。
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那兩個了?連名字也不甚知曉的那兩個?
在路邊停住腳,寧珏在平都的街頭發現自己迷了路,各單位機關的标牌近在咫尺,頭頂是從平都到海京四百公裏的指示牌,左手邊宣傳欄上貼着人說平都好風光的旅游宣傳畫,上北下南地指示。
四周所有景物都在指示方向,心裏卻忽然沒了方向。
該去哪兒?
多年前她可以憑借着一股天真的無知,撒開步子就跳進這個社會,誰也不依靠,獨自一人過得心情愉快……可現在明明也沒有依靠誰,卻忽然沒了目的。
好像跳入茫茫大霧,沒有标志物,她失去坐标,只能浮在空中。
想要……
做什麽……嗎?
心裏種種因果猶如河流彙成湖泊,釀出一股難言的微酸。
她最終還是沒回豐收大樓。
把全國地圖攤在膝頭,寧珏吮着水果味的寶塔糖塊,琢磨每個點代表的城市是否有什麽讓她身心充盈的地方,到時候可以溜達着去看看別的城市是什麽樣子。
手指在海京和平都之間劃來劃去,然後她忽然想起謝一塵。
為什麽會想起謝一塵?寧珏扪心自問,她離開,自認是對謝家和自己留的體面。
但謝一塵開始在腦子裏翩翩起舞,瘸子站了起來,白娘子飛升成仙。
她往後,仰躺在水泥地面,用地圖蒙上臉。
是一個混混叫醒她,是個熟人,在自家老大的指派下去場子收錢,寧珏躺在汽修一條街附近,他輕易地看見她,本以為是落單的美女,不出意外是寧珏。
接了一根煙,寧珏叼在嘴裏,混混湊過來給她點燃:“不知道做什麽啊?你前些時候不是去海京發達了?對象呢?扔下你不要了?我們一車人給你出氣去。”
也是說笑的,平都的治安和海京不同,混混們不會自投羅網。
“不是一路人……看不慣。”寧珏随口說,完全沒把這關鍵詞和許立文對應起來。
“那你做生意麽?我給你介紹個發財的門路。”混混漫不經心地提起。
“什麽生意還留給我,你自己不做?”
“按摩店,要女人來出頭合适,老板便宜出,她說洗手不幹了,我們再背地裏添把火,把價錢壓下來,還有老黃,呂燕他們一道,湊湊錢,跟老大說,把那裏吃下來,以後論白的是個經理,說黑的是個青衣,怎麽樣?”
說起來倒是有點心動。寧珏在心裏盤算。
湊湊錢,也需要人經營,但本質上還是要需要混社會的這些人照拂,到時候請客吃飯,還有一些明面上的事情也要來大把送錢,雖然到時候要撒出去,但指頭縫裏留下的也一定不少。混混說,論黑的,是個青衣,意思肯定就是投靠他家老大趙老虎了,還得能打……她這身子骨比不得別人,而且漂亮,聽說趙老虎好色,寧珏不是不賣,但總不能便宜賣,她還在想劃不劃算。
“你們湊了多少錢了?”
“認股嘛,現在要不了你多少錢,老大說會借錢給我們,三分利,不算本金,五年還,我們缺個經理…… ”
寧珏說再想想,混混當即決定帶她去吃飯。
混混們進了飯店賒賬,無窮無盡,賬本上只賒不還,點了一桌,四個人觥籌交錯,大談明天更美好,談着談着,已經說起了日後去南城開分店的事。
寧珏低頭抿着啤酒,慢條斯理地夾菜,聽他們暢想未來,被夢幻的泡泡撲得神魂迷離。
過了一天,寧珏想好了:“我實在不是做生意的料子……我想去南城闖一闖。”
不過,她實在沒什麽安身立命的本事,她不是歌手奔赴紐約舞場一炮而紅的典型,不是演員沉寂好萊塢一鳴驚人的代表,她實在普通,漂亮得普通,性格也敏感細弱,除了思考無謂的事情太多讓她顯得質地剔透之外,沒什麽超凡的特質。
但不超凡的人也會被超凡的時代吹起。
第二年,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物從故紙堆中翻出了一部看起來充滿了罐頭笑聲的情景喜劇《打打鬧鬧一家人》,把它送上了海京衛視。
它生不逢時,首播時收視率凄慘。
第二次播送是它的東風,吹它在全國文娛報紙的頭版頭條亮相。
在劇照的合影中有張油頭粉面的臉,伴随着全劇的輝煌被越來越多的人所認識
主演的光彩也照到了配角們的臉上,許立文接到導演的通知要他去領獎的時候,他都快忘記了,自己曾經那樣夢想着成為明星。
《打打鬧鬧》的全家福印滿了報刊亭的各個角落。
身穿工裝的寧珏從報刊亭走過,南城的巨大圓球廳在不遠處和太陽争輝,她瞥一眼合照中許立文的笑容,忽然站住了,抓出零錢,買了一份南城日報。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的時間跨度是兩年半。
下一章謝一塵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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